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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工賊”,在當代語境中也可稱為精神資本家、資本家的乏走狗、奮斗逼等等。工賊的本質,是無產階級在統治階級意識形態霸權下對自身階級意識、階級立場的喪失。
他們之所以站在壓迫者一邊,不是因為理性,而是因為統治階級通過思想上的統治,使被壓迫者在不自覺中充當了統治秩序的自愿執行者,從而阻滯了階級意識的形成、無產階級的團結與革命實踐的可能。
本文從以下四個角度來分析這一現象:心理學的認知失調、社會學的社會規訓、經濟學的博弈論囚徒困境、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霸權。
(一)“歪屁股”的心理根源
在工人運動、社會抗爭、底層權益維護的種種現場中,我們經常看到一些人明明身處被剝削地位,卻偏偏認同權力者、維護資本家、指責自己的同類,甚至自發地扮演“工賊”“維穩”“內鬼”的角色。這個現象俗稱“屁股坐歪了”。
這一現象的核心,是“認同機制”的錯位。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認同(Identification)是一種個體為了緩解焦慮、獲取心理安穩而模仿他人、內化外部權威的過程。工人認同老板、奴隸認同主人,是一種“我也想變成那樣”的心理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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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在當代社會,資本通過媒體、教育、宣傳制造出“上升通道”的幻想,“你也可以成功”“你只是不夠努力”,從而使底層個體將自身處境視為“暫時的失敗”,而非結構性壓迫。這時,他們不再與工人集體共情,而是將自己幻想成“準老板”——自然就傾向于用老板的視角來看問題。
這也是為什么,在工人集體罷工時,總有一些人會說:“你們太激進了,會影響公司效益”“我們要體諒領導的難處”,他們不是在體諒領導,而是在幻想自己終將成為領導。
這就是為什么我要先寫一篇電影《寄生蟲》的分析:。電影中“窮人住進大別墅,就仿佛自己是別墅的主人”這一經典意象,反映的就是上述問題。
除了幻想自己成為“黃老爺”的心理動機,上述的“認知錯位”的另一個心理根源是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個體同時持有兩個沖突信念時,會感到強烈的不適,為了緩解這種不適,他們往往改變其中一個信念。
一個工人若意識到自己在被剝削、壓迫、被當作工具使用,那他會陷入極大的憤怒與無力感。而要緩解這種痛苦,他有兩個選項:要么奮起反抗(高風險、高成本),要么否認被壓迫的現實,轉而認同壓迫者(低風險、低成本)。于是很多人選擇了后者,說服自己:“其實我沒有被剝削”“其實公司已經很好了”“其實我們老板很有人情味”,用這種認知歪曲來維持心理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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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典型的自我防御機制:讓真相顯得“不合理”,從而維持一個可接受的心理現實。
在這種機制的推動下,“工賊”們反而開始仇恨那些指出壓迫真相的人,把他們視為“破壞秩序”的敵人,正如莊子所謂:“槁項黃馘,民之望也。”
所以我們要認識到:“屁股坐歪”的人并不全是卑鄙無恥的叛徒,很多時候他們是恐懼者、是幻覺者、是防御者,是在扭曲世界中尋找秩序的人。很多人他們的“歪”,不是道德的缺陷,而是心理適應機制在階級社會大環境下的產物。
因此,單純的心理學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引入社會學的更宏觀的分析。
(二)社會規訓
法國思想家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提出:現代社會的權力不再通過暴力直接控制身體,而是通過規訓機制塑造個體,使人“自愿地”成為馴順的主體。在這一邏輯下,如學校、工廠、監獄、軍隊等制度化場所,逐漸成為訓練個體身體、思想與行為的場所。
而在勞動場域中,規訓以考勤打卡、績效評估、KPI排名、崗位淘汰等細致的管理手段呈現,把工人訓練成主動服從、不斷自我審查、自我改進的“高效單位”。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那些所謂“工賊”應運而生。他們并非一開始就是背叛者,而是在長期規訓中,被塑造成了理性、自律、服從、競爭的“企業人”——他們的服從不是因為膽怯,而是因為已經內化了服從為一種“道德正確”的認知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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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對“全景敞視監獄”的分析就是在說明這個問題:在這種權力模型中,被監視者始終暴露在一個潛在的監控之下,而不知何時何人正在注視自己。久而久之,個體便學會了自我約束。
當這種機制推廣至企業與工廠時,工人群體便成了互相監督、互相舉報、互相內卷的機器。管理層無需親自出面,工人內部便已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互控機制”:打小報告者、拍馬屁者、站隊者紛紛出場,成為體制的“義務警察”。他們罵同事“影響公司利益”,勸退罷工者“不要情緒化”,說到底,不過是把權力者的命令翻譯成了群眾語言。
