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日報)
轉自: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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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在懸崖的崖柏。視覺中國/光明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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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雪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研人員在懸崖絕壁上采摘果實。王曉宇攝/光明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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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崖柏果實。視覺中國/光明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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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雪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研人員在懸崖上調查野生崖柏。王曉宇攝/光明圖片
【美麗中國大寫意】
初冬的早晨,內蒙古大青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一段監控視頻,讓千里之外的重慶雪寶山沸騰了。
“看!我們的‘柏娃’,能當動物的‘安全屋’了!”楊泉難掩內心激動。畫面里,一只野兔敏捷地躍過山丘,一頭鉆入一片濃密的崖柏苗下,躲過了空中猛禽銳利的目光……
楊泉曾任重慶雪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事務中心主任。在他和團隊成員心里,每一株崖柏都像離家的孩子,被親切地喚作“柏娃”。這個昵稱背后,是一場持續20余年、跨越萬水千山的生命拯救行動。
1.絕境中破解“生命密碼”
1999年,在重慶大巴山深處海拔1500多米的懸崖峭壁間,一抹熟悉的蒼翠——崖柏閃現眼前,讓重慶藥物種植研究所研究員劉正宇心跳驟然加速。
就在前一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宣布,這種古老孑遺植物“野外滅絕”。消息震動學界,令無數人扼腕。
這次發現,像黑暗中的一束微光。
但喜悅很快被憂慮取代:這個重新發現的野生種群,僅龜縮在雪寶山山脈長15公里、寬不足1公里的狹窄地帶上,數量不足1萬株,面臨著種群老化、結實艱難、自然災害等多重滅絕風險。
崖柏是穿越了3億年時光的活化石,曾與恐龍同行,挺過了第四紀冰川的嚴酷篩選。其木材堅韌芬芳,不易腐朽,在農耕時代是建房造橋的良材,卻也因過度利用而加速消亡。
從成立市級自然保護區到升級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雪寶山的核心使命就是守護這個“植物界大熊貓”。
以楊泉為代表的早期守護者們,開始了最基礎的“摸底”工作。他們身背數十斤重的裝備、干糧和帳篷,腰系保險繩,在無路的密林與垂直的懸崖間攀爬。沒有路,就用砍刀劈;崖壁懸空,就用廢木和鐵絲搭橋。
他們為每一株胸徑超過4厘米的野生崖柏建立“身份證”——掛牌、測量、用GPS和無人機RTK技術精準記錄32項生長數據,最終建成了國內首個崖柏資源數據庫。
然而,當大家剛剛為摸清近8000株崖柏的“家底”而稍感寬慰時,一個冰冷的現實給了所有人當頭一棒:崖柏連續多年不結果,幾乎采不到種子。
沒有種子,何談繁育?拯救之路,似乎走入了死胡同。
“不能坐著等它滅絕!”面對自然繁殖的困局,科研團隊將目光投向了人工扦插繁育。
2005年,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的柏樹專家郭泉水帶著團隊從北京南下,扎進大巴山。起初的試驗異常艱難,在北京的實驗室里,扦插生根率長期徘徊在20%左右。
郭泉水意識到,必須在崖柏的原生環境中尋找答案。他將實驗室搬到雪寶山深處,一待就是6年。
轉機在一次“偶然”中出現。他們嘗試從年幼的崖柏小樹上采集穗條,生根率竟奇跡般地躍升至96%。
曙光初現,但新問題接踵而至:野外哪有那么多可供大量采穗的小樹?
希望,終于在2012年秋天降臨。野生崖柏出現了10年來首次大規模結實現象。團隊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采收、試驗,最終用450斤種子成功培育出40萬株實生苗。
這些珍貴的幼苗,成了后續大規模扦插的“母本銀行”。
真正的攻堅,在于將偶然的成功變為可復制、可推廣的成熟技術。
楊泉帶領的保護區本土年輕團隊接過接力棒。從消毒、基質配比,到濕度、光照控制,每一個變量都需要成千上萬次的調試。
