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9月4日清晨,北京協和醫院外的柏油路面還透著夜雨的濕意。守在走廊里的侯耀文得到父親病逝的消息,只說了一句“師父走了”,隨后整個人像是被抽空。沒來得及悲傷太久,家里老人遺物的整理便擺在眼前——老藝術家留下的手稿、錄音帶、筆記本,幾乎占滿了半間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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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相聲行當的規矩講,師傅離世后徒弟要先清點書口。可在侯家的規矩里,還有一項更重要:先把與朋友、同道的往來信札歸檔。侯耀文蹲在木柜前,一層層抽屜往外拉,厚厚的牛皮紙袋里裝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書信,上面寫著熟悉又莊重的名字:田漢、馬三立、陽翰笙……直到他抽出一封用藍黑色鋼筆寫的信,落款只有三個字——王光美。
那封信連同當年的《人民日報》剪報折成三折,紙張已有些泛黃。展開時,油墨味淡到幾乎聞不見,卻仍能看出工整的字跡:“寶林教授:您贈我的熊貓煙,我已轉送劉少奇紀念館陳列……緊緊地握手!王光美。”短短數行,沒有任何客套,卻透著彼此之間久經風雨的信任。
有人問,侯寶林憑什么與黨和國家領導人保持如此深的私人情誼?答案并不復雜:專業、學識和分寸感。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后,他便隨文聯戲曲改進委員會跑遍華北各地,直到1951年第一次走進中南海表演。當時他帶著《買猴》《改行》等段子,劉少奇、周恩來頻頻鼓掌。演出散場,劉少奇專門向身旁的人說:“多讀書,好好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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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囑托,侯寶林一直牢記。他確實讀書,也確實練。別看舞臺上一張嘴就是包袱,私下卻常抱著《辭源》啃到深夜。英語、俄語他都不算精通,但為了演《殺人喜劇》中的一句臺詞,他硬是翻完了中譯本,又請教外文出版社的編輯,弄清楚“乙醚”的英文發音。1977年國慶招待會上,王光美聽到他隨口解釋影片里的藥瓶用途,不禁側目:“侯先生,您還懂麻醉劑?”侯寶林擺手:“看過劇本罷了。”一句看似謙遜的回答,讓王光美記住了這位“什么都想問一嘴”的相聲演員。
時間來到改革開放初期,文化界百廢待興。1981年1月,王光美在人民日報發表回憶文章,托人捎到侯家,說“請寶林同志指正”。換成別人,大概率只會抬手回封感謝信,可侯寶林偏不。他在稿子旁邊批注十多處,既挑標點也談史實,甚至提醒“某處人名最好用原名”。王光美收到后,當即補寫長信,再三稱謝。那份來往批注,如今仍靜靜躺在中國戲曲學院檔案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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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這里,不得不說侯家的家教。外人眼里,侯寶林性格隨和,可對子女極嚴。侯耀文八歲向父親表演《拉洋片》,臺詞溜得像模像樣,卻被一句“回屋看書去”打回原形。原因很簡單:課本背不下來,說相聲就是紙上談兵。十多年后,鐵路文工團公開招考,侯耀文被考官一眼相中,卻因“家長不同意”躊躇不決。主考官當即登門,侯寶林只擺兩條:補文化,上舞臺必須戴隱形眼鏡或者摘鏡。補課、矯正,這才有了后來耳熟能詳的《戲劇與方言》《劍客與詩人》。
也正因為這種嚴苛,侯耀文面對父親遺物時格外謹慎。他把王光美的信裝進透明塑封袋,又錄入電子版,附上掃描件,生怕時間再把紙張磨損。整理完這些,他忽然想起一次父親住院期間的對話。那天王光美到病房探望,見侯寶林氣色不佳,輕聲問:“疼嗎?”侯寶林反問:“你不也是剛做完手術嗎?咱倆算扯平。”王光美笑著搖頭:“不許拿病開玩笑,您得好好活著,藝術界還指望您。”那句“指望”,在病房白墻上回蕩良久。
1993年,侯寶林病逝后不足一周,各界唁電從天安門東側郵局匯聚到西城舊宅。王光美當天托人送來挽聯,上書“藝德長存,笑語常新”。落款極細,只署“光美”。這對經歷過風雨的老人,終以最樸素的方式做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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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把相聲史翻開就會發現,侯寶林與當時領導人的交往并非偶然。他代表的不只是一個藝人,更是一代文人對于“文以載道”的堅持。熊貓煙、小小的香煙盒,不過是情誼的載體。贈煙時,他想到的是“少奇同志抽得慣”,輪到交往書信,他又提醒自己“字要寫正”。分寸之間,盡顯學人本色。
有人說,相聲講究逗哏、捧哏,其實生活亦然。侯寶林在中南海演出后被楊尚昆拉住“再來兩杯”,一連喝下十七小杯茅臺,卻依舊能穩穩走回家;陳毅元帥調侃他“又來出洋相”,他便笑著回應“這叫把戲,逗大伙高興”。臺上臺下,他始終守住演員的笑與知識分子的骨。正因如此,王光美的那封信才能在侯耀文手里成為“不可再生”的珍品,而不是普通的紀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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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侯氏父子并未把這段往事長期掛在嘴邊。直到2003年劉少奇誕辰105周年座談會,侯耀文受邀發言,才第一次公開提起父親贈煙細節。臺下不少老同志聽得紅了眼眶,卻又被他的結尾一句輕輕化解:“老爺子說了,香煙早沒了,情分在。”
2023年,《侯寶林全集》修訂版面世,編委會想把王光美信件影印收入附件。侯耀文婉拒,只提供了電子圖片和文字注釋。原因很實在:原件正在恒溫庫房里靜置,翻動一次就多一分氧化危險。保護紙張,其實也是保護那段人情、那份敬意。
試想一下,一位相聲演員、一個政治家家庭,跨越數十年的往來,因為幾封信得以保留;而這背后隱含的是對知識、禮節、情義的共同尊重。今天再看那封信,短短百余字,卻把個人情懷、藝術堅持與時代背景悄然串起。它提醒后人,真正的“笑聲”并非嬉鬧,而是理解與認同之后的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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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現存中的每一筆劃都在說明:侯寶林用聲音留下藝術,用文字留下品格。或許這正是侯耀文在整理遺物時淚流不止的原因——他看到的,不只是父親的手稿與獎章,更看到一代藝術家面對時代的態度,以及兩個家庭隔著歲月互致的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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