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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在中國社科院大學的官方網站上,至今還掛著一位名叫柏文喜的校外導師簡介。網頁設計得樸素而莊重,符合這所頂級學府的氣質。
如果你點開它,會被一連串光芒四射的頭銜晃到眼睛:泰國正大集團董事長助理、香港銅鑼灣集團副總裁、西部證券產業基金組長,以及四次金光閃閃的省部級學術獎勵。
每一個頭銜,都像一枚經過精心打磨的勛章,構建了一個成功、權威、值得信賴的專家形象。它們幫助柏文喜先生叩開了最高學術殿堂之一的大門,讓他有資格去指導這個國家未來的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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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寫作者。不久前,我成了這些頭銜的圍觀者之一。
起因很簡單,甚至有些私人恩怨:
我發現,這位柏導師,抄了我的稿子。
1
作為一個靠碼字為生的人,我會在文章里放一些獨屬于自己的東西。
有時候是一個原創的理論模型,有時候是一句反復推敲的金句。
這些內容是獨創的,所以一旦被原封不動地搬走,就會格外刺眼。
前段時間,我注意到一位名叫柏文喜的財經評論家,似乎對我的這些內容情有獨鐘。
我在分析時,將公訴人么寧的行為模式提煉為一種擴大化打擊的模板:當正面戰場不好打時,就開辟第二戰場,用生活作風問題搞臭對手。
不久后,柏先生的文章里,出現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分析框架。
他把我敘事性的觀點,很“貼心”地做成了一目了然的列表,就像這樣:“二、李莊案:一次‘擴大化打擊’的模板。正面戰場(偽證罪)證據薄弱 → 開辟第二戰場(道德貶損);...用生活作風問題消解專業對抗,讓辯方‘社會性死亡’。”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在這篇文章的結尾部分寫道:“昨天的投名狀,就是今天的黑材料。”
柏先生大概也覺得這句話意味深長,便直接拿去做了他自己文章的標題。
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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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文喜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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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里,原創了一個商業邏輯模型,叫資產性捕獵三定律,并用《水滸傳》里林沖的悲劇來做類比。
第二天,就像交作業一樣,柏先生也發表了一篇文章。
在他的文章里,我的三定律被原封不動地搬了過去,連那個關于林沖的類比,也幾乎一字不差地出現了。
我原文寫的是:“這事兒讓我想起了《水滸傳》里的林沖...他擋了高太尉的兒子的路。”
他文章里寫的是:“…的遭遇,讓人想起《水滸傳》里的林沖...只因‘擋了路’。”
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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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文喜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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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邏輯鏈條的復刻,已經不能用“巧合”來解釋。這是一種工業化的復制。
我猜測,他可能是這樣做到的。
把我的原文,直接投喂給AI,然后下達一個指令:“重寫這篇文章。”
這是一個絕妙的閉環。他用最低劣的手段,剽竊他人的思想,再由機器抹去剽竊的痕跡,最后署上自己的大名。
這里需要說明一點:
使用AI本身并不是原罪。
我寫文章時,會用AI來搜集資料、進行寫作。 但如何使用AI,如何讓AI進行創作,其間的差別,判若云泥。
我會給AI提供原創性的想法、觀點、以及獨特的敘事思路。我會給出明確的指引。
我與AI的關系,就像導演與演員:我提供劇本、設定場景、把控節奏;AI負責演繹和呈現。
最終產出的作品,必須帶有我自己的思想鋼印。
但AI在他的手里,不是生產力工具,而是一臺:
洗稿機。
一個是創作,一個是剽竊。涇渭分明。
這已經不是魯迅先生筆下的竊書,那是讀書人的事。這是一種更現代、也更偷懶的法門。
起初,對這一切,我只是覺得有些無奈和好笑。
但當我順著網線,想看看這位頻頻與我思想共鳴的同道中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時,搜索結果把我引向了中國社科院大學的官網。
在校外導師一欄,柏文喜的名字赫然在列,旁邊掛著那份光芒萬丈的簡歷。
那一刻,事情的性質變了。這不再是寫手之間的借鑒問題,而是一個更嚴肅,也更荒誕的問題:
一個連思想都要靠進口的人,正在指導生產思想的研究生。
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每個人都在表演。但有些人的表演,顯然更賣力一些,甚至拿到了官方認證的舞臺。
