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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錢斷情始》
課時卡、學習機、外教課、桌椅……
在閑魚上,它們都有一個價格。
有人為了止損,有人為了騰出空間,有人只是想把手里的無用票據換成錢。
教育被拆開,流進了一個隨手可及的市場,
像舊物一樣被反復標價、轉手、漂流。
每一次刷新,都是一次交易,也是一種自證。
一、入口的價格
當維權成了一種社會需求,閑魚成了另一扇門。
5月,青島市北區,一家書法學校關門。玻璃門緊鎖,屋里空著,墻上還貼著“基本筆畫”的圖解。
高莉已經交了4000元,孩子只上了三節課。她先在社交平臺求助,又進了家長維權群,按群里要求收集票據、登記信息,十多天過去,進展寥寥。
她決定試試閑魚。
搜索“包退費”,頁面跳出提示:“同一時間約70人在搜,近一周成交均價5元。”列表一屏屏刷過去,紅底白字搶眼:“很臟但很有用的方法”“全額退款”“高效解決”“大額小額都可退”。頭像多是卡通或風景,價格被擠在角落:0.99-1.28元。她點進其中一個,1.16元,下單。
對話幾乎同步彈出:“朋友,你可以說一下你的情況,多久的事,一共付費了多少金額?我馬上回復你。”
緊接著是一串要件清單:“有合同,把合同發給我;沒有合同,就發付費記錄;這兩個都沒有,把公司名稱發給我,我查一下。”
她按要求把繳費憑證和機構名稱一一發過去。對方幫她算出余額:“大約3200元。”隨后補上一句:“傭金30%,退費成功后支付。”
直到晚上,賣家發來一段語音:“能查到老板已經失信被執行了,我們可以幫你起訴他,能不能追回錢要看他的回應,就這一個辦法,律師幫你維權。” 如果起訴,“代辦費500元”;30%的傭金等退款到賬后再付。
對方又順帶給出路線建議:“健身卡、美容卡這些會員存儲費更好退,金額大,跑路少,要回來的概率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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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再回復,退回維權群,按教育部門窗口的指引繼續填表、上傳、等待。
第七天,手機彈出系統提示:“自動收貨,服務結束。”她把聊天記錄、票據截圖和這條系統消息一并存進手機。給文件夾起了個簡單的名字。
這一單在頁面上合攏了。現實里,還要走更慢的一條路。
二、轉手的價值
春節前,賽賽媽第一次下載閑魚。她想先把家里那些“腦子一熱”的消費掛出去:幾年前囤的衣服、首飾、面膜、美容儀。半年里,賣出七十多件,收入一萬出頭。列表往下翻,最快出手的是金銀飾品、面膜、小家電,其次,是學習機和培訓班。
暑期一到,她開始處理孩子的課卡。
原價700元的十節游泳小課包,標450元,半天就有人拍下。另一單是24節小班體適能課,原價4800元,孩子只上了兩節,說“沒效果”。她掛3000元,一個星期轉出去。那單她算過:促銷期用老學員價買的,實花2500元,轉手還順帶賺了點差價。
在縣城,只要機構沒出事,課程卡和會員卡轉手不算難事。經營者們也默認這種流轉:一張體驗卡,親戚輪流試,不談連續性,只看體驗感。有人接,有人出,價格合適,就是一宗事。
學習機走得更快。
有一次,親戚送她一臺還沒拆封的學而思學練機。她去線下問了,國補價3299元;她掛2600元,剛上架,河北的一個買家就拍下。
她也差點買到山寨。那次刷到一臺標著“科大訊飛T30Pro”的學習機,價格398元。她順手去別的平臺查了下,那款要近一萬塊。賣家自稱“科大訊飛代工廠的自主品牌”,說“用的同款 AI 語音和護眼屏,是最適合普通家庭的平替”。
視頻展示頁里,菜單齊整:AI智學、AI精準學、強基培優、提分技巧、素質拓展;半年賣出46件。賣家補充:“很多AI自習室都在用這款,12寸398元,13寸860元,14寸980元。家長還能遠程控制,自動歸納錯題。”
她繼續往下翻,看到一個買家秀:機器背面印著“知識點亮人生,學習成就未來”,系統界面卻完全不是科大的。她在對話框里留下一句:“你們這是掛羊頭賣狗肉,侵權實錘了。”幾分鐘后,小鋪里的學習機全數下架。
