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anielle Amir Jackson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Criterion(2023年6月20日)
「我討厭這個城市,但我也愛它,」麥卡一邊給喬泡茶,一邊說道。這對有著露水情緣的男女待在麥卡位于舊金山田德隆區的工作室公寓里。前一天晚上,他們還是在一個巨大的閣樓里舉行的派對上邂逅的陌生人。
麥卡的家當然要小得多:一張床、三輛自行車和一個超大的水族箱緊緊地擠在一個房間里。墻上掛著一件當代藝術作品,其中批判性地附上了一則批準費爾摩街重建的官方聲明,該區域曾經是黑人文化生活的繁榮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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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郁的解藥》(2008)
在巴里·詹金斯2008年的首部長片《憂郁的解藥》中,舊金山作為第三主角出現在兩位主人公的身邊:冷漠、美麗、給予和索取并重。喬(特蕾西·海金斯飾)和麥卡(懷亞特·西奈克飾)是兩位20多歲的黑人,他們在穿梭于這座城市的過程中相互了解,欣賞城市的風景、公園、藝術博物館和咖啡館。
他們時而前后騎著自行車;時而邊走邊聊。他們也討論這座城市,討論將窮人和工人階級拒之門外的住房政策,黑人城市生活的抹殺,以及藝術家的庇護所和可能性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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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如今我們往往將詹金斯的電影與充滿活力而華麗的美聯系在一起——他的奧斯卡獲獎杰作《月光男孩》(2016)中郁郁蔥蔥的植物和波光粼粼的海水;他改編自詹姆斯·鮑德溫的同名小說的《假如比爾街可以作證》(2018)中的感性質地和丙烯酸色調——《憂郁的解藥》則以一種明顯的低調方式探索其城市環境。
在這里,詹金斯對色彩的使用不是作為點綴,而是以它們的缺席為襯托。除了偶爾迸發的陽光,影片的大部分影像都充斥著黑色和灰色。陰影幾乎籠罩著每一個畫面。偶爾,柔和的淡紫色和陰郁的深褐色會從安靜的城市景觀中探出頭來。但即使是在有限的調色板上,影片也實現了獨特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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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這種色彩的稀缺意味著什么。當我們第一次見到疲憊不堪、身體瘦弱的麥卡時,他正趴在浴室的水槽上洗臉、用手指刷牙。喬醒來后加入了他的行列,但沒有說一句話。沉默是赤裸而尷尬的;聲音的缺席占據了整個空間,就像畫面沒有色彩一樣。
他們的關系冷淡是因為幾乎不認識對方嗎?還是在醞釀其他的不滿情緒?起初,這兩個人似乎不太可能開始一段浪漫關系。麥卡渴望繼續這段關系,在他們離開派對的前一晚,他說服她與他一起乘坐出租車。
之后,他試圖哄勸喬留下來;他溫柔的眼睛里燃燒著真誠和好奇心。但她拒絕了他,幾個小時后,當他追到她的公寓,歸還她在出租車上丟失的錢包時,她才放下戒備。不久,兩人之間產生了一種親密感,我們意識到,他們就是在單調背景中迸發出的色彩。這種潛藏的浪漫在一個冷冰冰的環境中催生出了熱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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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的視覺風格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制作它的有限手段所決定的。《憂郁的解藥》以數字攝像機拍攝,預算極少,只用了1萬5千美元,周期只有15天。詹金斯和攝影師詹姆斯·拉克斯頓主要使用自然光拍攝,并在后期制作中進一步對色彩進行了去飽和處理。
《憂郁的解藥》首映時,詹金斯28歲,與影片中的角色年齡相仿。選角方法也很是隨意。詹金斯在一個主動尋求演出工作的演員的網站上找到了海金斯。她美麗而令人迷惑,鏡頭似乎想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詹金斯通過副制片人艾米·西米茨在MySpace上與西奈克取得了聯系,隨后敲定了這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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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的靈感來自于詹金斯在電影學院畢業后四處漂泊的生活。從塔拉哈西的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畢業后,他來到洛杉磯,為奧普拉·溫弗瑞的哈波電影公司(Harpo Films,譯者注:Harpo是奧普拉/Oprah的反向拼寫)工作。離開那家公司后,他搬到了舊金山,并開始創作自己的作品。
