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不扯那些虛頭巴腦的,就實打實地聊聊,一出咿咿呀呀的老戲,是怎么在那個火紅的年代,變成了刻在骨子里的記憶。
讓一個穿著戲服、畫著大花臉的角兒,在臺上唱地下黨、唱密電碼、唱階級斗爭?
這事兒在六十年代初一提出來,不少老戲迷和老戲骨都直搖頭,覺得這是瞎胡鬧,是把祖師爺留下的玩意兒往溝里帶。
京劇是什么?
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是水袖一甩、云手一亮,講究的是個寫意和韻味。
你讓它去演一個鐵路工人跟日本憲兵斗智斗勇,槍是真槍,斗爭是真斗爭,這不就成了話劇穿個戲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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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京劇的魂兒,還能剩下多少?
這難題,就這么直愣愣地擺在了《紅燈記》這出戲的創作組面前。
他們就像一群想用老式瓷窯燒出新式合金的工匠,誰心里都沒個準底兒。
最開始,大伙兒的想法還挺樸實,覺得要讓英雄有血有肉,就得往生活里靠。
于是劇本初稿里,家長里短的戲份不少:燈下,李奶奶給鐵梅縫補破了的衣裳,嘴里還絮絮叨叨;李玉和饞酒,偷摸喝兩口,被李奶奶抓個正著,半是責備半是心疼地數落他。
這些段子往上一擱,一家人的感覺立馬就出來了,熱氣騰騰的,親切。
可排著排著,問題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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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哈爾濱京劇院的演員們演完初版,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戲是挺感人,可總像被什么東西墜著,提不起那股子勁兒。
后來北京的專家們一看,一針見血地指出來:這些日常生活的溫情,沖淡了革命的緊張和殘酷。
你想想,那是什么年代?
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干革命的年代,一家人隨時可能吃完這頓沒下頓。
過多的“慈母手中線”,反而讓李玉和這個“游子”身上那件為革命奔波的“衣”顯得不夠分量了。
于是,大刀闊斧地“砍”戲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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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衣服的戲,刪了。
偷喝酒的俏皮嗑兒,拿掉了。
所有可能讓節奏慢下來、讓觀眾從緊張的斗爭氛圍里“出戲”的細節,幾乎全被清了出去。
這“減法”做得夠狠,但也夠準。
它逼著創作者去想,沒了這些生活化的“肉”,要用什么樣的“骨頭”才能把人物撐起來?
答案是,把京劇里最精華、最能抒發激烈情感的東西,跟話劇里最寫實、最有沖擊力的表現手法,擰成一股繩。
你聽李奶奶那段“痛說革命家史”,一口氣八十多句的念白,既不是純粹的話劇臺詞,也不是傳統京劇的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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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有京劇念白那種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音樂感,聽著抑揚頓挫,抓人耳朵。
但說的內容,卻是大白話,是一個窮苦工人家庭幾十年受壓迫的血淚賬。
當她說到自己丈夫被工頭活活打死,那種從牙縫里迸出來的恨,是程式化的哭腔演不出來的,那是從生活里提煉出來的真情實感。
觀眾在臺下聽著,感覺就像是自己家的老奶奶在訴苦,那種共鳴是刻骨的。
更絕的是音樂。
第五場“赴宴斗鳩山”,李玉和懷揣密電碼,昂首闊步走向憲兵隊。
這時候的背景音樂,你仔細聽,京劇的鑼鼓點“沖頭”急促地敲著,營造出一種千鈞一發的緊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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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這鑼鼓點里,悄悄地融進了一段旋律——那是《國際歌》的主旋律。
老戲迷聽到了熟悉的京劇打擊樂,年輕人聽到了激昂的革命戰歌。
這兩種聲音攪和在一起,沒有半點不和諧,反而像給京劇這門古老藝術插上了電,通上了火,一下子就把整個劇場的空氣給點燃了。
這出戲要是只停留在“中國人打日本人”這個層面,那它跟當時成百上千的抗日故事也沒啥大區別。
可《紅燈記》的厲害之處,在于它把民族矛盾的底下,那根更深、更硬的階級矛盾給挖了出來。
李玉和跟日本憲兵隊長鳩山的對決,壓根就不是一場簡單的審訊。
那是一場思想上的“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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鳩山這個人,塑造得非常不簡單。
他不是那種臉譜化的、只知道喊“八格牙路”的日本鬼子。
他會說中國話,懂中國文化,甚至能跟你拽幾句“孔孟之道”。
他拉攏李玉和,不是上來就動刑,而是擺酒設宴,跟你稱兄道弟,聊“人生如夢”“識時務者為俊杰”。
他掛在嘴邊的那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不是他瞎編的,那是幾千年來剝削階級奉為真理的生存哲學。
他代表的,不僅僅是日本侵略者,更是那種根深蒂固的、認為人與人之間就是互相利用的舊世界觀。
而李玉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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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個普通的鐵路扳道工,為什么能頂住“金山銀山”的誘惑,能扛住老虎凳、辣椒水的酷刑?
