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路石與牽牛花

（來源：光明日報）

轉(zhuǎn)自：光明日報

《我的爺爺葉圣陶》

葉小沫 著

人民教育出版社

為紀念葉圣陶先生誕辰130周年，人民教育出版社特別推出《我的爺爺葉圣陶》一書，以此緬懷這位真正的躬行君子、“永遠的語文老師”。我與作者葉小沫老師相識多年，得知她出書，由衷為她高興，于是第一時間購得。讀后覺得多有所獲，遂援筆撰成此文，以饗同好。

葉小沫是葉圣陶先生的孫女，也是其長公子、編輯大家葉至善先生的女兒。數(shù)年前，我因撰寫《中國出版家·葉至善》一書向她多次請教，由此相識。要寫好至善先生，必得走近葉圣陶先生。因此，那套由至善先生編的二十四卷本《葉圣陶集》始終置于我的案頭，我從中引用的材料前后不下百條。與此同時，我還翻閱過至善先生寫的《父親長長的一生》、商金林教授所作《葉圣陶全傳》《葉圣陶年譜長編》、劉增人教授所作《葉圣陶傳》，以及葉圣陶先生的秘書史曉風先生所撰《圣陶下成長》。至于臧克家先生的《秋思懷葉老》、張中行先生的《葉圣陶先生二三事》等單篇文章，我也曾讀過十數(shù)篇。之所以一口氣說這么多，是為了說明我對葉圣陶老人的一生大致是熟悉的。

正因這份了解，我最初對這本新作并未抱太高期待，以為它或許與當下常見的追憶文集相似。然而，事實證明，這是個誤會。原本我只想略翻幾頁，卻不料讀之不久便沉浸其中，直至掩卷，竟油然生出幾分不舍——這種與好書惜別時既愉悅又悵然的復雜心緒，實在久違了。

倘若這是一部長篇回憶錄，以其完整線索與情感積蓄吸引讀者，并不意外。但有意思的是，此書并非回憶錄，而是一部散文合集，文章篇幅不長，內(nèi)容看似駁雜，卻依然具有強烈的感染力。

其中緣由，我想或可歸結(jié)為文氣與家風。葉圣陶先生的文字風格素以平淡從容、瀟散中蘊含生機而廣受喜愛，葉小沫在其身邊生活近四十年，耳濡目染，筆下自然浸潤了這般精神氣質(zhì)。讀她的文字，恍如再見葉圣陶先生其人，平和中有筋骨，簡淡中見深意。進而，透過字里行間，我們更能感受到那種“堂堂正正做人、平平實實為文、勤勤懇懇做事”的家風。古人論書法有“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之說，其實文氣的承續(xù)、家風的傳承，何嘗不是如此？葉小沫如今年屆八旬，雖不以文名顯世，但其文字所承載的文氣與家風，卻深得其祖父真?zhèn)鳌Ｋ墓P調(diào)樸實自然，情感真摯而無華，所追求的正是那種“悃質(zhì)無華”的境地。唯其如此，她的文章方能生發(fā)感人的力量，也自然令讀者愿意親近、樂于品讀。

本書共收入63篇文章，分為4輯：第一輯“爺爺葉圣陶”；第二輯“爺爺教我做人”；第三輯“為了紀念（序和跋）”；第四輯“做一顆鋪路石子（發(fā)言）”。這部文集，初衷固然是“為了紀念”，但最動人之處并非紀念這一行為本身，而在于作者深知應(yīng)當如何紀念。

在《回得去的家風》一文中，她寫道：“有的時候會聽到別人對我說，你的身上有葉家的家風，這個時候我總是有些誠惶誠恐……因為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名人的后代很風光，沒有想過其實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什么是家風，葉家的家風到底是什么？說實在的，我也想不清楚。在我看來，家風是一種風范，是無形的，可又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在你的一舉一動和言談話語中。故做不成，掩飾不掉。我曾經(jīng)對人說過，我的身上如果有一點點兒好，那都是爺爺奶奶、父親母親教給我的，這就是所謂的家風吧。”

這段坦誠而謙抑的自白，引人深思。在我看來，作者在書中反復提及的兩個日常意象——鋪路石與牽牛花，恰可視為葉圣陶先生精神風骨與家庭風氣的象征。

先看“鋪路石”。葉圣陶先生不但在名作《古代英雄的石像》中寫道要甘做鋪路石，更是終身踐行，還一再囑咐子孫要像鋪路石一樣，腳踏實地，尋繹人生意義。閱讀書中《做一顆鋪路石子》《做一個會教書能寫作的好老師》等文章便可知道，多年來，葉小沫始終孜孜矻矻地行走在祖父所指示的道路上。盡管她常自謙做得不夠好，但讀一讀《爺爺是勇敢的戰(zhàn)士》《我愛我的爺爺》等文中流淌而出的坦率與熱忱，便能明白，她是真心認同并努力內(nèi)化“鋪路石”精神的。

再來看“牽牛花”。葉圣陶先生在三十多歲時曾寫下散文《牽牛花》，文中如“興趣并不專在看花，種了這小東西，庭中就成為系人心情的所在”“即使沒有花，興趣未嘗短少”等句，樸素清新而富含哲理。在葉小沫的《爺爺和牽牛花》一文中，她動情地寫道：“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念這些花，會在花前佇立良久，就像在和它們做著無聲的交談。所以我說，爺爺把花看作朋友，看花就是去看朋友。”她詳述了晚年葉圣陶為這最尋常的草花，與俞平伯、賈祖璋等老友通信的軼事。葉圣陶先生對牽牛花持續(xù)六十余年的喜愛，已經(jīng)超越一般的閑情雅趣，而成為一種人格性情的映照。文章結(jié)尾，葉小沫感嘆：“當年家家都種的、人見人愛的牽牛花，如今卻不見了蹤影。難道花事也有潮流？我想，爺爺如果還在，他一定會把這件事寫進給俞先生和賈先生的信中。”讀至此，我不由陪她一嘆，同時心底卻也生出一絲快慰：葉小沫有這樣的生活情趣，正是對家風最好的承襲，亦可謂是對葉圣陶先生牽牛花情思最好的詮釋。

書中尚有諸多亮點。例如，首次整理了葉圣陶寫給孫女的十八封家書，字里行間透露出他一以貫之地對教育的重視、對教師的關(guān)懷及對后輩的循循善誘，頗具史料價值。葉小沫還配文《爺爺教我做老師》《爺爺教我們寫信》予以解讀。又如，書中提及葉圣陶先生對中醫(yī)的肯定，這在以往材料中較為少見。再如，書中記述了一則小事：葉小沫陪祖父散步時，路遇一位陌生中年婦女當街求字，葉圣陶先生欣然應(yīng)允。若將此軼事與史曉風先生《他把心交給了普通人》一文對看，便更能感受到葉圣陶先生那顆始終與普通群眾緊密相連的拳拳之心。

都說葉圣陶先生心目中的理想境界，體現(xiàn)在他給三個子女所起的名字中——至善、至美、至誠。閱讀葉圣陶先生的文字，正如葉小沫所言，“就像和他在交談，聽他在講課，沒有隔閡，沒有傲嬌，倒有把心交給你的那種親切。”如今，面對葉小沫這部《我的爺爺葉圣陶》，我再次感受到這種“把心交給你”的溫厚與真誠。

（作者：劉耀輝，系臨沂大學傳媒學院教授、出版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