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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十年砍柴
真的沒有想到,自高中畢業后,我和干強兄逾二十八年方得一見。
干強兄和我同姓,單名一個“強”字,我單名一個“勇”字,“干強”是他的乳名,他上面有幾個姐姐,其父母四十歲才生下他,大呼“干強”!——大概是“真走運”“賺了”的意思。我念中學時,交情很好的同學互相以乳名或綽號呼之,以示親切。
他大我半歲,個頭和我差不多,長得敦實。兩人同桌,同宿舍,我睡在他的上鋪。在別人看來,我倆從姓名到個頭,乃至學習成績,是難分伯仲的兄弟。不過我倆性格差別甚大,我狷急而浮躁,他篤實而沉穩。我讀書一目十行不求甚解,他則一句句非常仔細地琢磨。猶記得我們那間在二樓的宿舍,開窗正對著一棵大核桃樹。夏夜清風徐來,我躺在上鋪背詩,因為多是囫圇吞棗地記下來,間或有一兩句錯訛,他睡在下鋪立馬糾正:你背錯了!有時候他以兄長的口吻教訓我:你呀你,太毛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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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強兄用魏碑體抄寫《千字文》
1988年夏天,我們高中畢業了。那年高考湖南還需要“預考”,我們俗稱“篩考”,即在5月舉行一次高中畢業考試,劃定分數線,選拔一部人參加7月的高考。也就是說,相當多的高中畢業生沒資格坐進高考的考場。那一年“篩考”,我倆成績一模一樣,差2分上線。于是卷著鋪蓋回家,琢磨秋季去哪個學校復讀。一個班60余號人只剩下20來人(其中大部分是插班的復讀生)繼續用功,迎接高考。
沒想到幾天后柳暗花明,縣教育局決定將“篩考”合格線降低3分,我倆被補錄了。我最先得到消息,到了學校見到班主任。干強兄所在的村莊很偏遠,那時候沒有電話,如何通知他?班主任老何對我說,你倆像兄弟一樣,你就跑一趟去告訴他吧。
于是我跑了十來里山路,到了干強家,告訴這一喜訊。第二天他背著被褥,興高采烈地和我回到學校。對此,我的父親很生氣,他認為我把好運氣送給別人了,這科我沒戲,干強沒準能考上。
果然,8月份放榜,干強考上了,我名落孫山。我那個鄉鎮高中文科班,一共只有2人考上中專(那時候高中還可以考兩年制中專),其中一位是復讀生,干強被省輕工業學校錄取。
如我的父親所言,我把運氣送給別人了。兩人一喜一憂。對農家孩子來說,考上中專也是吃國家糧,跳出農門,成為國家干部。他的家族非常高興,他請我去他家住了兩天,兩人白天去他家門前清澈的大水塘游泳,晚上在他家閣樓上同窗而臥,看著外面的繁星。干強不斷地安慰我,說你比我聰明,只要扎實用功,復讀一年,肯定能考上大學。
承他吉言,復讀了一年后,我于1989年考上蘭州大學。我讀大一時,他是中專的最后一年,兩人陸陸續續通了幾封信。
1990年夏天,他分配到本縣一家做農藥的小廠。1993年夏天,我畢業分配到北京。從此,兩人音訊稀落。
一個人來到大都市打拼,最初一些歲月是無暇關注老家的信息的。我也一樣,總以為把故鄉扔得了很遠,幾年才回老家過一次春節。回老家時與幾位縣城工作的老同學閑談,零零碎碎地得到干強的消息。他的境遇不好,畢業沒幾年,那個小廠倒閉了,他被買斷工齡,回到鄉村當了農民,后來在小鎮上開了一家賣農資的商店。——如果他有在市、縣掌握實權的親戚,決不至于如此,畢竟他有正規學校的文憑,當年許多中師畢業的小學老師進了鄉鎮政府做了公務員;如果他兄弟多,興許和一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中專學校的同學一樣,南下廣東打工。80年代末湖南、四川、江西這些基礎教育發達的省份,正經高中生去廣東打工,是質量很優秀的一批工人。他們中間許多人后來自己開廠,成了老板,多年后衣錦榮歸。
可是,干強兄既沒有本地的資源讓他改變命運,又因父母年邁不能豁出去南下打工。于是回到鄉村重新做起了農活,爾后娶妻生子,日子如流水般一年年過去了。
直到前幾年我們又聯系上了,得知他有了一兒一女,女兒讀大學,兒子讀小學。再后來,微信一統天下,我倆在朋友圈獲知對方的一點一滴。我驚奇地發現,他成了一位功底頗深的鄉村書法家。
干強在微信朋友圈的名字是“墨憨堂李強”,他不時地曬自己的書法作品。據我觀之,他以習正楷為主,融歐體與魏碑于一爐,魏碑則師法《張黑女墓志銘》。用筆嚴謹精到,結構秀美勻稱,不知道比時下多少浪得虛名只會狂草的書家強得太多。看到他的書法作品,我不由得汗顏,自以為也喜歡書道,只是二十多年來在大都市追名逐利,不能靜下心來花時間臨池。而書法一道,必須循序漸進,臨池不輟,不能一曝十寒。
