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歸塵:江南未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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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深秋,菱花塘結了層薄冰,像蒙著一層易碎的霜。沈清辭坐在繡房窗前,指尖捏著一枚銀針,絲線在素白綢緞上游走,漸漸勾勒出一只展翅的雁。
這是第三十七幅 “歸雁圖” 了。
三年前暮春,也是在這菱花塘邊,柳絮紛飛如白雪。陸崢身著銀甲,身姿挺拔如松,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袖傳到她手上。他指腹輕輕撫過她繡的 “歸雁圖” 手帕,目光灼灼,帶著少年將軍的剛毅與溫柔:“清辭,待我平定北境狼煙,便卸甲歸田,與你守著這菱花塘,一生一世,再不離棄。”
那時的他,剛被任命為邊關將領,即將奔赴沙場。沈清辭連夜繡了一面護心鏡,鏡面上是兩只依偎的大雁,針腳細密,藏著她滿心的牽掛。她將護心鏡遞到他手中,聲音輕柔卻堅定:“我等你,等你踏春歸來,共賞菱花。”
他收下護心鏡,貼身藏好,又折了一枝剛開的菱花,插在她鬢邊:“此去經年,雁翎為信。只要雁還南飛,我便會回來。”
他走后,江南的四季輪回,沈清辭便守著這座空府,守著那句約定。起初的三年里,每月都會有書信從邊關寄來。信中從不說相思,只言軍情順遂、糧草充足,偶爾提一句邊關的風沙,末尾卻總會附上一片干枯的雁翎。
沈清辭將那些雁翎小心翼翼地收在錦盒里,與數十幅 “歸雁圖” 放在一起。她繡的雁,有的掠過高山,有的劃過江河,每一只都朝著江南的方向,正如她日日盼著的人。街坊鄰里都說她傻,邊關戰事兇險,刀劍無眼,可她總笑著搖頭,指尖摩挲著雁翎上粗糙的紋路 —— 那是他從遙遠邊關捎來的念想,是他還安好的證明。
可從半年前開始,書信漸漸稀疏了。先是隔月才來一封,后來便是三月無音訊。沈清辭的心,像被菱塘的冰裹住,一點點往下沉。她開始整夜難眠,繡針常常刺破指尖,鮮血滴在綢緞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像極了邊關的血。
她托人去京城打探消息,得到的只有 “北境戰事吃緊,暫無大礙” 的含糊回復。她知道,越是平靜的消息,背后可能越是洶涌的兇險。她只能更勤地繡 “歸雁圖”,仿佛繡得越多,那只載著他的雁,就能越早飛回江南。
入冬的那天,寒風卷著冷雨,敲打著窗欞。沈清辭正對著一幅剛繡好的 “雙雁圖” 出神,院外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驛站驛卒焦急的呼喊:“沈姑娘!邊關急報!”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繡繃 “啪” 地掉在地上,綢緞上的大雁被扯得歪歪扭扭。她踉蹌著跑出繡房,只見驛卒渾身濕透,神色凝重地遞過一封染著暗色痕跡的信箋:“沈姑娘,這是陸將軍麾下親兵托我轉交的,說是…… 最后一封家書。”
“最后一封” 四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沈清辭心上。她顫抖著接過信箋,指尖觸到那片干涸的暗色,鼻尖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信上的字跡潦草,與往日的沉穩截然不同,顯然是倉促寫下的:
“清辭吾愛,北境告急,敵軍夜襲,我軍浴血奮戰,終守得疆土無恙。然我身受重傷,恐難歸矣。護心鏡尚在,如我伴你左右。江南菱花,此生未能共賞,實為憾事。勿念,愿卿安好,再尋良緣。陸崢絕筆。”
信箋末尾,壓著一片干枯的雁翎,比往日的任何一片都要殘破。
沈清辭只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信箋從手中滑落,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想起那些書信里的平安順遂,想起那些雁翎承載的念想,想起他說 “雁翎為信,只要雁還南飛,我便會回來”。
可如今,雁翎尚在,人卻不歸。
她瘋了似的抓住驛卒的衣袖,聲音嘶啞:“他在哪里?他還活著對不對?你告訴我!”