在福柯的卓見基礎上,布爾迪厄曾提出“慣習”這一概念,意指人在長期社會化過程中形成的穩定行為邏輯與思維模式。當一個人在教育、媒體、家庭中不斷被灌輸“成功=靠近權力”“有錢=正確”“不要鬧事不要當出頭鳥”之類的價值觀,他便會將這些內化為自己的判斷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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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種社會規訓之下,工賊的道德邏輯并不總是建立在恐懼上,也有時是建立在榮譽感上。他們可能真誠地認為自己是“負責任”的員工,是“愿意吃苦”的楷模,是“為企業奉獻”的忠誠者。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忠誠、服從、勤奮成了道德高地,而維權、罷工、協商卻被污名化為撒潑、耍賴、搗亂。
這是規訓社會最陰險的地方:它不僅使人屈服,還讓人為自己的屈服感到驕傲。這套價值觀通過企業文化、勞模故事、宣傳標語、感恩節晚會等無孔不入的方式灌輸,使“工賊”不僅不覺得羞恥,反而將自己視為群體中的“楷模”。
與此同時,福柯指出,現代權力的另一特點是“擴散性”。它不再集中于某一個暴君之手,而是分散于無數小型結構中,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在這樣的社會中,個體的背叛行為不再需要明確指令,而是被結構悄然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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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賊”之所以涌現,不是因為他們道德敗壞,而是因為社會結構早已將其置于“要么站在壓迫者一邊,要么被犧牲”的局面。在一個資源稀缺、組織渙散、抗爭高成本的社會里,選擇出賣同類以保全自身,便成了許多人的“最理性”選擇。他們不是不想團結,而是早已喪失了相信團結能夠改變現實的信念。
(三)博弈論的“囚徒困境”
前兩條是從心理學、社會學的角度去分析,下面我們來看一看經濟學博弈論中的分析。
在一個最簡單的模型中,假設工人面對惡劣待遇分為了兩派:一派認為通過罷工斗爭獲取權益,另一派則認為有一個工作就已經很不錯了。關鍵問題在于,這個選擇不是既定的,而是變化的——工人們的意識會根據現實利益變化。于是是否選擇“罷工”或“繼續上班”(即做“工賊”),決定了他們自身與整體的收益。
若雙方都選擇罷工,雇主壓力大,或許愿意妥協,兩人都獲得更好待遇;若一派罷工、一派妥協,則與資方媾和者立即得到好處(比如升職、獎金、“忠誠員工”獎勵),罷工者則被邊緣化甚至解雇;若雙方都不罷工,則壓迫維持,二人皆無改變。
簡化為收益表如下(數值為模擬,并不嚴謹,為簡單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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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博弈結構中,不管對方怎么選,個體都“理性”地選擇不罷工,因為這樣短期收益最大化。這就是囚徒困境的核心:因為不能把“工人階級”當成一個整體來看,每一個人對于他人來說都是“黑箱”,不知道他人的選擇是如何的,所以才會產生“囚徒困境”。當所有人都為自己“理性利益”選擇時,集體卻陷入最壞的局面。也就是說,“工賊”行為在博弈論下是系統性鼓勵下的結果。
這正是囚徒困境之所以令人絕望的地方:它不是偶發性的背叛,而是制度性鼓勵下的“理性結果”。當你無法確定別人是否也愿意堅持斗爭,當你明知犧牲自己未必能換來整體改觀,選擇明哲保身就成了更現實的策略。而更糟的是,每一個這樣“理性”的選擇,匯聚起來,就成了一場集體性的非理性崩潰。
曼瑟爾·奧爾森在《集體行動的邏輯》中就指出:當受益具有非排他性和不可分割性時(例如工資上調、勞動時間縮短),個體往往傾向于搭便車,讓別人去冒風險、犧牲、斗爭,自己卻坐享其成。這種“搭便車”行為就是工賊邏輯的精髓。
“我何必跟著罷工?你們抗爭成功,我一樣漲工資;你們失敗了,我還保住工作。”——這是很多人內心的理性算盤。但在所有人都這樣精明計算時,抗爭注定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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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算法平臺時代,囚徒困境被進一步加劇。每一個騎手、司機、打工者都孤立地面對系統,既看不到他人是否抗爭,也看不到自己的行為對系統的改變——平臺制造的是無限次、信息極度不對稱的單向博弈。在這種條件下,個體更容易屈服于“服從系統才有飯吃”的幻象,工賊機制被系統化、常態化。
于是乎,再低價格的訂單也有人接。他們甚至未必知道“自己是工賊”,他們只是看著手機上的數字,做出“理性經濟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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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囚徒困境并非不可能。博弈論早已指出,在“可重復博弈”中,若參與者之間能建立長期關系、形成獎懲機制與互惠邏輯,合作才有可能誕生。在現實中,這意味著組織、互助、信任、公開、透明、信息對稱與懲罰工賊的集體意志。
這就是工人先鋒隊的領導和工人武裝力量的意義——罷工中誰想要提前復工,就打斷誰的狗腿。歷史上無數成功的罷工與抗爭,皆建立在這基礎之上:并肩者不孤單,背叛者不獲利,集體意志高于個體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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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反過來說,只要這一基礎還未建立,只要團結依然被當作“理想主義”,那么囚徒困境就會像鐵籠一樣,將每一個理性的個體關進非理性的結構中。
(四)意識形態霸權
馬克思在經典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
