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進松濤公寓的第一晚,就被那條不成文的規定驚到了。
“記住,凌晨三點前必須睡覺。”房東交鑰匙時,眼皮都沒抬,“別開燈,別看窗外,聽到任何聲音都別理會。”
我以為是老城區線路老化之類的借口,笑著應下。直到住滿一周,才發現這棟七層老樓確實有種詭異的規律——每晚三點整,所有燈光會同時熄滅,不是跳閘,而是整齊劃一得像有人拉了總閘。第二天早晨六點,電又準時回來。
起初我沒在意。自由撰稿人的作息本就日夜顛倒,那幾天我正在趕一個專題,常常熬到三四點。三點熄燈時,我就用筆記本電腦的電池續命,在屏幕微光里繼續敲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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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讓我毛骨悚然的是第三個熬夜的晚上。
那晚我在寫一篇關于城市孤獨癥的文章,寫到瓶頸,心煩意亂地走到窗邊想抽根煙。抬手看表:兩點五十八分。
我住在四樓,窗戶正對隔壁單元。平時這時總還有幾戶亮著燈——五樓的老教師會在臺燈下批改作業,二樓的年輕夫婦常熬夜追劇。但那天,所有窗戶都已漆黑,只有慘白的月光勾勒出樓體的輪廓。
不對勁。太安靜了。整棟樓像提前進入了沉睡,連空調外機都停止了運轉。
三點整。
不是“啪”一聲斷電,而是光線像被什么東西吸走一樣,瞬間消失。絕對的黑暗籠罩下來,月光似乎也暗淡了幾分。我本能地看向對面單元——
然后我看見了他們。
每一扇漆黑的窗戶后,都貼著一張臉。四樓的老太太,五樓的教師,六樓總遛狗的中年男人……他們的臉慘白得像刷了石灰,眼睛睜得極大,瞳孔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光。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只是靜靜地貼著玻璃,朝外凝視。
更可怕的是,所有臉朝向同一個方向——小區中央那棵百年老槐樹。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手里的煙掉在地板上。我想后退,腿卻像釘在原地。對面那些我熟悉的鄰居,此刻像櫥窗里的人體模型,散發著非人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幾分鐘,那些臉同時消失了。燈光在六點準時亮起,對面單元傳來早晨慣常的聲音:沖馬桶聲、新聞廣播、嬰兒啼哭。
我癱坐在地,渾身冷汗。那晚的經歷像一道裂縫,把我熟悉的世界撕開了口子。
第二天我在電梯里遇見五樓的陳老師,他笑容溫和地和我打招呼:“小陸啊,昨晚又熬夜了?年輕人也要注意身體。”他的眼睛明亮有神,與昨夜那雙空洞泛光的瞳孔判若兩人。
我開始調查。小區物業對三點熄燈的解釋含糊其辭,只說“節能措施”。老住戶們對此閉口不談,一提到就轉移話題。我在社區論壇匿名發帖,收獲的只有嘲諷:“又一個被自己嚇壞的新租客。”
直到我在圖書館翻到十五年前的本地報紙,一則小豆腐塊報道引起了我的注意:《松濤公寓在建工地意外,一名女工墜亡》。日期是2007年8月15日——正是這棟樓竣工前一個月。
報道沒寫名字,只說女工二十出頭,外地人,事故發生在凌晨三點左右。
那天下午,我在樓下花園“偶遇”了住一樓的王奶奶,小區里最老的住戶。我幫她提菜籃子,陪她走了很長一段路。臨別時,我裝作隨意地問:“王奶奶,咱們樓為什么每天三點熄燈啊?”
老人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她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孩子,別問。有些規矩,守著就好。”
“是因為十五年前那個事故嗎?墜樓的女工?”
王奶奶的臉色瞬間灰敗。她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進肉里:“她……她回來了。每晚三點,她就在那棵槐樹下等人。樓里的人……都得陪她等。”
“等誰?”
“等她沒等到的人。”王奶奶的眼眶濕了,“那晚她本該和戀人私奔,但那人沒來。她爬上頂樓想看得更遠,失足摔了下來。死后怨氣不散,把整棟樓都困在了她死的那個時刻。”
“所以我們看到的……”
“是她的執念映照出來的。”王奶奶松開手,“她在找那個人,讓我們也幫她找。每天凌晨三點,所有人的意識都會被拉進她的記憶里,重復那晚的等待。窗戶里那些臉……是我們軀殼的投影。”
“為什么不搬走?”
“搬不走的。”王奶奶慘笑,“試過的人都出事了。唯一的辦法就是三點前入睡,讓自己的意識沉入她的記憶,陪她一起等。你是第一個醒著看見的人……因為你心里也有等不到的人,是不是?”
