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楊楚喬】
12月4日,白宮發布新版《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全面調整全球戰略方向,聚焦西半球利益,首次正式提出了作為新版門羅主義的“特朗普推論”,以此確保美國在西半球的主導地位。
這一戰略如同一紙授權令,為美國此前已在拉美開展的一系列極具攻擊性和交易性的行動,披上了頂層設計的合法外衣。
從揮舞關稅大棒公然干涉巴西內政,到將巨額援助與阿根廷選舉結果直接掛鉤,再到在加勒比海集結數十年來最大規模艦隊,這一以“美國優先”為名,行“美國無處不在”之實的新門羅主義,正以前所未有的直白方式,揮向尋求自主發展的拉丁美洲。
“特朗普推論”的戰略意圖
“特朗普推論”的提出,是美國在全球戰略收縮背景下,試圖以強化區域霸權的方式,將拉美再次鎖定為服務美國利益的戰略附屬地帶,來維護所謂的“絕對安全”。與1823年提出、旨在排斥歐洲殖民勢力的舊門羅主義相比,“特朗普推論”的防備和打擊對象,從歐洲列強轉向了包括地區大國以及其他域外大國在內的任何可能挑戰美國霸權的力量。
新版《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將西半球定義為美國邊境安全、關鍵供應鏈和地緣政治競爭的前沿,意味著拉美不再是被平等對待的伙伴或鄰居,而是美國國家安全的“緩沖區”與“資源池”。為此,該戰略列舉了包括擴大海岸警衛隊和海軍、在必要時使用致命武器打擊販毒集團、阻止“外國敵對勢力”入侵和控制拉美關鍵資產等一系列具體措施,實質上宣布了美國對拉美的干預權。
相較于一個世紀前“羅斯福推論”中直言不諱的國際警察角色,“特朗普推論”為新門羅主義裹上了一層合作與共贏的糖衣,內核卻是更為苦澀的政治經濟干預。
“特朗普推論”不再直接宣稱美國擁有干預拉美的權利,而是建立了一套迫使拉美國家主動或被動配合的強迫機制,將美國管控移民、聯合緝毒、排除“外國敵對勢力”和美軍準入的核心訴求列為整個西半球的共同議程,將其內部的治理需求(如邊境安全、毒品泛濫、大國博弈等)轉移至拉美國家。拉美國家無論發展水平如何,都必須成為美國的邊境屏障,任何與美國利益相悖的外部經濟合作,都有可能被武斷地貼上“外國敵對勢力”的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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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戰略轉向的背后具有三重動因:
首先,通過高調宣布修建邊境墻、實施“留在墨西哥”政策,特朗普政府成功將邊境移民塑造為對美國國家身份、文化和安全的潛在威脅,將國內的社會矛盾轉化為了對拉美國家的指責與軍事行動,從而鞏固并激化其民粹主義的選民基本盤;
其次,在特朗普政府看來,美洲國家組織這類多邊合作機制,其“一國一票”的原則不僅束縛了美國的手腳,甚至還為反對者提供了國際講臺,因此轉而青睞單邊主義與雙邊交易。這種“分而治之”策略的精髓在于,美國可以憑借不對稱的實力優勢,瓦解拉美國家的集體行動,與拉美國家逐一達成對自身有利的政策安排,進而達到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動因,是美國面對其他大國在拉美日益增長的影響力時的焦慮,“一帶一路”始終被美國列為重點關注和遏制的對象,俄羅斯與委內瑞拉的能源合作更被美國視作“后院起火”。
因此,“特朗普推論”不再滿足于傳統競爭,而是通過一套脅迫性的組合拳,從公開干涉拉美國家內政,到將貿易合作與疏遠中俄直接掛鉤,直至威脅使用武力手段,來恢復美國在拉美地區不容置疑的首要地位。
“特朗普推論”的運行規則
事實上,在正式提出“特朗普推論”之前,美國早已針對拉美國家展開了諸多行動。
2025年7月,特朗普政府便以“應對巴西政府對美國的威脅”為由,對巴西輸美產品加征40%的從價關稅,結合此前已實施的10%“對等關稅”,導致約35.9%的巴西輸美產品面臨了50%的附加關稅。同時,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對巴西啟動了在數字貿易和電子支付服務、不公平的優惠關稅、知識產權保護、乙醇市場準入和非法毀林等多個方面的301調查。
值得注意的是,過去15年間,美國在與巴西的商品與服務貿易中累計順差超過4100億美元,2024年,美巴雙邊貿易總額達920億美元,美國對巴西的貿易順差更高達74億美元,美國提出的加征關稅理由顯然有悖于實際情況,而是帶有明顯的政治動機。
在致巴西總統盧拉的信函中,特朗普明確將關稅措施與巴西內政掛鉤,要求終止對前總統博索納羅的司法調查。同時,白宮在聲明中聲稱,巴西政府的行動構成了“對美國國家安全、外交政策和經濟非同尋常的威脅”。這不僅是對巴西內政的粗暴干涉,更揭示了美國關稅政策的真實邏輯:經貿往來不再是互惠的紐帶,而是懲戒“不忠”合作伙伴、干預他國司法主權的政治手段。