在縣城里,兒童運動館、游泳館、瑜伽館、書房都扎堆在熱鬧地段。價格看人下菜,應人而異;越像“縣城婆羅門”的家庭,越容易拿到合適的價。她手里有好幾臺學習機,大多是報班贈送,有的甚至還沒開封,就直接進了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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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臺標價五千以上的學習機,成了縣城送禮的首選:拿得出手,轉得出去,是人情往來的硬通貨。
根據閑魚的成交數據,學而思和科大訊飛的學習機流轉率最高:標價8500元的二手科大訊飛T30,發布七天內就能出手;標價3500元的學而思二代,當天就可能成交。緊跟其后的是作業幫、優學派、希沃,平均出手時間約12天。
她翻到“已賣出”頁面:一列列縮略圖從屏幕上滑過去,頭像、價格、備注,像貼在墻上的小票據。七十多單里,學習機和課程占了不小的一塊。她的總結很直白:“好出手的,是那些有名頭、有背書的課卡和機器。別人一看就知道值多少錢。”價格,讓它們重新排列了一遍。
三、漂流的生意
在廣東一所民辦大學讀書的趙星榆,把閑魚叫作“零花錢平臺”。
她的小鋪像一個小抽屜,塞滿碎片化的需求:1.98元的作業答疑,1元的“知識打賞”,2.88元的公考資料合集。有人下單,系統會自動發夸克或百度網盤的鏈接,備注著“永久有效”。
這些文件,大多是她從網上搜來的學而思、作業幫、新東方的錄播課和講義,打包上傳。銷量不大,一個月也就幾十塊,但夠她買早餐。
偶爾也有“大單”。有一次,一位同學花3000元請她幫忙代寫畢業論文。那篇論文最后是請師哥寫的,“三個月交稿,改到合格為止”,她抽了800元信息費。
除此之外,還有零散的活:代查資料、用AI做圖、下載文獻,覆蓋學習通、智慧樹、青書學堂、聯大等學分平臺。零零碎碎地加起來,一個月能補貼一些生活費。
她也曾試過去買外教英語課,想著“先學學,以后自己也能接單”。試聽過后,她很快放棄:“這個賽道不適合沒有經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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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魚上的“外教一對一”并不少見。綜合排名里,51Talk、Cambly、說客英語、ABC Reading、伴魚、阿卡索、拉卡翁等關鍵詞常年靠前,但賣家多是獨立教師或小工作室。
有個自稱“51Talk 資深顧問”的賣家,在簡介里寫著“我是最最低價的,買貴退”。她的小鋪里,10次卡260元、30次卡720元、50次卡1100元,每次25分鐘。頭像和商品圖用的都是51Talk的宣傳照。
問她是不是官方售賣,她干脆承認不是:“自己開的工作室,用ClassIn上課,用的是在51Talk工作過的老師和教材。”試聽課20元,拍下后,課后通過微信退回,“薄利多銷”。
另一家寫著“英孚英語歐美老師1v1課”的小鋪,上架了近200個不同價格的課程。賣家自稱“閑魚英語課程好評榜第X名”,售賣“個人采購的閑置課程”,線上線下都有。40分鐘一節,50節3500元,100節10500元,承諾歐美外教一對一。
這些小鋪之間,品牌名像口令,用來吸引靠近;至于老師、教材、上課地點,都可以替換。
頁面上整齊數字的背后,是稀碎的課堂:有時候老師臨時換了,有時候教材和課不匹配,有時候下一節課要等到下周才能排上。
“在閑魚做教培,獨立老師、前教培大廠的打工人更合適,有資源,有經驗。”趙星榆說。她很清楚自己不具備這些條件,于是繼續把注意力放回那間“小鋪”,耐心地接下這些碎片化的訂單。
在這個市場里,時間和期待只是一件待價而沽的舊物。
四、買來的秩序
小杜在一家食品公司做行政。老板臨時決定,在零食店隔壁加一個小自習室,讓她去閑魚上找設備,“能二手就二手”。
她在搜索欄里敲下“輔導班不開了,低價出教培桌椅”。點進去才發現,掛著“二手價”的,大多是廠家賬號,賣的是囤積新品。銷量最高的是自習室桌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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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邯鄲的一位廠家在電話那頭,把規格念得很熟:
