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啊。”
“駙馬,你成婚這等喜事怎么不通知本公主?”
別院中,入目皆是紅綢。
我將一籃紙錢往空中一拋。
白色的紙錢紛紛揚揚。
十二個嗩吶手吹起《哭皇天》。
曲調悲愴,響徹云霄。
新娘子嚇得跌坐在地。
駙馬的臉白了。
我笑著說:“別怕,我是來送賀禮的。”
本朝律法:尚公主者不得納妾,違者以欺君論處。
欺君之罪,當斬。
三日前,北方遭災,父皇愁眉不展。
我當即準備開庫房,取銀兩賑災。
公主府管事嬤嬤捧著賬簿,眉心擰成結:
“殿下,駙馬爺這月又從賬上支了五百兩,說是打點翰林院的同僚。”
“可老奴聽說,那幾位大人上月就外放了。”
我正對鏡描眉,聞言手勢未停。
“什么時候的事?”
嬤嬤壓低聲音:
“初七那日。而且,駙馬每月都會從賬上支一筆錢,有時二百兩,有時三百兩。”
“名目各不相同,前年說是修祖墳,去年說是資助寒門學子。”
銅鏡里,我的眉眼依舊平靜。
“說完吧。”
嬤嬤的聲音有些發顫:
“統共一萬八千兩。老奴原不敢多嘴,可這數目實在……”
一萬八千兩。
足夠在京城買一座三進的宅院,再養幾十口人過一輩子。
我放下螺黛,拈起那頁賬紙。
墨跡是沈知節的字跡,清雋秀逸,我曾夸過有風骨。
“西郊的梅隱別院,是誰住著?”
嬤嬤一愣:“老奴這就去查。”
“不必了。”
我起身,走到窗前,心中隱隱有了答案。
庭院里,沈知節去年親手栽的那株西府海棠開得正盛。
他攬著我說:“昭陽,你就像這海棠,明艷不可方物。”
那時他眼底的柔情,只對我一人。
“叫陳默來。”
他是父皇賜我的暗衛,跟了我七年。
七年前我及笄那日,父皇將他領到我面前:
“昭陽,這是朕給你的人。有他在,無人能傷你分毫。”
我笑得眉眼彎彎:“父皇,兒臣是公主,誰會傷我?”
如今想來,最傷人的,從來不是明刀明箭。
陳默跪在階下,黑衣如墨,背脊挺直。
我抿了口茶:
“西郊梅隱別院,查清里面住著什么人,何時入住,日常用度,往來賓客。”
“最重要的是,沈知節多久去一次。”
“是。”
“別驚動人。”
陳默低頭:“屬下明白。”
他退下時,我補了一句:
“若有婚書、信物之類,一并取來。”
“這是他的罪證,畢竟,他是朝臣。”
“本宮即便是公主,沒有證據也不好治他的罪。”
窗外的海棠在夜風里簌簌作響。
我忽然想起成婚那夜,沈知節執起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
“臣沈知節,此生唯公主一人,絕不負心。”
燭光跳動,他眼底兩簇火苗,真誠得讓人心顫。
如今想來,那火苗燒的不是真心,是野心。
那一夜,我睡得極淺。
夢里反反復復都是三年前的大婚。
他是新科狀元,我是嫡長公主。
十里紅妝,鳳冠霞帔。
沈知節騎著白馬穿過長街,百姓們爭相跪拜:
“駙馬爺好風采!”
