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持戒留白(山東菏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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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隱語園:一部“禁書”的浮生與太虛——賈雨村(假語存)、甄士隱(真史隱)、大無外、小無內四個詞構成了理解《紅樓夢》藝術哲學的兩組核心密碼
我總以為,走進《紅樓夢》,便如踏入一座用文字砌成的、沒有邊界的迷宮園林。入口處煙云繚繞,兩方石碑若隱若現,碑文不是尋常指引,而是兩句讖語般的名號:賈雨村(假語存)與甄士隱(真史隱)。這并非偶然,曹公開卷便借僧道之口擲地有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又道:“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故曰‘賈雨村’云云。” 真假二門,就此洞開,牽引出整部巨著敘事的雙重魂魄。
執“假語存”之鑰,便踏入了賈雨村殷勤指引的溫柔鄉。這里,筆墨細密到“小無內”的極致。你能看見黛玉“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的孤影,能聽見湘云醉臥石磴上“泉香而酒洌”的囈語,能嗅到寶玉為晴雯捧上的那碗“胭脂鵝脯”的甜膩,甚至能數清妙玉櫳翠庵中梅花蕊上的雪痕。這一切“假語”構建的悲歡,因其細節血肉的豐盈,竟比現實更令人深信不疑。我們為“假府”(賈府)中“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而扼腕,沉溺于這“小無內”的、沒有邊界的微觀宇宙,幾乎忘了此身是客。
然則,正當你為這“假語”世界的破碎心魂俱顫時,一縷來自甄士隱的、清冷如古井寒冰的嘆息,便自“大無外”的虛空傳來。他早已勘破,在開篇便歌曰:“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這歌聲穿透“小無內”的雕欄玉砌,直抵洪荒。于是,方才還栩栩如生的庭院樓臺,瞬間被置于女媧補天棄石的神話之下,籠罩在“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終極預言之中。那極盡繁華的“假語”,原是為了映照這“大無外”的、無可遁逃的寂滅底色。真假之辨,在此轟然交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真幻交織的結構,何以竟成“清朝之禁書”?若僅觀“假語”層,無非世家興衰、兒女情長。然“真事隱”處,密碼暗藏。賈寶玉,通靈寶玉化身,口銜“寶玉”而生,他的“大名”何在?書中諱莫如深,只以“寶玉”喚之。這“玉”,令人不由思及傳國玉璽,“大明”之印信。他生而便有“愛紅”的癡病,尤嗜“吃人嘴上胭脂”。胭脂,朱紅也,印泥之色。那“愛紅”之癖,糾纏于女兒(朱顏)唇畔,豈非某種對逝去“朱明”印記近乎本能、癡狂的眷戀與尋覓?第二十四回中,他向鴛鴦索吃嘴上胭脂,氣得鴛鴦直嚷,襲人苦勸不改。這“毛病”,正是他靈魂深處無法與“假語”現實妥協的“真事”胎記。由此,“金陵十二釵”之數,便不再僅是群芳譜。她們或許是環繞那方失落“玉璽”(寶玉)的十二種命途、十二種悲劇形態。而那“第十三把椅子”的虛位,或許正是留給閱讀者、補綴者、乃至那不可言說的歷史本身的一個沉默注腳。全書便在這一重“假語”(賈府故事)與一重“真事”(家國隱喻)的激蕩中展開,既以“小無內”的工筆讓當局者迷,又以“大無外”的玄思令俯瞰者驚。這雙重結構的巨大張力,使得它表面上“大旨談情”,骨子里卻可能“傷時罵世”,觸犯時忌,其被禁豈偶然哉?