我如遭雷擊。林晚——我分手三年的前女友,車禍去世兩年整。我搬來這個城市,就是因為無法面對有她的回憶。
那天起,失眠變本加厲。我既害怕凌晨三點的黑暗,又被一種病態的好奇驅使。我開始在三點前假裝入睡,實則保持清醒,透過窗簾縫隙觀察對面樓。
每晚,那些慘白的臉準時出現,凝視槐樹。但第七夜,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六樓東戶的臉——住那的是個總穿紅裙的單身女人——在消失前,似乎轉動眼珠,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我查了住戶登記,六樓東戶叫沈曼,三年前入住。我以借工具為由敲開她的門。開門的女人三十出頭,面容憔悴,但依然能看出曾經的美麗。
“有事嗎?”她聲音沙啞。
我編了個理由,目光卻不由自主掃過客廳。墻上掛滿照片,都是她和同一個男人的合影。男人面容清秀,笑容溫暖。
最后一幅合影下,放著一個小小的牌位:亡夫陳默,1985-2019。
“我丈夫。”沈曼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癌癥去世的。這房子是我們一起選的,他說窗外能看到最美的夕陽。”她的笑容凄涼,“可惜他沒能看到。”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晚,我決定冒險。兩點五十分,我悄悄出門,躲進樓道防火門后。三點整,黑暗降臨。我屏住呼吸,等待。
先是腳步聲,從樓上傳來,緩慢而沉重。接著,一個白色人影從樓梯轉角出現——是沈曼,穿著睡衣,臉色慘白如紙,眼睛空洞地睜著。她一步步下樓,經過我藏身之處時,我幾乎能感到她身上散發的寒氣。
她走出單元門,朝槐樹走去。
我猶豫了三秒,跟了上去。
月光下,槐樹周圍影影綽綽站滿了人——整棟樓的居民都在,穿著睡衣,面無表情,像一場沉默的集會。他們圍成圓圈,仰頭望著樹冠。
我也抬頭,看見了令我永生難忘的一幕。
樹梢上懸著一個半透明的白色人影,是個年輕女子,長發飄散,身體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她的眼睛在流血淚,嘴巴張開發出無聲的吶喊。最恐怖的是,她的臉在不斷變化——有時是沈曼,有時是王奶奶,有時是陳老師,有時……是我記憶中林晚的臉。
她在模仿每個失去摯愛之人的痛苦。
“她不是女工。”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猛地轉頭,是沈曼——但她的眼睛有了神采,淚水滑落,“她是‘遺憾’本身。這棟樓建在舊墳場上,她吸收了所有住戶未竟的愛與遺憾,具象成了這個模樣。我們每晚看到的,是自己心中等不到的人。”
“那為什么是三點?”
“因為這是大多數人失去所愛的時刻。”沈曼看著樹上的影子,“陳默是凌晨三點走的。我握著他的手,感覺溫度一點點消失。從那天起,我就被困在了這個時刻。”
樹上的影子突然停止變幻,定格成沈曼丈夫的臉。沈曼發出壓抑的嗚咽,朝影子伸出手。
與此同時,我看到了林晚。
她站在影子旁邊,穿著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那件藍色連衣裙,微笑地看著我。兩年來,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她,不是在夢里,不是在記憶中。
“陸燃,”她的聲音輕得像風,“你該放下了。”
“我放不下。”我哽咽著,“那天我們吵架,我說了重話。你跑出去,然后……如果我當時追出去,如果你沒上那輛車……”
“沒有如果。”林晚飄近,冰涼的手撫過我的臉,“死亡只是分別的一種形式。你被困在‘如果’里,就像她被困在三點。”
她指向樹上的影子。此刻它又變成了那個年輕女工的模樣,眼神絕望地望向路口。
“她在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你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我。”林晚的身影開始變淡,“讓我們的遺憾,到此為止吧。”
“等等!”我想抓住她,手卻穿過了光影。
“三點十七分,”林晚最后說,“陳默去世的時間,沈曼的囚籠。你的囚籠是什么?”
她消失了。與此同時,樹上的影子發出刺耳的尖嘯,整棟樓的居民同時捂住耳朵。慘白的臉孔扭曲變形,黑暗如潮水般褪去。
六點未到,燈光卻一盞盞亮起。
后來,松濤公寓再也沒有三點統一熄燈。住戶們逐漸恢復正常作息,但有些人搬走了,包括沈曼。她說要帶著陳默的照片去旅行,看看他說過的那些夕陽。
我留了下來,開始寫一個關于遺憾與放下的故事。有時候我會想,那晚的一切也許只是我長期失眠的幻覺,是內疚催生的噩夢。
但我知道不是。
因為從那以后,每到凌晨三點十七分——林晚車禍的時間——我臥室的臺燈會自己亮起,持續十七秒,然后熄滅。
像在說:我記得,但不必再等。
最后一次見到那個影子,是在搬家前夜。我站在窗邊,看見槐樹下有個淡淡的白色人影,朝我揮了揮手,然后消散在晨光中。
我終于明白,困住我們的從來不是鬼魂,而是自己不肯轉身的背影。
凌晨三點不再有集體熄燈,但總有一兩戶人家會在這個時刻亮起燈,也許是為了等待,也許是為了告別。而我在每個三點十七分的燈光里,學會了與遺憾共存。
因為有些等待注定沒有回音,有些告別來不及說再見。而人生,就是在無數個這樣的凌晨三點里,學習如何在黑暗中辨認出屬于自己的那一點點光。
那光不是幽靈,不是執念,而是愛本身——它無法被死亡帶走,只會以記憶的形式,在每個想起的時刻,輕輕亮起十七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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