在這期間,他談了一段跨種族的戀情,最終以混亂的分手告終——喬和麥卡之間大部分關于愛情和種族的對話,都來自于這一經歷。但是,當詹金斯把喬的角色塑造成一個黑人女性時,他又給這部影片增加了一層復雜的內含。盡管我們可能會認為這對戀人會在對方身上找到歸宿,但我們最終認識到的是,浪漫的相容需要的不僅僅是膚色層面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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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卡和喬的一整天從這個早晨開始。我們了解到,麥卡以安裝水族箱為生,而這份工作給他帶來了自豪和平靜。喬仍然是個謎,但她透露說她的白人館長男友在倫敦出差。麥卡對喬與一個白人保有戀愛關系感到惱火,也對使有色人種之間難以彼此約會的欲望政治感到憤怒。
「你在種族議題上有太多問題了,」喬說,隨后她還看到了一個MySpace的帖子,是他寫給前女友的——一個白人——談到了她留給他的傷痕累累的心。麥卡對前任的愛的焦慮似乎蔓延到了他與喬的互動中,并希望她能幫助自己解決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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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令人不安的對話預示著2008年底巴拉克·奧巴馬當選總統后將出現的緊張局勢。《憂郁的解藥》在該年年初的一些電影節上進行了放映。奧巴馬的勝利是由包括白皮膚的「里根民主黨人」(Reagan Democrats)在內的選民聯盟促成的,它將「后種族主義」(postracial)這樣的詞匯推到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一些學者堅持認為,奧巴馬的當選標志著種族主義將很快不復存在。
其他人則質疑反歧視立法和平權行動的必要性,并認為民權運動的英雄和勝利與新的社會現實無關。這種文化轉變是與「經濟大衰退」(The Great Recession)同時發生的,在大衰退期間,黑人居民失去住房的速度與他們在美國人口中的比例并不成正比。在試探他們可能的關系的同時,麥卡和喬似乎以相反的方式存在于這個世界。
麥卡出生和成長在這個城市,熱衷于保持對這個城市所遭受的羞辱的認識,并積極參與舊金山黑人的社會活動。他問喬是否知道黑人社群只占該市人口的7%,從1990年的11%和1970年的13%下降到現在的比例。作為一個在職業方面仍在「摸索」的移民,喬想超越政治,承認這些不公正,但拒絕感受它們或讓自己被框定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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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卡對集體夢想的積極性使他幾乎沒有自我的空間,而喬對公共損失或快樂的否認使她顯得疏離。就像很多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樣,他們既有很強的自我意識,又無所顧忌地堅持各自的觀點,好像任何妥協都會使他們不安。但是,如果我們的二十多歲不是可以做各種讓自己后悔的事情的年紀,那又該是什么樣的呢?緊緊抓住一個仍在形成過程中的身份是有其意義的。
關于種族和團結的問題甚至在主人公的活動選擇中也是一股暗流。麥卡拒絕了喬去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的提議(「現代藝術博物館有什么問題?」她問;「無可奉告」,他答),兩人最終來到了非裔移民博物館(The Museum of the African Diaspora),在那里他們靜靜地走過一個關于塞內加爾海岸的戈雷島的展覽。