驛卒眼中滿是不忍,低聲道:“陸將軍…… 在最后一場戰役中,為掩護戰友撤退,身中數箭。他倒下時,還緊緊攥著這封書信和雁翎,目光一直望著南方,望著江南的方向。親兵說,他嘴里反復念著‘清辭’,念著‘菱花塘’……”
血染黃沙,馬蹄聲碎。
沈清辭仿佛看見了那片硝煙彌漫的沙場,北風呼嘯,狼煙滾滾。陸崢身著染血的銀甲,倒在一片猩紅之中,胸前的護心鏡早已被鮮血浸透,鏡面上的雙雁模糊不清。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望向南方,望向那個他們約定好要共度一生的江南,望向那個等他歸鄉的她。
那一眼,藏著無盡的牽掛與遺憾,藏著未說出口的相思,藏著再也無法兌現的諾言。
她癱坐在地上,淚水洶涌而出,浸濕了衣襟。三年等待,數十幅歸雁圖,一盒雁翎,終究沒能等回那個許她一生一世的人。邊關的風沙,終究還是掩埋了他的身影,也掩埋了他們的江南之約。
幾日后,陸崢的親兵親自送來一個包裹。包裹里,是那面染血的護心鏡,鏡面上的雙雁雖被血跡浸染,卻依舊能看出當年的針腳細密;還有一塊殘破的銀甲碎片,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 “清” 字。
親兵說,將軍到死都把護心鏡貼身戴著,銀甲上的字,是他在邊關的寒夜里,用匕首一點點刻上去的。
沈清辭將護心鏡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還能感受到他殘留的體溫。她走到菱花塘邊,寒風卷著她的衣裙,像欲飛的雁。塘邊的柳樹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天空,像是在呼喚著遠方的歸人。
她將那些 “歸雁圖” 一張張鋪開,放在塘邊的石桌上,又將那些雁翎撒在上面。風一吹,圖紙與雁翎一同飛舞,像一群失了方向的雁,在空中盤旋。
“陸崢,” 她輕聲呢喃,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你說要陪我看菱花,可如今菱花謝了,你還沒回來。你說雁翎為信,可最后一片雁翎,帶來的卻是你的絕筆。”
她抬手摘下鬢邊早已干枯的菱花,輕輕放在護心鏡上:“邊關的風沙大,你一個人,要好好的。江南的菱花塘,我替你守著。等到來年春天,菱花開了,我便告訴你,告訴你江南依舊,只是…… 少了一個歸人。”
此后,沈清辭再也沒繡過 “歸雁圖”。她守著沈府,守著菱花塘,守著那面染血的護心鏡。每年暮春,菱花盛開的時候,她都會坐在塘邊,擺上一壺清茶,一碟點心,像是在等一個遲遲未歸的故人。
有人說,她傻,守著一個死人的約定過了一輩子;也有人說,她深情,用一生踐行了那句 “我等你”。
只有沈清辭自己知道,她等的,不僅是那個未歸的人,更是那段藏在菱花塘邊、雁翎之間的歲月,那段關于愛與承諾的時光。
多年后,沈清辭已是滿頭白發。她坐在菱花塘邊,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護心鏡被她擦拭得锃亮,鏡面上的雙雁依舊清晰。她望著南方的天空,仿佛又看見了那個身著銀甲的少年,正朝著她的方向走來,身后是漫天飛舞的柳絮,身前是盛開的菱花。
“陸崢,” 她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的笑意,聲音輕得像羽毛,“我守著我們的約定,守到了白發蒼蒼。如今,我要來找你了。你說過,江南是我們要回去的地方,可我想告訴你,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江南。”
那年深秋,沈清辭安詳地閉上了眼睛,手里緊緊攥著那片最殘破的雁翎,身旁放著那面護心鏡。
菱花塘邊的柳樹抽出了新芽,春風拂過,柳絮紛飛,像極了三年前那個離別的午后。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等待的人,也沒有未歸的雁。
唯有那面護心鏡,見證著那段血染黃沙的歲月,那段未竟的江南之約,那段跨越生死的深情。雁歸塵,人未歸,江南的菱花,年年歲歲,都在為他們開得格外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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