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曉宇
2005年,劉心武站上了百家講壇的舞臺,普羅大眾第一次接觸到了《紅樓夢》的索隱派學說,感受曹雪芹個人的家族興衰。
時隔20年,中國再次掀起了一股紅學熱潮,但這一次借著索隱派和短視頻的雙重東風,《紅樓夢》從一部家族興衰史,變成了所謂的悼明之作。這些內容與當年的《達芬奇密碼》如出一轍:看客們享受的是一種類似于“古董局中局”式的解碼快感,并承接了各種隱秘的民族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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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大火無疑引發了一個老問題:明明位列四大名著榜首,《紅樓夢》為何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影視化改編呢?
在河豚君看來,謎底就在謎面上:正因為《紅樓夢》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甚至是索隱價值,受眾群體不是人均紅學大拿就是人均考證狂魔,所以才不適合改編。
近兩年來,多部四大名著改編作品引發公眾熱議,從不局限于《紅樓夢》。今年《新三國》翻紅引發了關羽之歌鬼畜接力,《三國的星空》則因過度美化曹操而票房慘敗。觀眾越來越在意,四大名著的故事是否有被魔改,甚至是“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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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三國》里的關羽
相比之下,其價值基底已和原著相差極大的《西游記》,能源源不斷地進行IP裂變,即使是魔改作品也能被市場接納。
是的,四大名著在改編難度上存在著一條清晰的“鄙視鏈”——從T0級別的《西游記》到地獄難度的《紅樓夢》。這背后的原因,不僅關乎文學體裁的差異,更折射出當下觀眾對歷史、英雄以及魔改邊界的復雜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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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性困住紅樓改編,資本恐懼IP不確定性
四大名著哪個好改,哪個難改?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答案。當小娛把這個問題提交給各個制片人和導演的時候,大家的回答卻出奇地一致:《紅樓夢》擁有地獄級的改編難度。
文學界有一種說法,一流的小說很難被改編成一流的電影,但二三流的小說卻極易誕生偉大的電影。這一理論現在已經被影視產業反復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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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等一流的文學作品,往往勝在文字構建的留白與意境,賦予了讀者極大的想象空間。然而,影視改編必須將這些抽象的文字轉化為確定的畫面。對于文學性極高的作品,這種“具象化”往往被原著讀者視為一種降級,因為它打破了每個人心中獨一無二的想象,從而導致原著粉普遍感到失望,認為影視版本不如原著 。
這也解釋了為何史蒂芬·金等通俗文學小說往往更容易改編成功。因為通俗文學更側重故事邏輯,而嚴肅文學的魅力在于文字背后的藝術張力,這種特質一旦被鏡頭框定,其原有的魅力便會大打折扣。某種程度上來說,《紅樓夢》的影視化改編陷入了文學性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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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小說封面(圖源:番茄小說)
除去文學性的“詛咒”,《紅樓夢》題材本身也為其影視化改編設定了諸多限制。
影視編劇十七最近正在推進一部由民間故事改編而來的動畫電影,他也曾研究過《紅樓夢》的故事。十七告訴小娛,《紅樓夢》聚焦于深宅大院的日常生活、豪門恩怨與家庭倫理,改編空間被不斷地局限和縮小。
最關鍵的是,《紅樓夢》的故事本質上是一場悲劇 。在當下的文娛市場中,主流觀眾選擇文化產品往往追求視覺沖擊力或情感補償,而《紅樓夢》這種缺乏明確“爽點”、改編空間狹小的故事,極難與現代商業片的敘事節奏相吻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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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圖源:豆瓣)
如果回歸商業邏輯,資本關注流量的多少,也在意IP的確定性。《紅樓夢》恰恰缺乏這種確定性。
《紅樓夢》在大多數時間里并不具備今天如此之高的討論度。影視作品的制作周期較長,往往無法在熱度消散前完成作品,最終導致無法趕上各種突發且瞬時的熱點,只能回過頭來和原著以及央視的經典電視劇正面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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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作圖 by娛樂資本論