這句話的深意在于:一個階級要想在物質上維持其統治地位,就必須在精神上取得統治地位,它必須使自身的利益看起來像是“全體社會的利益”,必須讓其統治被誤認為是“自古以來、理所應當、不容置疑”,必須讓被統治者不覺得自己在被統治,反而覺得順從是一種“理性”甚至“道德”選擇。
正如上文所指出的,工人階級內部,那些主動配合管理層、破壞罷工、舉報同事、扮演“制度好學生”的個體,并不一定是被金錢收買的“叛徒”,他們往往是真誠地相信:反抗是錯誤的、團結是幼稚的、服從才是通向成功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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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的思想,已然不是工人階級的思想,而是統治階級思想的“轉譯版本”——在他們的嘴里說出,在他們的行為中體現。馬克思所謂“統治階級的思想”,不僅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主流輿論,更是無數普通人頭腦中看似樸素常識的觀念:要穩定,不要鬧事;資本家也是人,也有難處;只要努力,就能翻身;金錢買不到幸福……看似中立,實則為權力服務,是意識形態霸權最深的勝利。
葛蘭西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的這一洞見。他指出,現代社會的統治不再主要依靠武力和暴力(強制性霸權),而更多地依靠文化、教育、宗教、媒體等手段,建立起一種意識形態霸權(cultural hegemony)。
在這種霸權中,統治階級通過“日常生活的常識”來塑造群眾的世界觀,使被統治者“自愿”接受現有制度,甚至在不自覺中維護它。這不是強迫,而是誘導;不是鎮壓,而是同化;不是讓你閉嘴,而是讓你自發、自覺、自愿地說出權力想你說的話。
所以說“工賊”們并不自認為是統治者的工具,他們甚至會覺得自己是最清醒的人,是遠離情緒與盲動的人,是“腳踏實地、不做夢”的好員工。他們早已將統治階級的邏輯內化為生活的指南:制度有缺陷,但先要穩定;資本有問題,但別掀桌子;問題雖大,但你要先反思一下你自己不是不夠努力呢,為啥別人就可以呢?這種看似“成熟理性”的判斷,其實正是意識形態霸權的溫柔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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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進一步說,葛蘭西提出了“有機知識分子”的概念——指的是那些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思想傳播者,他們通過媒體、教育、法律等系統不斷生產和再生產統治話語。但在現代社會中,每一個“工賊”,也在某種意義上扮演著“下沉版的有機知識分子”的角色。他們通過行動、語言與立場,在無產階級內部充當了權力話語的傳聲筒。
從馬克思到葛蘭西,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邏輯鏈條: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但上層建筑又反過來鞏固經濟基礎。而在諸多上層建筑中,意識形態霸權是最柔軟、最深入、最不易察覺的部分。它不是靠軍警暴力強行灌輸,而是通過電視節目、教科書、名人名言、成功學雞湯、績效排名、企業文化、勞動模范、家庭教育等方式,日復一日地“教育”人們該如何理解世界、該如何理解自己、又該如何與他人相處。
它不告訴你利益所在,它告訴你大局為重;它不說階級壓迫,它說市場規律;它不提團結就是力量,它教你個人奮斗就有出路。最終,它讓你一邊受苦,一邊感謝;一邊反抗無力,一邊仇視反抗者;一邊被壓迫,一邊勸人服從。這種“從下至上的自我規訓”,才是統治階級真正可怕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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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結語
我們不能僅僅將“工賊”看作是背叛者,更要看到他們是一個更深系統的產物:他們不是天然的壞人,而是恰恰走在意識形態設定好的“正確道路”上;他們之所以屁股坐歪,不是他們不懂斗爭,而是他們已經被教導去仇視斗爭;他們被灌輸了恐懼——怕失業、怕懲罰、怕被邊緣化、怕“亂”;更被灌輸了幻想——只要聽話,總有機會翻身。
這種將恐懼與希望縫合在一起的意識形態邏輯,是最強大的統治工具。它使階級斗爭從未停止,但總是失敗;使壓迫始終存在,但受壓者卻不愿承認自己是受壓者。
而我們若要真正破解“工賊”現象,便不能僅僅依靠道德批判或個人勸說,而必須直面這套精神機器的全貌。必須在經濟斗爭之外展開意識形態斗爭——毛澤東主席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他指出在經濟革命、政治革命之后,我們還必須進行“文化革命”——
必須要有一批不屬于傳統統治階級思想的“新造的人”,必須重建屬于工人階級的世界觀、歷史觀、社會觀,必須重新定義什么是理性、什么是成功、什么是正義,必須讓“團結”“斗爭”“公平”重新成為正當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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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打破“屁股坐歪”的幻象,讓人們意識到:并非世界天然如此,而是被塑造成如此;并非反抗注定失敗,而是被教導失敗;并非只有順從一條路,而是還有一條從意識到行動的解放之路。馬克思主義不是要告訴我們誰該被罵,而是告訴我們,我們必須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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