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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俞小井·酒
文/雷揚梅
山巒層林盡染,樹梢的一抹紅、一抹黃、一抹灰,蒙上一層薄薄的霧,那是初冬的饋贈。我告訴奶奶,山中有水,清清亮亮,澄澄澈澈,山下好大一口井哪,叫俞小井。奶奶,那水釀出來的酒,一定醇香甘洌,余味幽長。
這個季節的紅薯已經收回來了。薄薄的土地里,還偶爾有被人遺忘的小紅薯。我和奶奶趁著黃昏、趁著夜色、趁著人們歸家的時候,臂掛竹籃,靜靜悄悄地出門了,那些地里被霜染了的紅薯,麻筋遍布的紅薯,是可以用來釀酒的。
冬天的陽光像劍一樣,從天空這方大鞘抽出來,落在黛瓦土磚的四合院里,落在低頭認真切爛紅薯的奶奶身上,早就失去了劍的寒光,劍的凜冽,變得慈悲又溫暖。奶奶臉上的皺紋開出了向日葵一樣的花朵。像極了俞小井的工人們,他們低頭拾掇著高粱,巨大的陽光從窗外斜射過來,打在熱氣騰騰的高粱上,打在幾個阿姨揮動的木鍬上,是那般沉靜與專注。爛紅薯一塊一塊地排列在陽光下,那是奶奶的希望,是艱難生活中的一絲體面。
生產隊的紅薯窖周圍,經常會有一些還沒爛透的紅薯,那也是奶奶的寶貝。我總是跟在奶奶后面,看著她蹲下身,仔細撿,仔細切,仔細曬,萬物總會為陽光留下一個豁口,總是恰到好處地打在奶奶忙碌的身影里。曬干后的紅薯塊放進一個布袋子里,等哪天有空去山腳下的酒廠換酒。
十斤干紅薯塊可以換三斤酒。換酒的日子像撒了蜜糖。“大娃子,明天早上早點起來哦,跟奶奶去換酒。”“好!”我細聲細氣地回答。奶奶拿出一雙綠黑相間的嶄新的尼龍襪子。“好大哦,奶奶,我不穿。”我扯著剛剛套上腳的襪子,后跟爬到了腳桿子上。奶奶輕輕拍了我一下,嘟囔著:“大娃子,不識好呢,穿上熱和。穿上,別扯,乖,等一會兒凍瘡就好了。”我將信將疑,扯襪子的小手慢慢松開了。“大娃子,你看,這些衣服,等你長大了,去遠方讀書了再穿。這些布料,去朝陽洞方裁縫處縫制,他手藝好,做的衣服有棱有角,肥瘦合適。書是要讀的……”奶奶打開一口大箱子,指著里面毛茸茸閃著光的黑色大衣或布料對我說。長大后才知道:奶奶下鄉前,爺爺在縣城開著綢緞莊,經營著水產品貿易。那些貂皮大衣,那些布料,那些古玩字畫是隨身攜帶的。人生的繁華和荒涼由不得人,總在時代的滾滾洪流中。
換回來的酒分別盛放進三個糖水瓶子里,藏在柜子的角落處。奶奶時不時擺上一個竹凳子,從箱子里拿出一個荷花形狀的,薄得透亮的白瓷酒杯,杯身上有一朵靛藍色的荷花,倒上半杯,一個人坐在陽光下就著風,就著雨,就著逝去的歲月,就著生活的酸甜苦辣,細細地品著,回味著。偶爾還閉著眼睛,雙手拍打著大腿兩側,哼唱一曲《蘇三起解》。
我幾次三番,悄悄拿出酒瓶,用盡全力扯瓶口的塑膠塞子。嘭!一個太陽落山的傍晚,我終于扯開了瓶塞,喝一口,苦的,我想,奶奶的心里也一定是苦的,不然她怎么這么愛喝呢?但我也忍不住每天趁奶奶不在,悄悄打開喝一口,那酒苦中帶甜了,奶奶也一定喝出了甜味兒。當奶奶發現酒折(she,即消耗)得快時,她用嚴厲又慈愛的目光警醒我:小孩子不可以喝酒。她沒有把這個事兒告訴母親,只是原來藏酒的地方變得空空蕩蕩,那一方角落斑斑駁駁。我翻遍整個柜子,也找不到酒了。
俞小井的廠區里,大片大片的陽光傾瀉而下,陽光里沸騰的全是高粱釀制的酒,那一定比爛紅薯酒好喝。奶奶,我替您嘗嘗,我也站在陽光下,對著層林盡染的山林,仰頭喝下這純純的高粱酒,心似烈馬奔騰,任舊事翻涌,似奶奶撫過我的大手,似波濤洶涌的大海,從眼角漫上來。
山村的冬景是蕭瑟的,但有了節日就不一樣了。家家戶戶會去場鎮上買回紅紙,請東家的李先生寫幾副春聯,又用竹蔑自制燈籠,再糊上寫了“福”字的紅紙,掛在檐下,年的氣氛就濃郁了。最熱鬧的當數幾個人組成一個舞獅團隊,挨家挨戶去拜年。舞獅的口哨一響,吉祥話語從舞獅人口中頻頻傳來,說得老板喜上眉梢,轉身進屋拿錢,遞煙——一般是兩角或四角,外加一包價值兩角或一角五的煙。奶奶家是外來戶,比不得原住民,除了下鄉時攜帶的鄉下用不上的東西外,家里沒什么拿得出手的。但她依然笑意盈盈,轉身回茅屋四下打量,隨即從角落處的爛木凳子上取一瓶爛紅苕酒,遞給舞獅人。那是奶奶苦日子里的珍寶,黑暗歲月里的星子。
俞小井的炊煙升起來了,桌上擺著稗子酒和高粱酒,呷一口,像喝進了滿桌子的陽光。奶奶在鄉下沒有喝過,那時候的鄉下,哪里有多余的糧食去換酒呢。
那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站在漆黑的院壩里,望著對面星星點點的燈火,剛剛高考落榜,心像死水一樣沉寂,星星在遙遠的天邊閃爍,我的前路一片迷茫。奶奶肩上斜披著一件襯衣,半衣半光身,拿著一根板凳放在我身后,佝僂著腰示意我坐下。我回過頭去,借著屋子里昏黃的燈光,奶奶瘦得不成人形,眼睛和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身上肋骨清晰可見。她喘息著說,“加把勁兒,明年再考,只要堅持就有希望。”那竟然是奶奶給我的最后影像!這影像長時間定格在我的心上!那竟然是奶奶留給我的最后的聲音,這聲音長時間在我耳畔回響。我還沒來得及給奶奶買一瓶酒,她就去了,永遠不回來了。
俞小井的酒真香啊!剛剛烤出的新酒來不及放一下,被前來取酒的人興沖沖地領去,他們喝出的是陽光大道,是兄弟姐妹情深,是小火爐前獨斟的一枚新月,是萬事歸心的一縷慰藉。
我記著奶奶的話,走出了大山。如今,我回到大山為奶奶認領了一罐醇香的酒。
我愿意相信人是有累生累世的。我和奶奶只隔著薄薄的土,她一定會聞到——這遲到了三十年的酒香。
作者簡介:雷揚梅,重慶市作協會員,偶有隨筆發表于報刊,出版散文集《槐花次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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