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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每到暑假,總要去外婆家住上一個多月。從我家到外婆家,全程一個多小時,轉兩次公交車,途經二十個站點。那時候的公共汽車開得很慢,乘客也不著急,晃晃悠悠地開著,就到了那個我最喜歡的三岔路口。
三岔路口由三條大路交集而成,中間的三角地帶杵著一塊巨大的宣傳板,大到可以遮擋住半片天空,橘紅底色之上,爸爸、媽媽和孩子的三張笑臉開得熱烈而又例行公事,像照相館櫥窗里陳列的標準合家照,下面,是五個巨大的美術字,“只生一個好”。
見到宣傳板,就意味著還有一站路外婆家就到了,它是開啟我暑假生活的大門,前方迎接我的,將是無邊無際的歡樂海洋。海洋里有外婆的糯米百合綠豆湯,有舅媽從自留地里拔回來的甜蘆粟,還有井水里“冰鎮”了半日的西瓜……當然,還要約上表哥和表妹,頂著烈日去農渠里捉小魚,或在傍晚時分集結一眾小孩,玩“行軍”游戲,目標,還是三岔路口,跟著公共汽車開遠的方向,走一站路,到達那塊巨大的宣傳板,那個歡樂的起點。
步行去三岔路口多半是我的提議,仿佛,我要一次次走到那扇大門,假裝暑假剛開始,一次次到達,一次次重啟歡樂。行軍游戲遭遇的反對越來越頻繁,直至臨近開學的最后幾天,我被所有人拋棄,他們全都守在那臺新買的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機前,而我,終于踏上了一個人的征程,我迎著夕陽,孤獨地走向那張幾乎遮擋住大半片天空的宣傳板。
站在三岔路口,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下,三條并不寬闊的柏油路在昏暗的天色下通向三個方向。一個方向,是我來時的路,那里有我的父親和母親、我的小學和無窮的作業;另一個方向,就是一站之遙的外婆家,離開學只有三天了,那里的快樂已經所剩無幾。三岔路口藏著一枚切換我情緒的按鈕,當我站在路口,想象著即將走向哪里,這決定了我的歡樂或憂傷。
至于第三個方向,那里是我從未去過的地方,據說通向黃浦江、南京路、西郊公園,以及更遠更遠的天南海北,于我而言,那只是一條無感的未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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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步行回到外婆家,天色已經全黑,外公掛著嚴肅的臉:玩到天黑回家,這樣不好。外公垂著眼皮,仿佛羞于批評他的外孫女。他是一個內斂而分寸感極強的長輩,他素來認為,教育我,應是我父母的權利與責任。那天晚上,我躺在蚊香氤氳的帳幕中,睡了一個郁郁寡歡的覺。天亮后,我便迎來了回歸的日子。
回家后,我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補了大半天暑假作業。傍晚,母親推門進房:那么用功?出來吃飯了。
我藏起還留著不少空白的暑假作業,抬起汗津津的臉:不想吃。
母親伸手在我額頭上摸了一下:出那么多汗?沒發燒啊!
不知道母親按到了哪個情緒按鈕,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父親從門外探進腦袋,笑著說:哎呀,哭了?是想外婆了嗎?
好吧,就算是我想外婆了,就算是吧!我順勢點頭,哭得愈發肆意,仿佛要宣泄某種被理解之后的釋懷,又仿佛為永遠無法被理解而哀痛……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我長大了,成年了,我幾乎忘了童年的那個三岔路口,以及那塊藏著我情緒按鈕的巨大的宣傳板。
某天,開車去浦東參加文學活動,跟著導航行進大半,突然發現前方竟是那個三岔路口。是的,四十年過去了,它還在。三條馬路比記憶中寬闊了幾倍,巨大的宣傳板變成了頂天立地的廣告牌,三口之家的宣傳畫早已被高爾夫球場的廣告替代。
我開著車從三岔路口穿越而過,童年時從未去過的第三個方向,在后視鏡里無限延伸,遙遠得仿佛沒有盡頭,它通向的是黃浦江、南京路、西郊公園,以及更遙遠的天南海北。今天,它是我的來路,我就是從這條路,來到了三岔路口。
那塊頂天立地的廣告牌,依然遮擋著大半片天空,然而,我發現,我的情緒已經不再被它左右。
原來,除了通往歡樂與憂傷的兩條路以外,從來還有第三條路。
原標題:《夜讀 | 薛舒:第三條路》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吳南瑤 史佳林
本文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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