最終,當我合上書卷,那園林的幻影漸漸淡去,心中留下的,是兩股交織不息的力量:一股是賈雨村所代表的、“假語存”中“小無內”的生命力,它讓我們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樣的瞬間熱淚盈眶;另一股是甄士隱所指向的、“真史隱”后“大無外”的宇宙律,它讓我們在“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的詠嘆中,窺見一切色相背后的空無。曹雪芹的偉大,正在于他將這兩組密碼,人事的真假與宇宙的大小——熔鑄一爐。
人名之寓意:敘事的真假結構。賈雨村(假語存):意為“虛構的言辭存留于此”。他代表了小說中浮于表面的故事層,仕途經濟、官場沉浮、世俗糾葛。整個“賈府”的故事,便是這“假語”構建的繁華世界。 甄士隱(真史隱):意為“真實的歷史被隱去”。他開篇即出現,痛失愛女,看破紅塵,是全書“由色悟空”的引路人。他所隱喻的,是隱藏在“假語”故事背后的作者的真實經歷、血淚情感與歷史真相,以及超越世俗的哲學真諦。兩者關系:作者開宗明義,“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這構成了小說雙層嵌套的敘事結構:表面上寫“賈(假)”府的興衰,內里卻隱藏著“甄(真)”家的血淚與對歷史的追憶。讀者需“由假入真”,透過風月繁華的故事,窺見背后的血淚與滄桑。
宇宙之格局:空間的無限辯證。 大無外:語出《管子》,意為“大到沒有外部”。在《紅樓夢》中,它指向太虛幻境、女媧補天的神話框架,以及“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終極虛空。這是故事的宇宙背景和哲學歸宿,是超越具體時空的“道”的層面。小無內:同樣出自《管子,意為“小到沒有內部”。在小說中,它體現為對一草一木、一飲一食、一顰一笑的極致工筆描繪。一方玉佩、半盞冷茶、女兒們的玩笑心事,都被作者寫得細膩入微,飽含深情與象征。
兩者關系:這構成了小說空間書寫的辯證法。它既能將鏡頭無限拉遠,置于浩渺神話與虛空之中(大無外),又能將鏡頭無限拉近,深入一個家族、一個園子、甚至一個心靈的微觀宇宙(小無內)。“大無外”的悲劇宿命感,與“小無內”的鮮活生命力,形成了巨大的藝術張力。
兩組合一:曹雪芹的創作心法與世界觀。這兩組概念結合起來,就能看到曹雪芹的宏大構思:在“假語存(賈雨村)”的世俗敘事層面,他寫盡了“小無內”的細節真實,讓我們相信那個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存在。 而在“真史隱(甄士隱)”的哲學歷史層面,他最終指向“大無外”的虛空與無常,告訴我們這一切細節的繁華,都不過是夢幻泡影。
總結而言:《紅樓夢》是一部用“小無內”的極致筆法,在“假語存”的敘事框架中,細致描繪一個微觀世界;而其最終目的,是為了承載作者“真史隱”的深沉情感與歷史記憶,并升華至“大無外”的宇宙境界與生命哲思。這正是它既是一部偉大的社會風俗史,又是一部深邃的哲學寓言的根本原因。
這兩組密碼,一為“人事”,一為“宇宙”,共同架構起這座文學圣殿的巍峨與幽深。
園林的密碼,我總以為,讀《紅樓夢》,像是走進一座沒有邊界的園林。而入口處,悄然立著兩個人,遞來了兩把截然不同的鑰匙。
一把,來自賈雨村。這名號本身,便是一句低語:“假語存”。他殷勤地引我跨過門檻,步入那衣香鬢影、鐘鳴鼎食的賈府。在這里,所有的悲歡都如此真切,黛玉葬花的淚痕似乎能沾濕書頁,寶釵撲蝶的笑語仿佛就在耳畔,連宴席上蟹螯的寒香、詩社里墨跡的溫潤,都伸手可及。我沉溺在這“小無內”的天地里。它小到一個家族、一座園子,卻又“小”得沒有內部,因為其中的每一瞬光陰、每一縷情思,都被作者以極致的工筆細細描摹:荷葉上露珠滾動的軌跡,冬日雪天里手爐的溫度,丫鬟間一個欲言又止的眼色…….這栩栩如生的微塵世界,讓我深信不疑。我隨著這“假語”建構的悲歡而起伏,為其中的聚散心折神傷。
然而,就在這深信之時,隱隱地,總有另一縷清音,像穿林而過的微風,在心頭回響。那是來自甄士隱的指引,他說:“真事隱”。他早早地勘破、抽身,留下一道清寂的背影,指向故事之外遼遠的空曠。于是,我從那極細膩的“小”里猛然抬頭,第一次窺見了“大無外”的蒼茫。方才還歷歷在目的雕梁畫棟、兒女情長,倏忽間被置放于女媧補天的亙古神話之下,籠罩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終極寂靜之中。瞬間,那一切濃烈的真實,竟顯出了鏡花水月的夢幻質地。原來,那極盡繁華的“假語”世界,那“小無內”中灌注的全部深情,竟是為了襯托這“大無外”的、無可逃遁的虛空底色。