他們聆聽了奧拉達·艾奎亞諾1789年出版的自傳《生平奇事》(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Olaudah Equiano)中的一段話,其中提及了一艘奴隸船及「眾多的黑人被鎖在一起,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著沮喪和悲傷。」這個展覽喚起了散居地(diaspora)的字面意思,以及它與創傷性分離經驗的歷史聯系。在博物館安靜、黑暗的空間里,兩人被帶到了自己疏離的原點,但又共享著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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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郁的解藥》中描繪的當代舊金山是《假如比爾街可以作證》片名中引用的地點的對立面,鮑德溫既把它當作一個實際的地方,同時也是一種隱喻——一個無自我意識的黑人可能生活的任何城鎮。不過,舊金山和比爾街在歷史上是有聯結的。真正的比爾街位于田納西州孟菲斯市中心,是南方第一個黑人百萬富翁和第一個由新解放者修建的教堂的所在地。
許多黑人醫生、律師、鞋匠、裁縫在這條大道上建立了他們的總部,并進而構建了該地區黑人夜生活的中心。但是,白人警察暴力的興起破壞了這個充滿活力的社區,并促使許多黑人去往西部。由于橫貫大陸的火車路線,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作為第二次大遷徙的一部分,非裔美國人從南方大量遷往加利福尼亞州。多元文化的菲爾莫爾是灣區為數不多的能讓他們找到住所的地方之一。
在珍珠港被炸后,聯邦政府發布了第9066號行政命令,強制要求監禁日裔美國公民,其中就有很多人住在菲爾莫爾。不久之后,該區被稱為「西部的哈萊姆區」,許多企業和娛樂場所都主要迎合黑人顧客。但在20世紀60年代,「城市重建」計劃導致該地區的店面和舊住房被夷為平地,據估計,多達兩萬名居民流離失所。大多數人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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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剝奪和被遣散的雙重危機塑造了舊金山;這段不公正的歷史是其居民需要「解藥」來治愈的疾病。但詹金斯的電影所捕捉到的城市氛圍并不完全是陰暗的。就像其他記錄在一個大都市中短時間內展開的愛情故事的電影一樣——《時鐘上》《愛在黎明破曉前》《荒唐周五夜》——《憂郁的解藥》中的愛情被城市生活中狂熱的快樂所激活,麥卡和喬在私人或公共的場所起舞,在旋轉木馬上嬉戲,在麥卡的住處做愛。
他們在附近的市場上買菜,偶然聽到了一段關于經濟適用房的討論。當他們出去跳舞時,他們是人群中唯二的黑人,我們可以看出他們都很不習慣這種感覺。這個場景中的音樂——包括搖滾樂隊Gypsophile、Total Shutdown和The Changes的歌曲——正如學者邁克爾·博伊斯·吉勒斯皮所指出的,這里原本應該用20世紀60年代的靈魂樂,但版權費太貴了。
這種對音樂接觸的渠道匱乏,誕生于集體斗爭之中,并被鍛造成一條通往集體快樂的道路,在這樣一部專注于記憶和消失的電影是有其深意的。即使是一個被遺棄的夜晚,也可以成為一個關于文化繼承的不穩定性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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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在處理兩位主角對立的意識形態觀點時是不偏不倚的。喬說得對,麥卡的先入為主是個問題。但他似乎生來就攜帶著這些問題,也應該允許他進行反思。喬還說對了一件事,個人應該選擇自己的方式來回憶過去。在他們銀幕上的有限空間里,兩人無法調和他們的分歧。影片也清醒地承認,黑人的愛情并不是一種無條件的逃避。
詹金斯對這一復雜事實的細膩理解刷新了浪漫愛情這一類型,并為黑人獨立電影注入了新的活力——而此時黑人獨立電影在90年代短暫的繁榮之后已陷入沉寂。《憂郁的解藥》為特倫斯·南斯富有想象力的藝術以及安德魯·多薩姆和迪·里斯的精巧電影唱響了先聲,當然還有詹金斯自己隨后拍攝的一系列精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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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琳·圣菲利克斯在《紐約客》上評論《假如比爾街可以作證》時指出,詹金斯是「美國最感性的導演之一。」但她也問到,他對黑人愛情的描寫如此之美,是否會讓沉迷其中的觀眾忽略這些人物生活的不完美的一面。但《憂郁的解藥》表明,詹金斯一直善于平衡其影像夢幻般的表面和隱藏其中的痛苦的現實。
在他有足夠的預算來完善隨后那些作品的視覺效果之前,這部出道之作就已經處理了他一如既往的關注點——無望之地的愛情、黑人的欲望、男性的脆弱性、個人決定的政治含義。
同時,《憂郁的解藥》因其影像而令人難忘:舊金山海灣的長鏡頭,麥卡和喬的關系轉暖時間歇出現的色彩。在詹金斯的世界里,美和真理不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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