戲里給出了答案。
他的覺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在苦水里泡出來,在仇恨里磨出來的。
他爹是碼頭工人,被資本家和軍閥活活折磨死;他自己從小在鐵路上當學徒,受盡了工頭的欺壓。
這種一代代人刻在骨子里的階級仇恨,讓他從根兒上就跟鳩山不是一路人。
所以當鳩山勸他“何必為別人賣命”時,李玉和能理直氣壯地吼出“咱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
這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兩種人生、兩種信念的正面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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鳩山的車,通往的是個人享受和榮華富貴,不惜碾壓別人;李玉和的車,通往的是一個沒有壓迫、人人平等的新中國。
當李玉和在酒席上唱出那段“臨行喝媽一碗酒”,他心里想的,不僅僅是把小鬼子趕出中國,更是要親手砸碎這個讓他和父親兩代人都活得不像人的舊世界。
這種把民族解放和階級解放擰在一起的敘事,一下子就讓《紅燈記》的格局打開了。
它講的,是一個古老民族在尋找出路時,一個新興的階級——工人階級,如何從自發的反抗,走向自覺的革命。
在那個講究“革命的英雄主義和革命的樂觀主義”的年代,怎么表現人的情感,尤其是一家人的生離死別,是個特別微妙的事。
處理不好,就容易變成“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紅燈記》在這方面,做到了教科書級別的克制和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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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劇沒幾句“我愛你”“我想你”這樣的大白話,但那條藍布圍巾,卻把一家人說不出口的情感,全都系在了里頭。
這條圍巾第一次出現,是李玉和出門執行任務前,給女兒鐵梅圍上。
那個動作,是一個父親對女兒最樸素的疼愛,也是一個革命者對下一代的守護和期盼。
第二次,是李玉和要去赴鳩山的鴻門宴,臨走前,鐵梅默默地走上前,給爹戴上了這條圍巾。
這一下,角色反過來了,女兒在為即將踏上戰場的父親壯行,那份擔憂、敬佩和訣別的意味,全在那個小小的動作里。
最后一次,李玉和被押赴刑場,鐵梅拿著圍巾追出門,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遠去,那條圍身,終究是沒能再戴上。
這個“未完成”的動作,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有力量,把革命者“舍小家為大家”的抉擇,表現得既殘酷,又充滿了一種悲壯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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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圍巾是這個特殊家庭里情感的血脈,那盞紅色的信號燈,就是革命信仰的火種。
這盞燈,不只是個道具。
它是一場持續了三代人的接力賽的信物。
李玉和的師傅,也就是鐵梅的親爺爺,為了掩護戰友,犧牲在屠刀下,傳下了這盞燈。
李玉和接過來,繼續斗爭,直到自己也倒下。
第九場“前赴后繼”,當李奶奶也犧牲后,空蕩蕩的屋子里只剩下鐵梅一個人。
面對親人留下的血衣,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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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這巨大的悲痛中,她想起了奶奶的囑托,想起了爹的豪情。
她擦干眼淚,毅然決然地舉起了那盞紅燈。
在那一刻,她完成了從一個承受苦難的女孩,到一個自覺扛起責任的革命戰士的蛻變。
這盞燈,照亮的不僅是黑夜,更是這條用鮮血鋪就的、通往新中國的路。
這出戲一出來,就像平地起了一聲雷。
從城市到鄉村,從工廠到田頭,“臨行喝媽一碗酒”“我家的表叔數不清”的唱段,幾乎人人都能哼上幾句。
它成功了,成功得超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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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今天我們回過頭看,會覺得戲里的政治符號特別鮮明,人物形象也確實是“高大全”的。
對于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來說,這些旋律和臺詞,可能會勾起非常復雜的情感。
但你不得不承認,《紅燈記》在藝術上完成了一次了不起的“焊接”工作。
它把京劇最核心的唱腔、身段,和現代革命最需要的精神內核,嚴絲合縫地焊在了一起。
它讓無數不聽京劇的年輕人,通過李玉和、李鐵梅,迷上了京劇;也讓無數老戲迷,通過這出戲,理解了什么是革命。
戲演完了,故事卻沒有結束。
很多年以后,扮演李玉和的演員浩亮、扮演李鐵梅的演員劉長予走在大街上,人們已經不記得他們的本名,只是指著他們悄聲說:“看,李玉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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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鐵梅。”
角色和演員,戲和生活,已經徹底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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