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起訴BBC：后真相時代的復雜角力

向長河

特朗普對英國廣播公司（BBC）發起的百億美元天價訴訟，如同投入國際輿論場的一枚深水炸彈，激起的漣漪遠超一樁普通的名譽糾紛。一個是深諳對抗性政治與媒體策略的美國總統，另一個是享有百年聲譽的英國新聞旗艦，兩者之間的碰撞，被外界視為一場關于敘事權力、法律邊界與跨國關系的尖銳博弈，一場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的當代戲劇。

風波的起點清晰可辨。2024年美國大選前夕，BBC《全景》欄目播出的紀錄片《特朗普：第二次機會？》被曝通過剪輯拼接將特朗普兩段不相干的講話聯系起來，制造出他似乎在直接煽動2021年“國會山騷亂”的印象。這一操作被英國《每日電訊報》根據內部備忘錄曝光后迅速發酵。特朗普律師團隊隨即發出最后通牒，索賠至少十億美元。BBC迅速公開道歉并下架影片，相關高管引咎辭職，但明確拒絕經濟賠償。

這種“認錯不認賠”的姿態，觸怒了以“強勢反擊”著稱的特朗普。前不久，訴狀正式提交至美國佛羅里達州南區聯邦法院，索賠金額飆升至一百億美元，指控聚焦于誹謗與違反佛羅里達州貿易行為法。特朗普控訴BBC進行了“虛假、誹謗、欺騙、貶損、煽動和惡意”的描述，意圖“完全誤導觀眾”。BBC則堅稱錯誤“非故意”，并質疑美國法院的管轄權及特朗普證明其存在法律要求的“真實惡意”的能力。

然而，若將目光從這次具體的“剪輯門”移開，審視BBC長期的報道實踐，便能理解為何此次事件被如此多觀察者視為“咎由自取”的典型案例。BBC雖以“客觀公正”為標榜，但其報道手法屢陷爭議，形成了某種特定的“敘事工藝”。這包括但不限于：通過選擇性剪輯與語境剝離來引導預設結論；運用特定的視覺色調（被戲稱為“陰間濾鏡”）營造整體觀感；在信源選擇上偏重符合其敘事框架的“持不同政見者”或匿名信源，而對官方或主流敘述保持距離甚至忽略。

長期以來，這些手法在BBC全球報道中并非秘密，也曾多次引發外交抗議。然而，當對象換成了特朗普——一名極其擅長將任何攻擊轉化為宣傳素材和法律戰機的政治人物——情況便截然不同。他并非被動承受媒體敘事的客體，而是主動進攻的挑戰者。此次訴訟與其說是針對一段失實視頻，不如說是特朗普對所謂“長期抹黑”他的主流媒體權力體系的一次集中清算。因此，當慣于塑造他人形象的媒體巨擘，撞上更精于利用規則進行反擊的政治巨擘，這場沖突便充滿了宿命般的戲劇張力。

訴訟發生后，英國本土的反應復雜而微妙，充滿了矛盾與謹慎。一方面，BBC作為由公眾電視牌照費供養的國家機構，被許多英國人視為國家文化與獨立精神的象征。輿論中不乏對特朗普“扼殺新聞自由”的激烈抨擊，以及對BBC的堅定聲援。但另一方面，BBC鐵證如山的操作失誤及其迅速的內部問責，使其道德立場有所軟化，部分輿論私下也認為BBC此番乃“玩火自焚”。

最值得玩味的是英國政界，尤其是斯塔默領導的工黨政府的反應：極度低調，近乎沉默。官方表態僅止于對BBC公共價值的泛泛支持，并明確排除政府介入調停的可能性。這種刻意保持距離的姿態，根植于務實甚至冷酷的地緣政治計算。在脫歐后更加倚重“英美特殊關系”的英國，如果為了一起BBC存在明顯過錯的案件去正面挑戰美國總統，會被視為極不明智。

展望這場訴訟的前景，法律與政治障礙交織，結果遠未明朗，但其影響已然發酵。法律上，特朗普團隊面臨幾重挑戰：首先是管轄權之爭，BBC主張其內容主要面向英國；其次是證明“真實惡意”的高標準；再次是論證百億美元巨額損害的直接因果。然而，特朗普選擇在其“主場”佛羅里達州起訴，并擁有豐富的訴訟經驗，故此案很可能走向漫長而昂貴的拉鋸。

無論最終判決是達成和解、部分賠償還是被駁回，BBC都已付出沉重代價：巨額的法律費用、無法估量的聲譽損傷以及公信力遭遇的全球性質疑。更深層的影響在于，此案開創了一個先例，為其他曾被國際媒體類似敘事方式所困擾的國家或個人，提供了一種高調的法律反擊模板。這也促使全球性媒體在報道同類題材時不得不更加如履薄冰，同時也可能加劇媒體與政治權力之間的緊張關系。

總之，特朗普訴BBC一案，已從一起新聞失實爭議，演變為一個融合了媒體倫理、法律沖突、國際政治與地緣關系的復合型事件。它像一面棱鏡，折射出后真相時代事實、敘事、權力與法律之間錯綜復雜的角力。無論最終誰勝誰負，這場“惡人自有惡人磨”的戲碼，都已經深刻地攪動了全球傳播生態的一池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