十七認為,從明清延續至今,一代代創作者不敢觸碰《紅樓夢》這部作品,自然有其原因。“我們無法確定《紅樓夢》催生爆款IP的概率是0,但這更像是撞大運和中彩票,而一個追求確定性的商人是不會把買彩票當職業來做”,十七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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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脫敏西游魔改,作品順應時代變化
在磁極的另外一端,《西游記》是最容易進行影視化改編的四大名著作品。這一觀點得到了所有編劇和導演的認可。
與其他三本小說不同,《西游記》是一部帶有強烈奇幻元素的小說,基于一個非常開放的神話架構。《西游記》還是一本章回體小說。每個角色的人物關系比較簡單,每一回的故事會綁定一個劫難。降伏妖怪的過程和今天電子游戲打怪升級的路徑非常相似,年輕人可以迅速接受這一故事框架。
同時,東勝神洲的地理環境和唐朝的時代背景也都是模糊的。這就給后來的創作者留下了魔改的空間,可以塞入時代變化的魂魄。
回顧歷史,人們對于孫悟空的印象,其實一直都在改變。
新中國成立后,毛主席曾評價孫悟空是一個反對官僚主義、教條主義、勇敢造反的大英雄。這也是上美廠在20世紀60年代就能制作出《大鬧天宮》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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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話西游:大圣娶親》劇照(圖源:豆瓣)
到了1986年,央視拍攝的《西游記》里,孫悟空的個人形象相比原著被進一步美化。他是美好和正義的化身,也成了今天人們常說的美猴王。
后來,周星馳和西影廠拍出了《大話西游》三部曲,孫悟空的故事里融入了愛情元素,是很多觀眾眼里當之無愧的“情圣”。
從上面三部作品的情況我們不難看出,時代精神對于《西游記》改編作品的影響非常深遠。而《西游記》原著本身也能提煉出相關的精神內核。
制片人卡卡是《西游記》愛好者,他的辦公室里擁有各種孫悟空元素。他告訴小娛,《西游記》改編作品少有魔改的批評聲,是因為被魔改的次數太多,普通觀眾已經完全脫敏。各種魔改作品還有機會經歷時間的錘煉,得到了外界認可,為《西游記》IP不斷賦予新的時代內核。
不過,這個過程往往意味著巨大的犧牲。《大話西游》上映時遭遇了票房慘敗,無論是西影廠還是周星馳劉鎮偉,都為這個項目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如果沒有后來清華大學學生們對這部作品的解讀,《大話西游》恐怕無法成為一代經典。
十七和卡卡有著類似的觀點。他認為人們在面對《西游記》改編作品的時候,往往會出現幸存者偏差的情況。大量西游題材改編作品涌現,但人們只會記得那些成功者。失敗的作品就慢慢消失于公眾的視野中。久而久之,《西游記》改編作品容易成功的印象就刻入了普通觀眾和行業人士的思想認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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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IP感缺失,接地氣的水滸無法放飛
《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兩部小說有著諸多共性。它們都是歷史題材小說,著力塑造百余個鮮活人物。兩者的改編難度非常接近,各自也都擁有一定的改編枷鎖。《三國演義》需要面對人物與價值觀的固化,而《水滸傳》則需要思考奇幻元素內容在今天還要不要保留。
在動畫導演米粒眼里,《三國演義》所體現的文化歷史厚重感來源于人物命運的不可抗性。魏蜀吳各個國家的英雄人物往往不是因為個人意愿或私人恩怨而行動,而是被宏大的歷史浪潮推向特定的位置 。這種基于時代邏輯而非個人英雄主義的敘事,讓人們感受到了《三國演義》的魅力。
相比于歷史文化的厚重感,米粒認為《三國演義》的IP感遠不如《水滸傳》。創作者極難把一些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IP化。
這些人物已經被歷史所定位,曹操就是一代梟雄,諸葛亮就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托孤之臣。如果創作者想為這些人物賦予全新的人物弧光,需要讓角色經得起調侃,經得起普通觀眾認知錯位感的挑戰。不過米粒也表示,《三國演義》中一些筆墨不多的歷史人物還有改編空間,關鍵要看創作者怎樣去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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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人奇妙夜第二季改編的《三顧茅廬》,也引發了魔改的爭議(圖源:蔣龍的個人微博)
同時,《三國演義》改編作品的接受門檻較高。受眾群體大多是從小建立起認知的“硬核”粉絲,他們對曹操、劉備和諸葛亮等關鍵角色的人設有著約定俗成的堅持 。在這種缺乏故事迭代、價值觀難以對調的創作語境下,任何試圖跳出傳統框架的嘗試,往往只能歸于小眾,難以獲得主流市場的商業成功 。
前文曾提到過,《西游記》憑借奇幻小說的優勢,使其能夠擁有魔改的空間。然而,奇幻元素放到《水滸傳》的身上,卻變成了改編難點。
《水滸傳》開篇就提出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道教星神體系概念。第一回的故事也將天上的108位神仙與梁山泊一百單八將聯系到了一起。