我于是恍然徹悟。這入口處的兩個人名,與這園林的兩種格局,原是曹雪芹精心鐫刻的兩組密碼,互為表里,共同構筑了這座文學圣殿的巍峨與幽深。
“賈雨村(假語存)”與“甄士隱(真史隱)”,是敘事的經緯,織就了真幻交織的結構。作者開宗明義:“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于是,我們看到的,是“假語”鋪陳的賈府興衰史,是仕途經濟的浮沉、世俗糾葛的喧嚷;而那被隱去的“真事”,作者的血淚家史、深沉的個人記憶與對時代命運的喟嘆,則如潛流暗涌,需要讀者“由假入真”,透過風月繁華的表象,去觸碰那冰面下的灼熱與滄桑。
“大無外”與“小無內”,則是空間的哲學,構建了無限辯證的格局。“小無內”,是顯微鏡下的世界,是《管子》所言“其小無內”的文學實現,讓我們在一飲一食、一顰一笑的微粒中,看見生命的全部溫度與尊嚴。而“大無外”,則是望遠鏡前的視野,是“其大無外”的宇宙境界,將一切細膩的悲歡,最終都消融于太虛幻境的縹緲與“白茫茫”的虛空寂滅之中。這一近一遠、一實一虛的張力,拉扯出作品驚人的藝術深度。
曹公的匠心,正在于將這兩組密碼天衣無縫地合而為一。他用“假語存”的磚瓦,一磚一瓦,砌起“小無內”的玲瓏院墻,讓我們安居其中,同泣同歌,愛這世間精微、溫暖的一切。同時,他早在最高的飛檐上,悄然放置了一盞名為“真事隱”的明燈。它的光芒,并不照亮具體的窗欞與回廊,而是徑直投向“大無外”的宇宙深境,讓我們在某個沉醉或驚醒的剎那,驀然明了一切熾熱終將歸于冰冷的必然。
這或許就是《紅樓夢》予我的全部奧義,也是那兩組密碼最終解答的謎底:它讓我全心全意地沉入故事,在“假”的悲歡里流著“真”的眼淚;又在“小”的煙火中,真切地體會著“大”的蒼涼。這兩組心跳般的律動,一面是人間的、熱鬧的搏動,一面是宇宙的、寂靜的回聲。它們彼此叩問,相互成全,才合成了我心中那部永遠讀不盡、也哭不透的《紅樓夢》。
《紅樓夢》為什么成了清朝的禁書?賈寶玉小名寶玉,他的大名(大明)呢?金陵十三釵與十二把椅子又是啥關系?傳國玉璽與印泥和賈寶玉好吃胭脂(就是愛吃別人嘴上的胭脂。第二十四回,鴛鴦來告訴賈寶玉,說賈赦病了,讓賈寶玉去請安。襲人便進房去拿賈寶玉的衣服。賈寶玉坐在床沿上,脫了鞋等靴子的功夫,回頭看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便涎皮笑臉地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吧!”氣得鴛鴦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么著。”襲人抱了衣服走來,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樣?你再這么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其實,因為賈寶玉這個毛病,試問這毛病這是啥毛病?
于是,《紅樓夢》成了一部永恒的悖論之書:它用最繁華的“假語”,修筑了一座最精致的“小無內”的園林,讓我們醉臥其中;卻又用最徹骨的“真事”,打開了那扇“大無外”的天窗,讓我們直面虛空。我們在這真與假、大與小的永恒回旋中,既品嘗著紅塵的滋味,也聆聽著太虛的鐘聲,直至不知“何為我,何為書”,唯有那一聲從開篇響到終局的嘆息,穿越真假之界、大小之限,悠悠不絕:“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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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持戒留白,實名劉金琳,山東菏澤曹縣人,部隊轉業,現工作居住在江西新余,系高級工藝美術品設計師,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新余市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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