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地坤《判斷力批判》系列講座：原理、體系與局限

2025年10月27日至12月5日，中山大學禾田哲學系列講座“《判斷力批判》：原理、體系與局限”共六講，在中山大學南校園錫昌堂103講學廳舉行，主講人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中山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特邀訪問教授謝地坤。禾田哲學講座是中大哲學系的高端講座系列，旨在邀請海內外頂尖學者前來廣州，圍繞其深研領域分享思考成果。作為本次系列講座主題的《判斷力批判》一書，是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批判哲學體系的最后一部著作，出版于1790年，探討了審美鑒賞和目的論等問題，與《純粹理性批判》和《實踐理性批判》一道合稱“三大批判”，被康德看作其批判工作的完成。在系列講座舉行之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康德三大批判套裝本”于10月11日在中山大學深圳校區順利舉辦發布會。作為套裝本中《判斷力批判》新譯本的譯者，本系列講座主講人謝地坤教授基于其翻譯經驗與研究成果，對該書的基本概念、主要原理、體系結構及理論限度進行深入探討。

中山大學哲學系主任張偉為謝地坤頒發“禾田哲學講座”聘書

批判哲學的體系建構與基本原理

系列講座采取從宏觀到細節的解釋路線，從《判斷力批判》的整體建構規劃開始。謝地坤通過對《判斷力批判》導言的分析來呈現該書的整體規劃。康德最初為《判斷力批判》撰寫了一個長達12節的導言，該“導言初稿”后被康德棄用，他重寫了一個9節長的、后來正式出版的導言。謝地坤指出，康德之所以棄用“導言初稿”，原因不在篇幅而在內容上，而是有更深層的原因：首先，“導言初稿”重視對整個批判哲學體系的說明，但離第三批判的主旨較遠，而正式的導言則突出了判斷力在批判哲學體系中獨特且關鍵的中介作用；其次，“導言初稿”對自然領域和自由領域之間的鴻溝討論甚少，而康德在正式導言中則強調兩大領域的溝通；最后，“導言初稿”中判斷力本身具有何種作用或意義并沒有突出出來，正式導言則突出了判斷力的中介作用。

那么，如何通過判斷力來溝通理論哲學和實踐哲學、如何彌合前兩大批判之間的鴻溝？這是一個難題。康德以快樂與不快樂為切入點，他不再認為這只是單純的經驗情感問題，而是發現其中有著先天原則。《判斷力批判》重點研究這種具有先天原則的情感，以期溝通理論與實踐。為此，謝地坤詳細剖析了“判斷力”的性質、定義以及作用。根據康德的解釋，判斷力對自己也提出了作為認識能力的要求，即使它承擔著某些情感成分。判斷力雖不像知性為自然立法、理性為自由立法那樣擁有獨立的“領地”，而是在理論哲學和實踐哲學之間隨機擺動，但它具備連接這兩大領域的先天性，從而為連接理論與實踐提供了可能條件。隨后，謝地坤重點辨析了“規定性判斷力”與“反思性判斷力”這一關鍵區分，并指出一切科學研究的可能性本身都預設了一個“理智統一體”。反思性判斷力正是根據這個原理來討論人之本性、人類社會和自然界。

這里的討論已逐漸涉及“合目的性”的重要問題。謝地坤指出，歸根結底，這是人賦予了自然一種合目的性，判斷力是指認識能力的自由而合目的性的運用，它一方面來源于人的認識能力，另一方面又指向人的自由和道德，前者關涉自然領域，后者關涉自由領域，判斷力由此將這兩個領域溝通起來。

講座現場

從形而上學的探索到現實世界的關懷

形而上學與現實世界的關系是西方哲學的基本問題。康德的批判哲學的基本原理同樣面臨這個問題的考驗，而康德亦有自己的解決方案，尤其表現在通過《判斷力批判》溝通理論與實踐之鴻溝的這一努力上。謝地坤指出，第一批判的主旨是區分和界定認識能力，第二批判是強調純粹的善良意志，二者實際上都與人的現實存在沒有直接關系，亦即與經驗世界是隔離的。因此有必要從形而上學研究轉向對經驗對象的研究。在這一轉變中，判斷力承擔著將先驗理念與經驗現實結合的重任。康德把以審美為核心的情感看作一條先驗原理，判斷力會先天地把某種規則給予情感。謝地坤進一步分析了美與崇高的概念。審美判斷力中不僅有對美的認識，還必須包含崇高感。康德借此強調，人的內心理應通過這種感性直觀與崇高感相匹配，用與世界的最終目的相統一的理念來填充內心，心靈才會受到理想的鼓勵而離開感性，努力去實現合目的性的理念。

謝地坤認為在《判斷力批判》的字里行間體現了康德對當時歐洲社會的政治、國際關系、人性、文化教育方面的批判和期待。康德并不主張逃避現實，而是主張在社會中磨煉，他反對玩弄辭藻、屈服權力的文藝作品，批判君主專制，諷刺個人崇拜。康德向現實世界的轉變對費希特、黑格爾等人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20世紀，阿倫特認為《判斷力批判》提出的人的共通感概念使個人判斷獲得了公共交流基礎，哈貝馬斯更是以康德主義繼承人的姿態參加世界政治的討論。康德對現實的批判的意義就在于不斷鼓勵其后的思想家在這個征途上不斷探索，不畏艱險，努力為建立一個理想的人類社會做出貢獻，這恰恰就是康德留給人類最寶貴的精神遺產。