與對巴西的懲罰性大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阿根廷的條件性“胡蘿卜”。2025年10月,美國財政部宣布與阿根廷達成200億美元的貨幣互換協議,特朗普在與阿根廷總統米萊會晤時直言,美國提供的這筆巨額援助“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誰贏得國會中期選舉”,并明確表示“如果米萊贏了,我們將繼續支持他;如果他沒贏,我們就撤。”
這種將經濟援助與他國政治選舉結果公開掛鉤的做法實屬罕見,美國的支持并非基于阿根廷的經濟需求或維護地區金融穩定,而是意在扶持一個高度親美、與美同調的政府,從而在拉美腹地釘下一個堅實的戰略支點。這種“忠誠即回報”的明碼標價,正是“特朗普推論”下霸權秩序最核心的運行規則。
更讓拉美國家坐立難安的是,11月以來,美國以打擊“毒品恐怖主義”為由,在加勒比海展開了數十年來規模最大的軍事集結,部署了包括“杰拉爾德·福特”號所率航母群、核潛艇和F-35戰斗機在內的精銳力量。
出動航母群打擊小型毒品走私船并不符合軍事邏輯,其真實目的,是以“毒品恐怖主義”為外交脅迫和軍事干預鋪路,其終極目標在于顛覆被美國視為“西半球反美軸心”的委內瑞拉馬杜羅政府。新版《美國國家安全戰略》中“必要時使用致命武器”的聲明,則為此類軍事行動提供了政策背書,使得拉美國家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壓力。
拉美國家的應對
“特朗普推論”揮舞的大棒,并未換來拉美國家的順從與臣服,而是如一針強效的催化劑,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喚醒和凝聚著拉美國家的自主意識。其中,最直接的反彈來自地區主要大國。
作為當前加勒比海軍事集結的“風暴眼”,面對美國的戰爭威脅,委內瑞拉采取了強硬的防御姿態。9月,馬杜羅政府宣布啟動“獨立200計劃”,在全國284個前線地點部署軍隊、警察和民兵,開展軍事演習,以捍衛國家主權。
特朗普公開宣稱將關閉委內瑞拉領空后,委內瑞拉軍方立即開展了全國海岸防御演習,設立海岸防御點和觀察哨,部署了從俄羅斯引進的S-300VM遠程高空防空導彈系統、“山毛櫸”-M2E中程防空系統,建立從遠程戰略拒止、中程區域防空到近程點防御的“分層”防空,向華盛頓釋放了明確的對抗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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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在委內瑞拉附近海域扣押了一艘委方油輪。東方IC
在移民和禁毒問題上,作為美國的鄰國,墨西哥承受了最為直接的壓力。針對特朗普政府的“留在墨西哥”政策和在邊境部署軍隊的威脅,墨西哥總統辛鮑姆明確表示,將捍衛國家主權與獨立,支持在美墨西哥同胞的權益。在面對特朗普“墨西哥被毒販集團嚴密控制”的攻訐時,辛鮑姆駁斥了美國的單方面指責,直指芬太尼從邊境流入美國的比例已下降50%,如若美國拒絕承擔在毒品消費和走私軍火上的責任,墨方的再多努力也只是徒勞。
面對美國關稅重壓,盧拉政府于8月推出了名為“巴西主權計劃”的綜合性紓困方案,從項目分析到批準僅用了18天,遠低于通常的60天周期。
該計劃以金融支持與政府收購為核心,從國家開發銀行的出口擔保基金中劃撥300億雷亞爾(約合55.6億美元)信貸,優先為受美國關稅影響嚴重的企業提供低息貸款;允許受損嚴重企業推遲繳納聯邦稅款,并對原計劃向美出口商品的企業延長退稅期限,推動產品銷往其他國家;追加45億雷亞爾充實中小企業基金,減輕稅負;設立國家就業監測委員會,密切監測受美國關稅影響企業及相關供應鏈的就業狀況,力爭減少崗位流失。
地方政府也迅速采取了配套措施,作為經濟中心的圣保羅州宣布援助計劃,通過“ProAtivo”項目釋放15億雷亞爾的商品流通服務稅抵扣額度,同時將州屬企業的信貸額度從2億增至4億雷亞爾;塞阿拉州政府將受關稅影響的出口產品(如漁產品、腰果)納入公共采購體系,用于學校午餐、醫院餐食及“零饑餓”計劃,兼顧企業紓困與社會責任。
與此同時,巴西積極開拓多元市場,中國龐大的需求為其農產品提供了關鍵的出口替代方案,金磚國家等多邊合作機制則成為了巴西深化南南合作、化解美國關稅壓力的重要戰略平臺。
“特朗普推論”是一面棱鏡,既折射出了美國在大國競爭焦慮下試圖重拾地區霸權的舊夢,也照見了拉丁美洲在21世紀不可逆轉的獨立自主進程。這根揮向拉美的新門羅主義大棒,非但未能如愿塑造一個逆來順受的后院,反而成為了錘煉拉美國家的鐵砧,使得拉美國家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將國家命運系于外部強權,具有無法預估的戰略風險。擺脫依賴原材料出口的經濟結構,強化本國產業鏈,在大國博弈中尋求符合自身利益的平衡點,已成為了拉美國家的共識。新門羅主義最終帶來的,并不是美國在西半球的首要地位,而是一個更加多極化、不受霸權主導的拉丁美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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