- 80×60×120cm 基礎款,195元/套;
- 80×60×160cm 高柜款,225元/套;
- 80×100×160cm 沉浸式全包裹,300元/套。
“花5000塊錢,就能把一個小型自習室的桌椅全套搞定。”廠家補了一句。
同城的倒閉自習室,價格更有吸引力。小杜找到一個賣家,掛出20套AI自習室三件套:學習桌、工學椅、臺燈,幾乎全新。“半年前加盟了一家AI自習室,用了不到兩個月。”標價80元一套,自提。
她在紙上算了一下:80×20=1600元,再加運輸費500元(三樓、無電梯、人工抬下樓、另找車拉),總共2100元,桌椅就能全拉回來。
白板、投影、一體機也在閑魚成行成市。個人賣家不多,多數是IP在廣東的多媒體教學設備廠家。熱度最高的是“希沃”,其次是“小米”。小杜最后選了家倒閉機構的雜牌一體機,300元包郵。
她把設備、規格、單價、運輸、到位時間,一項項填進表格,發給老板,等一條“確認”。
楊蒙是上海的90后體能教練。他說,這兩年大家更會“過日子”了:健身設備和運動器材不再執著于全新和大牌,二手也行。
閑魚上,中考指定用球、單杠、引體向上架、體前屈訓練器、仰臥起坐板都很受歡迎,價格多在15-100元之間,多在同城流轉。很多99新的運動套裝和球鞋,一個月內就能出手。
他自己也在閑魚賣過器材,還上架了上門體能訓練:150元/小時,做力量訓練和跑步訓練,根據學生體質定制,按小時下單,沒有隱形消費。過去三個月,他接了10個單,同小區留下了4個長期訓練的孩子。
“小紅書來的,多半是追求生活品質的年輕人,”楊蒙說,“更像朋友,要體驗、要分享,有時還得幫拍照,提供情緒價值。閑魚來的,多是中年人,重性價比,像逛跳蚤市集,支出可控,價值可交換。”
桌椅、白板、投影、球架,這些看得見、抬得走的東西,談好價格就能成交。小杜合上筆記本,準備去聯系下一單。
五、散落的日常
夜里,高莉把聊天記錄一張張存進相冊:紅底大字的商品頁,三樣要件清單,“傭金30%”“代辦費500”,最后那條“自動收貨,服務結束”。這些截圖排成一溜,像給自己做了一個小卷宗。她又把票據備份了一遍,關掉閑魚,回到教育部門的投訴頁面,繼續等一條回復。
賽賽媽翻著“已賣出”的頁面,手指點向“賣閑置”的黃色按鍵,準備貼上下一批新學期課卡的價格標簽。她現在更謹慎,先打了幾個電話,問清楚機構營業狀況、轉名規則、有效期,“省得到時候出手麻煩”。
趙星榆的小鋪里,隔幾天會多一單。除了“自動發貨”的資料,她新添了一個“定制答疑”服務:幫大三、大四學生整理論文大綱、幫考研黨規劃復習表,價格依舊不高,十幾塊、幾十塊一單。她說:“做得慢一點,但能多留住幾個回頭客。”
小杜的表格又多了一列:“安裝完成日期”。桌椅、白板、投影、一體機一批批進場,她記下每一單的運輸信息和到位時間,打電話聯系電工布線,預約清潔公司打掃教室。老板問她,“多久能開業?”她翻開表格,回一句:“差不多十天。”
楊蒙則把約課的時間排得更緊。暑假的訓練被排滿,晚上六點后的時段也越來越稀缺。他把自己用來跑步的鞋子掛上閑魚,一天就有人拍下。他說:“這幾年大家習慣了東西可以轉手,時間也一樣。”
他們不認識彼此,卻都在做著同樣的動作:存截圖、改標題、填表格、標注日期。閑魚的頁面刷新得很快,消息一條接一條,現實的水流更急,教培并沒有變輕薄,只是漂得更碎。人們一邊賣,一邊等,一邊試著抓住一點秩序。
教培不再止于一種系統化的教育服務,而被拆解成一次次短期的交易:一節課、一張卡、一臺設備,在一輪輪轉手里被重新標價。
不同于行業報告里冷峻的曲線,閑魚的搜索熱度、成交均價、買賣話術,構成了另一套“民間數據”,折射出家庭和個體最原始的生存邏輯:有人為了止損,把卡轉出去;有人為了賺錢,把時間切成碎片賣出;有人低價接下別人的票據,為讓孩子的課不中斷。
這些邏輯沒有宏大的敘事,但拼在一起,就是這個行業真實的呼吸。它像一把尺,丈量著這個行業散落的分寸。舊的東西一次次被抬上架,新的故事一遍遍被拆開。我們說著改變,過著循環的日子。一切都在流通,卻沒有哪一樣真正抵達。
這個時代,教培和閑魚成了彼此的鏡子:一個是平臺,一個是處境。便宜、流轉、即時交割的表面下,是人們在一條更長的鏈條上,小心平衡。
“閑魚”,不是選擇,而是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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