不過,即便有著如此放飛的概念,《水滸傳》卻擁有著四大名著中最為接地氣的故事。人們對《水滸傳》的刻板印象也來自那些真實的底層人物。所以,《水滸傳》雖然擁有改編成奇幻故事的資本,但鮮有創作者敢于去嘗試,正是基于這種觀念的固化。
《水滸傳》相對于《三國演義》的改編優勢也是從這些底層人物身上獲得的。卡卡表示,《水滸傳》中“逼上梁山”的概念每一個中國人都很熟悉,任何一個時代都或許有類似氣質的故事存在。在這種情況下,《水滸傳》的人物極易被擴寫,成為一個單獨的IP宇宙。追光傳媒去年立項的《水滸1:風雪山神廟》或許就帶有類似的創作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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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1:風雪山神廟》已經立項
基于上述的條件,米粒曾對小娛做出如下的判斷:“如果我們想要追求一部50億以上票房的電影,三國題材爆發的潛力確實高于水滸,但慘敗的概率也遠比水滸要高。《水滸傳》的故事可以像漫威宇宙一樣去經營,但《三國演義》極難進行如此顛覆性的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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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原著,不是觀眾的胡攪蠻纏
四大名著的改編難度各不相同,但觀眾的評價標準似乎正在走向趨同。在當下的互聯網輿論場中,每當有四大名著的改編作品問世,“尊重原著”四個字總會化作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每一位創作者的頭上。
近期比較典型的案例自然是易中天編劇的《三國的星空第一部》。觀眾的不滿主要來源于作品對曹操的性格和關鍵事件的改變。在創作者的筆下,曹操不再是人們印象里那個奸雄、多疑和殘忍的梟雄,在大做減法的同時突出曹操英勇善戰、體恤百姓和知人善任的正面特質,難免會被觀眾認為是在洗白曹操。
觀眾尊重原著的要求究竟是不是胡攪蠻纏?十七直言,那些作品被批評不尊重原著,核心原因是沒有打動今天的觀眾。與其說觀眾是在抵制創作者魔改原著,不如說他們是在抵制一個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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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的星空第一部》劇照(圖源:豆瓣)
正如小娛在談論《西游記》影視化改編時提到的那樣,觀眾從不拒絕魔改原著的作品。今年狂斂154億票房的《哪吒之魔童鬧海》,他的故事早已和人們刻板印象里哪吒產生了極大的差距。本片恰恰是抓住了“雙輸好過單贏”的時代情緒,才能讓中國最普適的觀眾接受它對于哪吒故事和形象的魔改。
“觀眾不是專業人士。他們無法用各種專業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不適和微妙,但不滿的情緒在走出影院后還在持續通過社交媒體發酵。此時,不尊重原著是最容易被所有人接受的罪狀。這也是為什么近幾年越來越多四大名著改編作品被批評不尊重原著”,十七無奈地說道。
觀眾不斷聲討各種作品不尊重原著,反過來又加劇了創作者的保守化。面對動輒被“網暴”或“教訓”的風險,創作者和背后的資本更傾向于選擇那些已經經過市場驗證、受眾耐受度高的路徑,比如無休止地翻拍《西游記》。
而像《紅樓夢》這種一旦偏離傳統解讀就可能引發海嘯式差評的題材,影視公司往往敬而遠之。這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越是不敢創新,市場上的經典改編就越顯得陳腐、流水賬。觀眾看膩了這些平庸之作,對新的改編也逐漸產生了敵意。
高明的改編或許是完全架空四大名著的故事背景,從中原創新的人物和故事。2021年播出的電視劇《贅婿》就是由《水滸傳》的故事改編而來。創作者選取了江寧首富寧毅作為故事的主軸,講述了一個贅婿為民立命,改變時代的故事。
第一部《贅婿》就已經出現了一些《水滸傳》魔改而來的人物。寧毅在江寧男德學院的同學高秋,對應了《水滸傳》中的太尉高俅。霖安城起義的首領方天雷則是《水滸傳》里的方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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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高秋劇照(圖源:豆瓣)
《贅婿》將這些原本《水滸傳》中的人物重塑,不了解的觀眾甚至無法看出和原本人物之間的關系,算是比較安全的做法。這也為后續寧毅斬殺梁山好漢的沖擊性劇情提供了保險。這種“借殼創新”雖然穩健,卻也側面印證了當下創作者對正面強攻名著題材的集體焦慮。
四大名著的改編現狀,折射出的是中國影視工業疲于對傳統文化進行現代化轉譯。喧囂的“紅學熱”救不了《紅樓夢》的影視化。除了《西游記》能持續造血外,其余三部名著在當下的商業環境中,正面臨著要么供在神壇無人問,要么魔改創新被罵翻的兩難境地。
這種兩難境地,本質上是經典名著在當代傳播中所必須痛苦。如何既保留古典文學的精氣神,又注入能與現代人共鳴的靈魂,而非僅僅是販賣情緒或復刻經典,是中國影視工業必須面對的終極課題。在尋找平衡點的路上,中國的影視人依然任重而道遠。
注:文中十七和卡卡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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