父皇拉著我的手,對沈知節說:
“昭陽是朕的掌上明珠,你若負她,朕絕不輕饒。”
沈知節跪得端正:
“臣以性命起誓,此生必珍之愛之,不負陛下所托,不負公主之情。”
誓言猶在耳,賬目上的墨跡卻已干透。
一萬八千兩。
原來我的情意,是可以被折算成銀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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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后,陳默回來了。
他呈上一沓紙,最上面是幾張畫像。
畫中女子一身素衣,立在街頭,身前是賣身葬父四個大字。
陳默聲音平板,聽不出情緒。
“柳氏,名憐兒,年十七。去歲臘月于西市賣身,恰逢駙馬車駕經過。”
“駙馬出資五十兩,為其父下葬,后將人安置于西郊別院。”
我接過畫像細看。
畫中人眉目清秀,雖著粗布麻衣,卻難掩楚楚風姿。
尤其那雙眼睛,淚光盈盈,我見猶憐。
“繼續。”
陳默翻開下一張。
是別院布局圖。
主屋、廂房、廚房,還有一間……祠堂?
陳默指著圖上位置:
“這里有祖宗牌位,沈氏三代宗親。柳氏每日晨昏定省,執妾禮。”
我的指尖微微發涼。
再往下,是采購單子。
錦緞、首飾、胭脂水粉……每月開銷不下百兩。
最新一頁寫著:大紅喜燭一對,合巹酒一壺,并鳳冠霞帔全套。
我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許久。
鳳冠霞帔。
那是正妻的規制。
沈知節這是要做什么?
“還有嗎?”
陳默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最后一張紙。
那是一紙婚書。
字跡我認得。
“立書人沈知節,今聘柳氏為平妻,天地為證,誓不相負。自此同心同德,白首不離。”
底下是沈知節的私印,還有,柳氏的手印。
紅艷艷的,像一滴血。
“何時的事?”
“三日前立的。”
陳默頓了頓,聲音更低。
“另據穩婆確認,柳氏已有兩月身孕。”
我慢慢折起那張婚書。
折得方方正正,邊角鋒利,能割破手指。
我曾那么期待一個孩子,一個流著我和他血脈的孩子。
可如今,他竟用我的銀錢,讓另一個女人懷上他的骨肉。
沈知節踐踏的,何止是我的真心,更是我作為公主的全部尊嚴。
“駙馬最近一次去別院是什么時候?”
“昨日。停留兩個時辰。”
“走時交代,臘月十八是好日子,要辦喜宴。”
臘月十八。
就是明日。
我將婚書收進袖中,起身走到窗前。
庭院里,那株海棠的花瓣開始落了。
沈知節曾說,海棠無香,所以需要更艷麗的顏色來彌補缺憾。
他說這話時,站在我身后,雙手搭在我肩上,眼底滿是柔情。
“昭陽,你不需要任何香氣,你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讓百花失色。”
多動聽的情話。
可惜,說情話的人,心里裝著別人。
“陳默。”
“屬下在。”
我轉過身。
“明日,你帶人守住別院四周。”
“一只鳥都不許飛出去。”
“是。”
他退下后,我在窗前站了許久。
嬤嬤來勸過三次,我都沒動。
直到更鼓敲過三響,我才開口:
“明日一早,你親自進宮遞話。就說本宮昨夜夢見母后,心中憂思難解,想去西郊慈恩寺為她供奉一盞長明燈。”
父皇與母后情深意重,每年母后忌日都會微服去慈恩寺靜坐半日。
聽聞我因夢不安,他定會親自前去。
嬤嬤一愣:“殿下,這……”
我繼續道:
“再讓人透個風聲給大理寺,就說西郊近日不太平,請他們派人在那一帶巡查。”
大理寺卿方正嚴,是朝中有名的鐵面判官。
正好讓他看看,沈知節是如何知法犯法的。
嬤嬤一一記下,遲疑道:“那駙馬那邊……”
我轉身,看著鏡中依舊明艷的容顏。
“不必驚動。去準備兩樣東西。”
“殿下吩咐。”
“第一,尋一支最好的喪樂班子。要十二個人,穿黑衣,系白帶。”
嬤嬤瞳孔一縮,臉色白了。
我走到書案前,鋪紙研墨。
“第二,備一籃紙錢。灑出去時,得紛紛揚揚的,好看。”
“是。”
嬤嬤垂下眼,行禮退下。
我又看向窗外的海棠,花瓣就要落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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