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求學時期,校園總會出現與平日不同的景象:或是組織全校師生上街清掃,或是老師臨時宣布有任務,這節(jié)課改為自習。這種現象從小學一直延續(xù)到高中,那時的我常為此慶幸,仿佛又能"逃"過一節(jié)課。然而如今回想,卻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韓愈在《師說》中曾言:“聞道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此刻回想這些往事,不禁要問:"究竟是何種任務,竟能讓老師放棄課堂教學?"
近年來,從中央到地方,教師減負文件屢見不鮮。2020年教育部推出典型案例,各地措施相繼出臺,聲勢浩大。然而,在云南的某處縣城,一位班主任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手機:里面置頂的工作群多達27個,分別對應著教育、衛(wèi)生、消防、文明辦、街道、婦聯等不同條線。他苦笑著說:“文件說不能攤派巡河護林、上街執(zhí)勤,但任務改頭換面就來了。現在是‘家校協(xié)同防溺水,鼓勵教師志愿參與水域安全宣傳’,實質還是周末巡河拍照打卡;‘創(chuàng)文’不上街了,但要組織學生搞‘文明小衛(wèi)士’實踐活動,方案、簡報、照片九宮格一樣不能少。”
![]()
減負,在精妙的文字游戲下,演變成一場負擔的“形式創(chuàng)新”。一位老師在《三聯生活周刊》的采訪中直言:“現在除了畜牧局和殯儀館沒派過任務,所有部門都派過。”當學校成為社會治理的“萬能接口”,教師便成了最終那個承載一切指令的“基層硬盤”。
如果說來自各方的“派單”是外部重壓,那么系統(tǒng)內部衍生出的“數字官僚主義”,則構筑了一座精致的內部牢籠。技術,這本應賦能教學的工具,在云南許多校園里,異化為監(jiān)控與折騰教師的利器。
在云南一所中學,教師們被迫適應一套復雜的“痕跡管理系統(tǒng)”。學生心理輔導,核心不是傾聽與溝通,而是完成表格填寫并拍照上傳平臺;愛國主義教育,成效不看學生感受,要看是否收集了夠多的活動照片和點贊截屏;甚至備課質量,也取決于教案在系統(tǒng)中被檢查、打分、排名的頻次與結果。
“我70%的精力,耗在了應付各種打卡、留痕、填表、提交電子材料上。”一位年輕的年級組長坦言,“備課和批改作業(yè),反而要靠擠占睡眠時間來完成。我們都戲稱自己是‘表叔’‘表嬸’,教學倒成了副業(yè)。”當教育工作的價值被簡化為手機屏幕上一個個待完成的“紅點”和硬盤里一堆堆分類整齊的“痕跡”壓縮包時,教育中最珍貴的人與人之間的溫度與啟迪,便已悄然流失。
與沉重負擔相映成趣的,是另一項本應體現關懷的政策——教育系統(tǒng)提前退休(女50歲,男55歲)的扭曲執(zhí)行。這項初衷是為無法勝任工作的教師提供退出通道的政策,在基層實踐中,時常異化為一種需要爭奪的“福利”或充滿玄學的“資源”。
![]()
在云南部分縣區(qū),“提前退休”存在隱形的“名額”限制。能否獲批,有時不全取決于病歷的厚度,而取決于資源的交換與平衡。真正積勞成疾、渴望休養(yǎng)的教師可能苦苦排隊,而一些“有門路”者卻能捷足先登。這導致一種更隱秘的疲憊:那些身心俱疲卻無法退出的教師,不得不繼續(xù)在形式主義的泥潭中掙扎,而他們空出的教學責任,往往又壓在了本就負擔沉重的同事肩上。
負擔無法卸下,出口卻又狹窄不公。這套組合拳,讓許多教師陷入“走不了,又活不好”的職業(yè)倦怠深水區(qū)。
追根溯源,教師負擔的雪球為何越滾越大?核心在于,義務教育階段的公立學校,在權力結構中處于末端,卻在實際功能上被當成了“無限責任公司”。
任何部門都能以“從娃娃抓起”“家校共育”為名,將自身職責向學校攤派。安全檢查、普法考試、人口普查、醫(yī)保催繳……無數頂著“進校園”帽子的活動,最終落地為教師,尤其是班主任案頭的一項項硬任務。學校作為事業(yè)單位,幾乎無力拒絕任何來自“上級部門”的指令。
![]()
于是,教師被迫成為“全能戰(zhàn)士”:他們是保安(負責各類安全平臺學習與打卡),是會計(催收各種費用),是宣傳干事(制作公眾號、拍視頻),是表格員(填寫無窮無盡的統(tǒng)計報表),甚至,在防溺水的季節(jié),他們真的成了“巡河員”。一位班主任自嘲:“我們是全職保姆、街道干事、文案寫手、數據錄入員……只是偶爾,才是個老師。”
云南教育有其獨特的省情。一方面,部分偏遠地區(qū)師資緊缺,一名教師往往要承擔更多跨學科教學或額外管理工作;另一方面,在迎接各種現代化檢查、評估時,標準卻是與發(fā)達地區(qū)看齊的。這導致了形式主義負擔的“超前消費”:硬件要趕超,材料要精美,活動要創(chuàng)新,但支撐這一切的人力與專業(yè)資源卻捉襟見肘。
負擔,在這里產生了疊加效應。昆明等中心城市的教師疲于應付各類“創(chuàng)新”評選和展示活動,而州縣教師則可能困在更基礎的數據填報和重復性迎檢中。共同的,是他們都遠離了安靜的講臺和從容的育人過程。當年輕教師入職后發(fā)現,自己主要的“師范”技能是處理行政雜務而非鉆研教學法時,職業(yè)理想的幻滅與人才的外流,便成為難以避免的苦果。
![]()
私以為,教育的尊嚴在于它的獨立性與專業(yè)性。為教師減負,本質上是一場教育主權的收復之戰(zhàn),把學校從“無限責任公司”的定位中解救出來,把教師的時間從“數字牢籠”和“形式主義狂歡”中搶奪回來,還給他們一張安靜的書桌,一段能從容面對學生、點亮生命的時間。
否則,再多的文件,也只不過是貼在疲憊身軀上一張張無用的“創(chuàng)可貼”。而一個連教師都無法安心教書、健康生活的教育系統(tǒng),又如何能培養(yǎng)出內心豐盈、精神自由的下一代?這不僅是云南教育之問,更是一個值得所有人深思的嚴峻命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