我記得在高中同窗時,我和幾位同學喜歡書法——限于條件,那時候主要是受龐中華影響,喜歡硬筆書法,只求寫一筆工整、雋秀的鋼筆字,為升學、就業增分。干強兄的字當時不如我們那幾位書法愛好者,似乎他對練字興趣也不大。我心想,回老家后一定要見到他,問一問他這些年的經歷,問他什么時候開始醉心于書法。
2016年夏天,我回鄉看望母親期間,約干強兄等幾位同學在縣城一聚,大多數人就家在縣城,干強兄家在20多公里外,干完活,開著一輛“五菱之光”的面包車前來赴會。
二十八年才得一見,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得很嗨。我不讓他酒駕回鄉,就讓他住在我縣城的房子里。我倆之間沒有什么時光造成的隔閡,似乎同桌同舍就在昨天。問起他如何在凋敝的鄉村間和繁重的農活中,仍然堅持書法之道。他說早在長沙讀書的時候,寂寞中開始習練書法,從此成為終身的愛好。回到鄉下,再苦再累的時候,每天必定抽出時間臨帖練字。沒想到成名成家,就是在鄉居生活中修煉自己。
人到中年,老同學能聚在一起,已不再注重誰有錢誰有權誰有名了。干強說起這些云淡風輕,但我知道在過去二十多年中,他一定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特別是他從鄉下考到省城,曾是家族的驕傲,再回到鄉下和不識字的鄉親過著一樣的生活,在熟人社會中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在練習書法中,他或許能保有那一份自尊:無論世道如何,無論生活多么艱難,我還是一個讀書人。這份自信和心理優勢,應該對他度過那些歲月大有裨益。
回到北京,我再翻閱他微信朋友圈里的書法作品和詩詞,更堅信我的判斷,也愈加佩服他意志的堅強。我如果處在他那種情形,或許早自暴自棄了,哪會有心情二十余年如一日練習書法呀?
他在一副抄錄李商隱《風雨》的小楷下面自注:
室外暴雨如注,窗前閑情依舊,小楷抄寫李商隱的《風雨》詩,感受詩人千年前的沉郁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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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幅書法作品下面,他寫道:
與古人交,空靈透徹,一如我在中華國粹網對聯擂臺攻擂對句:梅妻侍筆,雖在塵中輕世味;鶴子承歡,縱居林下慕云霄。
他的朋友圈中有一副圖片尤其讓我感動,圖片說明是:
中稻第二次病種統防統治,地點是小塘向東村,遠處是雪峰山余脈巍巍板竹山,好一派田園風光。
這些年鄉村的青壯年多數外出打工或經商,耕作開始走集約化之路。干強兄承包了差不多半個鎮稻田的病蟲防治。他這張照片,就是他在給稻田除蟲所攝的。我可以想象出他開著那輛“五菱之光”走在村道上的情景。
2016年7月下旬,我們高中的班主任——即那位讓我步行去干強家通知他被“篩考”補錄的老何八十壽辰,同學們商量如何為他祝壽,我在北京不能回鄉,便和干強商量,除了奉送紅包外,我不揣簡陋寫了篇壽序,然后請他用正楷在灑金宣上抄寫,同學們都覺得是個好主意。后來據參加壽宴的同學講,當我們兄弟倆合作的這副壽序掛在宴席廳屏風上時,老何非常激動。
現將我撰文、干強兄書寫的壽序抄錄如下。或許可以一窺吾鄉那點若隱若現但沒割斷的斯文。我的干強兄,他用書法堅守著一位讀書人的尊嚴,其實也在延續著鄉村文脈。
附:何公國述老師八十壽序
吾新邵三中,居石馬江畔,板竹山下。建校七十餘載,英才輩出,蓋代有良師之故,何師國述,為最可稱道者。
自民國至今,世事變遷,執教於三中者,不知凡幾。然吾校處一隅之小鎮,稍有名望之教師,慕繁華而高遷于縣城名校;不甘寂寞之後起,則刻苦考研入通衢大都。大學畢業即入吾校,至蒼顏白髮榮休,六十載不離不棄,而今仍精神矍鑠者,國述師之外,尚有他人乎?先生春風化雨,滋潤桃李三千,其中多有父子、兄弟、姐妹先後從師受教。
吾八十九班諸生,曩昔求學入師門,距今三十年矣!是時改開初起,世風澆漓,市井惡習漸蝕校園,教書育人尤費心力。先生已年逾半百,然精力旺盛,以赤誠之心待吾等。晨讀暮習,耳提面命,教之以文,育之以仁,先生不以家境貧富有差而厚薄之,不以天資敏鈍不一而區別之。
歲月如流,昔日諸生皆人到中年,散居於天南海北,各有人生際遇,惟念師恩之心,南北共之。孔子曰:“仁者壽”,今先生春秋八十矣,安貧樂道,德器純全,誠知聖人之言不虛也。逢此吉日良辰,諸弟子或赴尊前親祝,或於異郷遙賀,惟願先生善保貴體,壽享期頤。
八十九班全體同學拜賀
歲次丙申六月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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