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D盛宴的代價

2025年上半年的中國生物醫藥圈，幾乎是在一片持續的沸騰中度過的。

一筆筆刷新紀錄的交易金額從大洋彼岸傳來，整個行業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脈搏跳動。于是，從上海的張江藥谷到蘇州的生物醫藥產業園（BioBay），每一個行業峰會的茶歇間，每一場線上交流會，最熱門的話題都離不開“BD交易”和“授權出海”。

當“一個交易抵一年營收”的案例接二連三出爐的時候，整個做藥的邏輯自上而下也開始慢慢轉變：

投資人現在尋求的都是最快能賺到差價的熱門品種；企業開始告別“將更好的療法帶給患者”的目標，轉而變成“將更好的療法獻給MNC”；所有的中介機構每天都在刷著海外大廠們的一舉一動，希望在各個會議、論壇、發言中嗅探到一些新的BD動向......

但這股熱潮究竟是引領中國醫藥走向輝煌的幸運浪潮，還是一個潛藏著未來隱憂的危險開端？

全球舞臺的全面驗證

當南京傳奇生物與其合作伙伴強生共同開發的CAR-T療法西達基奧侖賽（Carvykti）的驚艷數據，再一次被全球頂尖的腫瘤學家們熱烈討論時，這束光，也前所未有地照亮了其誕生地——中國。

從最初一筆高達3.5億美元的首付款，到如今成為年銷售額有望突破50億美元的“重磅炸彈”，Carvykti的成功也向世界宣告：中國的創新，值得這個價。

這并非孤例。

緊接著，康方生物（Keymed Biosciences）將其備受矚目的PD-1/VEGF以高達50億美元的總交易額授權給Summit，并在后面的三期臨床里成功實現了對藥王的趕超，刷新了中國單一創新藥的臨床高點。

此后，恒瑞、百利天恒、三生、科倫博泰......捷報頻傳，讓整個行業都沉浸在一種“我們做到了”的興奮之中。毫無疑問，近期的BD交易熱潮是中國生物醫藥生態系統走向成熟的有力證明。

多年來，中國主要以其在合同研發和生產外包（CRO/CDMO）領域的角色而聞名。如今，它正崛起成為一個真正的創新源頭，這一轉變背后有幾個關鍵的驅動因素。

首當其沖的是“生物工程師紅利”——一個深厚且不斷擴大的高技能本土人才庫。越來越多在西方受過教育的中國科學家歸國，加上國內龐大的STEM（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畢業生群體，共同創造了一個能夠進行突破性研究的充滿活力的科研隊伍。這股人力資本的浪潮，已成為發現新藥靶點和開發尖端療法的核心引擎。

此外，授權“出海”交易的激增，也強有力地驗證了中國的臨床和監管環境。

這些協議所附帶的高昂價格，反映了全球制藥巨頭對中國產生的臨床試驗數據的質量和完整性的高度信任。

中國龐大且具有遺傳多樣性的患者群體，為進行穩健、高效的臨床研究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優勢。

與此同時，中國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NMPA）的重大改革，不僅簡化了藥品審批流程，使其與國際標準更加接軌，還加強了知識產權保護，從而使中國的創新資產對外國合作伙伴更具吸引力。

這一趨勢無疑提升了整個行業的水平，推動了中國的生物科技公司為了贏得這些利潤豐厚的合作機會，也讓中國的產品能一步步和全球質量和創新標準對齊。

其結果是一個良性循環：隨著越來越多高質量的藥物從中國誕生，中國作為藥物創新來源國的聲譽日益鞏固，從而吸引了更多的投資與合作。

但是。

繁榮背后，本土生態的“發育遲緩”

前不久，仍然是傳奇生物，被媒體曝出裁撤中國區銷售團隊的消息，也令行業一陣唏噓。

企業的戰略抉擇過程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海內外兩地的創新藥商業化回報，差的確實不是一兩個數量級。

這又再次回到一個本質問題上：在當下中國藥物創新的“皇冠明珠”優先授權給外國MNC的主流模式之下，國內biotech的這些尖端療法，最終是為誰而開發的？

這種模式最直接的后果是，這些在中國發現、初步開發的藥物，可能先惠及海外患者，然后才能讓中國本土的民眾以可及、可負擔的方式獲得。

對于企業來說，如果“能拿到MNC的royalty分成”，高于“大面積、高（合規）風險、高投入的市場推廣”所帶來的收益，那么企業不會選擇去把這些“劃時代”的療法，親自送到中國本土患者受眾。

這種模式帶來的“不幸”，遠不止是單一藥物可能存在的準入延遲。它觸及一個更深層次、更關乎長遠發展的問題：我們不僅在授權藥物，更在無形中授權了本土市場生態的培育能力。

一款創新藥的成功，研發只是第一步。后續的市場教育、專業推廣、以及圍繞新藥的治療理念革新，同樣至關重要。

這些工作需要與成千上萬的臨床醫生進行深度溝通，推動診療指南的更新，最終改變一代人的治療習慣和體驗。目前，這些關鍵的“軟實力”建設，絕大部分由經驗豐富的外資藥企主導。

支撐這些龐大投入的成本，正是來自于創新藥成功商業化后的高額銷售額。

當中國Biotech選擇將最有潛力的產品授權“出海”時，它們雖然獲得了眼前的現金流，但也放棄了通過自身產品的商業化來錘煉市場隊伍、積累推廣經驗、主導學術話語權的機會。

這就形成了一個令人憂慮的循環：我們總不能一直仰仗外企來教育中國的醫生和患者。

這種依賴不僅是商業上的，更是思想和理念上的。市場教育和治療理念的革新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長期過程，它對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治療體驗都會產生持續而深遠的影響。

長此以往，中國創新藥產業可能陷入“重研發、輕市場”的窘境，即便未來有再多創新成果，也可能因為缺乏成熟的商業化和市場教育能力，而無法將價值最大化，更無法深刻、持續地改善一代人的整體治療體驗。

結語：在十字路口上的抉擇

中國創新藥正站在一個輝煌與挑戰并存的十字路口。向左，是繼續通過“出海”授權，快速實現技術變現，在全球研發管線中扮演日益重要的“創新引擎”角色。向右，是咬緊牙關，在本土和全球市場建立屬于自己的商業化網絡，將創新價值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或許，這并非一個非黑即白的選擇。

但整個行業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真正的“制藥強國”，不僅能源源不斷地輸出創新，更能獨立自主地將創新成果高效、深刻地轉化為對本國乃至全球患者的福祉。

在為每一筆成功的BD交易舉杯慶祝的同時，如何破解商業化能力的“卡脖子”問題，讓中國的創新藥不僅“走得出”，更能“走得深、走得穩”，將是中國醫藥產業未來十年最核心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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