美的理想與德性的象征

審美問題是《判斷力批判》的核心主題之一。謝地坤表示，在美的理想的問題上，康德處理的是如何將合目的性（尤其是自然的合目的性）與審美聯系在一起的問題。自然的合目的概念并不是自然的本質概念，而是也聯系到自由概念。反思性判斷力不僅考察、認識對象，而且更要求我們把自然當作統一的對象，并審視自然與感性世界，把握其中呈現出來的道德倫理含義。通過將審美與道德結合在一起，康德試圖使從感性過渡到知性來追求道德，同時也將特殊性和普遍性結合在一起。

接著，謝地坤闡釋了康德對“藝術”界定。藝術之所以具有如此魅力，關鍵是想象力，它是創造性的，把理性的理念機能活躍起來，以至它的表象本身所蘊含的思想遠遠多于這個表象本身所能把握和清楚領會的思想。美的客觀的鑒賞規則或所有關于美的來源的判斷，都來自主體所認定的美的理念，這亦與崇高有關。對康德而言，他所說的真正的崇高不可能包含在感性的形式之中，而是涉理性的理念。由此康德把追求美的理想與崇高結合在一起。

主講人謝地坤

在討論了康德對追求美的理想的觀點后，繼續深入討論美如何成為德性的象征。康德首先區分美與崇高：美是想象力與知性的和諧運動，以無利害的愉悅為核心，側重“質”的呈現；崇高則關乎理性理念，是想象力與理性的張力互動，通過自然的無形式或巨大激發心靈超越感性的力量，側重“量”的體悟。謝地坤特別指出，崇高并非源于自然本身，而在于人類心靈中超越自然的精神品格，這一觀點借鑒了庫薩的尼古拉“絕對的大”與“無限的大”的區分，卻轉向對人自身理性使命的尊崇。

謝地坤表示，康德為解決審美判斷的二律背反——既非基于概念又需普遍有效性，提出需在超感性領域尋找先天能力的統一點，通過想象力的貫通作用，將審美判斷與道德判斷建立類比：二者均無私利且具普遍性，美以感性直觀喚起愉悅，道德善以概念引發敬重，最終實現從審美到道德的自然過渡。

在此基礎上，謝地坤聚焦于康德的核心命題“美是道德之善的象征”。該命題認為美的理想本質上是道德理念的感性顯現，唯有指向人的形象與道德表達，審美才具有真正的價值。謝地坤強調這一思想不僅高揚了啟蒙時代的主體性精神，更深刻影響了費希特、謝林與黑格爾，為德國古典美學奠定基礎，成為西方美學史從古典到現代轉型的重要樞紐，其對審美與道德關系的洞見至今仍具有啟示意義。

建立完善世界的努力及其局限

《判斷力批判》的另一個主題是自然的目的論問題。如果說審美判斷力的批判討論個體的道德修養，那目的論判斷力批判則是將人類社會的建構與自然結合起來，探討什么才是終極目的。在人類的判斷力觀察、分析自然界時，自然的合目的性概念是必要的，即使這概念并不關系到規定客體本身的概念，但它們作為調節性的原理對于我們人類的判斷能力同樣是必然生效的。康德通過因果性、部分與整體同自然的合目的性的關系詳細論證了這一點。人是唯一能夠為自己形成目的概念的存在者，是唯一能從合乎目的而形成的事物的集合中創造出目的體系的存在者，因此人是目的。

既然說人是目的，就是把自然的終極目的設定在人身上。但是這一終極目的卻是永遠也達不到的，因為人的本性不會停止占有和享受，也不會停止人與人相互間的斗爭、壓迫、戰爭等等。對此，康德相信只有培養的文化才能歸之于自然的最終目的。通過美的藝術和科學來凈化、提高和強化人的靈魂，其目標在于使人從專制意志、欲望的枷鎖中解放出來，將人身上的動物性加以規定和約束，直到理性的目的得以實現，讓我們享有足夠的自由。

謝地坤表示，康德的這種建立完善世界的努力并非沒有局限。黑格爾認為康德雖希望將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相結合，但始終停留在抽象的普遍性而缺少現實性。叔本華認為，像義務、責任等概念最初都來自神學道德，不能無條件地拿來使用。尼采主張道德倫理屬于實踐范疇，與政治、經濟、文化等其他生活領域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把道德底限上升為主觀、抽象的原則是不可取的。謝地坤隨后還討論了阿多諾、沃爾澤對康德觀點的反思。

謝地坤認為從后人的批評中，我們可以看到康德代表了在文藝復興至啟蒙運動時所建立的道德理想，雖具有普世性的意義，但并不具有現實意義。當代人的道德理想已經與現實的方方面面結合在一起，與我們的公正、正義觀結合在一起。

總結

本次禾田哲學系列講座在熱烈的掌聲中落下帷幕。這不僅是謝地坤基于《判斷力批判》新譯成果的深度分享，更是中大哲學系師生與謝地坤圍繞康德批判哲學核心議題的一次集中對話。中大哲學系系主任張偉教授、外國哲學學科負責人方向紅教授、倫理學學科負責人朱剛教授，以及丁耘、鄭辟瑞、楊小剛、黃濤、劉作、汪煒?、謝裕偉、周小龍、劉晚瑩等中大哲學系的專研德國哲學的中青年學者深度參與了本系列講座的討論。

按計劃，本次講座的內容將被整理納入“禾田哲學叢書”由三聯書店出版。這場圍繞《判斷力批判》的深度研討，既延續了中大哲學系深耕德國古典哲學的悠久傳統，也為當代康德研究注入了新的思路與活力，相信這份思想積淀終將在未來催生出更多跨越中西、貫通古今的學術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