“最開始規模化扦插,成活率只有5%,看著都心疼。”楊泉回憶道。失敗,總結,再試驗……歲月在無數個蹲守大棚的日夜中流逝。
通過持續10余年的技術攻關,到2019年,崖柏扦插繁育技術實現歷史性突破,平均成活率穩定在90%以上。
生命的“密碼”被破解了!如今,雪寶山已建成4個大型繁育基地、18座智能化育苗大棚和420畝專用采穗圃,年產苗木能力達200萬株……
2.從“實驗室寶寶”到“荒野勇士”
如今,在整個雪寶山區域,有超過300萬株人工繁育的崖柏苗組成了堅實的“活體基因庫”,其中75萬株已回歸——完成從“實驗室寶寶”到“荒野勇士”的蝶變。
接著,守護者們開始思考如何讓崖柏更“安全”地活下去。
“絕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楊泉深知,將所有崖柏集中于雪寶山,一旦遇到火災、極端氣候等不可抗力,仍有全軍覆沒的風險。
于是,一場為崖柏尋找新家園的“遷地保護”遠征,在2023年春天拉開序幕。
這場遠征,充滿挑戰與感動。2024年4月,科研隊員張光箭、黃吉蘭護送1000株“柏娃”進藏。車隊翻越海拔數千米的雪山時,他們出現了嚴重的高原反應,頭痛胸悶,只能一邊吸氧一邊堅持。
途中車輛扎胎,為防意外,他們顛簸龜行200公里才找到維修點;夜里氣溫驟降,隊員們脫下自己的外套,輕輕蓋在樹苗上。
目的地是西藏昌都的干熱河谷,那里被稱為“地球癌癥區”,紅土裸露,植被稀少。
面對當地林業局局長懷疑的目光,團隊精心篩選了更健壯的三年生苗。挖坑、培土、澆水,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如同安頓離家的幼子。
更嚴峻的考驗在海上。2023年底,1300多株崖柏苗跨越2000多公里,登陸山東長島的海島。等待它們的是咸腥的海風、高鹽分的土壤和貧瘠的碎石地。
一個意想不到的細節幾乎導致失敗:在南方3個月就能降解的環保育苗袋,在干燥的北方海島過了18個月仍完好無損,導致部分幼苗“悶根”死亡。這個教訓讓團隊意識到,適應性栽培必須在細節上“因地制宜”。
盡管有挫折,但“柏娃”們給出了令人驚喜的回應:兩年生以上的苗子,在長島的保存率接近80%,它們突破束縛,在石頭縫里頑強地向海而生。
從云南高黎貢山到寧夏賀蘭山,從內蒙古大青山到陜西秦嶺……一場場“綠色遠征”遍布全國。
目前,有超過2.8萬株崖柏苗成功遷居至全國17個省區市的70多個試驗基地,平均保存率達到75%以上。
這場長征的意義,遠超物種保護本身。
崖柏抗風雪、耐瘠薄、戰干旱的“超人基因”,使其在干旱半干旱地區、石漠化區域、干熱河谷等生態脆弱區展現出巨大的修復潛力。
它不再只是被保護的“珍寶”,更成了主動修復國土、筑牢生態屏障的“綠色戰士”。
3.古老物種煥發全新光彩
雪寶山團隊明白,真正的保護,必須讓當地群眾從“旁觀者”變為“受益者”和“守護者”。
在重慶開州區溫泉鎮樂園村的崖柏繁育基地里,昔日的伐木人劉定成,如今成了嫻熟的“植物月嫂”。
他舉著修枝剪打趣:“以前掄斧頭砍樹,現在拿剪刀‘接生’。這手藝,夠格吧?”在基地務工,他每年能收入3萬多元,還學到了一門新技術。
像劉定成一樣,保護區四個繁育基地已帶動150余名村民季節性務工,每年發放勞務費用超過200萬元。保護區的科研需求,轉化為了家門口的就業崗位。
保護的理念也在向下扎根。在滿月鎮甘泉村的基地,自然教育導師周李萍開設的“崖柏新語”課堂,定期向孩子們講述崖柏重生的故事。孩子們觸摸嫩苗,觀察年輪,綠色的種子悄然埋入心田。
保護區還將周邊小學打造為鄉村自然教育試點學校,讓生態文明的啟蒙從校園開始。
更可持續的“共生”模式正在不斷探索。開州區攜手重慶市林業局,制定崖柏保護利用五年行動方案,探索“林地入股+保底分紅”等模式,引導農戶參與建設。目標是到2030年,實現崖柏種植面積超20萬畝,人工繁育超500萬株,讓群眾穩定共享綠色發展紅利。
如今,保護區正從以前人們眼中的“生態孤島”,轉變為與社區血脈相連、利益共享的“生命共同體”。
如何讓這個古老物種在當代煥發新生,持續惠益于民,是團隊更深遠的課題。
在保護區的崖柏綜合利用研究實驗室,研究員張光箭拿起一個棕色小瓶,滴出一滴琥珀色的精油,濃郁的木質香氣頓時彌漫開來。
“20斤崖柏葉片,才能萃取出這10毫升精華。”他介紹道。崖柏木材與葉片中含有的獨特活性成分,使其在高端香料、藥用和保健品開發方面潛力巨大。
目前,團隊已成功研發出崖柏精油、護發素、面膜等10余種生態產品,并注冊了60多個衍生商標。在重慶國際友好城市合作大會上,崖柏精油產品已成為贈送外賓的特色禮品……
但這僅僅是開始。未來的發展,思路更加清晰:建設崖柏主題康養基地與生態研學營地;發展“崖柏+”全產業鏈,開發高附加值產品;打造“雪寶山崖柏”國家地理標志,推動生態原產地認證……
科研也未停步,團隊正在進行嫁接試驗,試圖縮短崖柏的結實周期,并選育葉量更高、抗性更強的優良品系,為產業化鋪路。
從地方實踐到全球范例,保護崖柏的努力已經獲得了國內外的廣泛認可。2025年6月,崖柏規模化繁育與保護新路徑入選重慶市生態環保領域改革發展最佳實踐案例;11月,在瑞士日內瓦舉行的全球人居環境論壇年會上,“重慶開州區保護與可持續利用崖柏的成功實踐”榮獲“全球生態修復與保護范例獎”。
每個傍晚,雪寶山繁育基地的智能大棚自動亮起補光燈,數百萬株崖柏幼苗在柔和的光照中靜靜生長。
這支平均年齡僅37歲的科研團隊,一直守護在雪寶山。他們的夢想樸素而宏大:讓崖柏走向更廣闊的天地,讓參與守護的人越來越多,讓這個穿越億年風霜的物種,在新時代綻放新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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