2
好奇心是一切調查的源動力。我決定把柏文喜先生的簡歷,當作一篇值得精讀的非虛構作品來研究。
這篇作品的基石,是那些看起來堅不可摧的跨國公司經歷和省部級大獎。它們是敘事的主干,支撐著整個故事的可信度。
第一塊基石:泰國正大/卜蜂集團董事長助理。
這個頭銜的最早出處,可以追溯到2012年。當時,國內多家財經媒體在報道卜蜂蓮花高管變動時,都引用了“原正大集團董事長助理柏文喜”的觀點。
一位熟悉媒體操作的朋友告訴我,在那個信息核查還不那么嚴謹的年代,記者們往往直接采信受訪者提供的身份。
于是,一個未經核實的頭銜,就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乘著媒體的東風,在這片大地上扎下了根。十多年來,它被反復引用,不斷復制,最終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但這棵樹沒有根。我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用中文、英文甚至泰語的關鍵詞組合進行搜索。無論是正大集團的官方公告里,還是在泰國的任何一家媒體上,我都找不到柏文喜先生擔任此職的任何記錄。
這是一個只存在于中文互聯網里的董事長助理。它完美地詮釋了戈培爾效應:
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成了導師簡歷上的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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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塊基石:香港銅鑼灣集團副總裁。
相比之下,調查香港銅鑼灣集團副總裁這個頭銜,故事走向了一個更荒誕的劇本。
起初我以為這是個都市傳說。但根據《樂居財經》等媒體的深度報道,這家由一位名叫陳智先生掌控的集團,核心業務并不是蓋樓。
它的模式,叫品牌輸出。
簡單說,就是允許各地的開發商付費使用銅鑼灣這個金字招牌,自己并不真金白銀地投錢。這在行話里叫輕資產,在白話里叫:
賣牌子。
為一個主要業務是出租名號的公司當副總裁,大概就像加盟了一家皇家御廚連鎖快餐店,然后自稱:
在御膳房工作。
第三塊,也是最讓我感興趣的基石:四次省部級學術獎勵。
簡歷明確寫著:西安發展研究獎一等獎、陜西省科學技術獎二等獎等。
這不像企業任職,真假難辨。政府獎勵,有明確的官方公示,白紙黑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花了一個下午,像一個執拗的檔案管理員,翻遍了陜西省和西安市政府官網所有能找到的歷年獲獎名單。我甚至找到了一些早已泛黃的PDF掃描件,逐行逐字地檢索。
結果是:
查無此人。
他就像一個屠龍勇士,聲稱自己獲得過屠龍寶刀,參加過屠龍慶功宴,唯一的問題是:官方的屠龍英雄名錄上,根本沒有他的名字。
3
當一座金字塔的塔基被證明是由空氣和謊言構成時,它究竟是如何搭建起來,并獲得權威認證的?
答案指向了兩個聽起來無比正確的機構:
中國企業資本聯盟(CECU),和IPG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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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數篇媒體報道中,柏文喜的頭銜常常是中國企業資本聯盟副理事長或IPG中國首席經濟學家。
一個國字臉,一個國際范,完美地滿足了市場對專家的所有想象。
然而,根據公開資料,中國企業資本聯盟并非在民政部注冊的社會組織,而是一個由幾家私人公司作為主體的松散性平臺公司。
它更像一個商業版的車友會,你交錢就能當副會長。
這種組織遍地開花,它們的名字往往宏大無比,動輒中國、亞洲甚至全球,辦公室可能就在某個商住兩用樓里,唯一的資產是一臺打印機和幾個永遠也打不通的電話。
它們販賣的不是服務,而是一種身份的幻覺。
IPG中國則更為精妙。全球確實有一家頂級的廣告傳播集團叫Interpublic Group(IPG),但其業務范圍與首席經濟學家風馬牛不相及。柏先生的“IPG中國”,巧妙地利用了縮寫的模糊性,給自己憑空套上了一層國際化的光環。
這是一種高超的營銷技巧,就像康帥傅之于康師傅,雷碧之于雪碧。總有人會看走眼,或者,假裝看走眼。
柏文喜先生簡歷中現在的職務,是眾和昆侖(北京)資產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長。
根據私募基金信息平臺的數據,這家公司的備案員工人數是:
3-5人。
至此,所有的拼圖都已完成。
一個3-5人公司的董事長,掛著兩個幽靈機構的頭銜,憑借一份無法證實的履歷和幾個虛構的大獎,在媒體的循環引用和放大之下,最終成功走進了中國社科院大學的導師名錄。
這是一條堪稱完美的專家包裝流水線。從原料采購(虛構履歷),到品牌設計(幽靈機構),再到市場推廣(媒體引用),最后獲得渠道認證(大學聘任),形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商業閉環。
這條完美的流水線,最終生產出的,是一個強大的專家人設。
任何人一旦穿上這身行頭,心態就會發生變化。
對于一個習慣了在各種論壇和會議上指點江山、被媒體前呼后擁的首席經濟學家來說,親自去搜集資料、搭建邏輯、琢磨文字,進行最基礎的原創寫作,是一件極其不劃算的苦差事。
這不僅僅是抄襲,這是一種與其身份相匹配的邏輯必然。其內心獨白,周星馳在電影《少林足球》里已經替他寫好了:
我一秒鐘幾十萬上下,我會和你去踢球?
是啊,當一個導師最重要的工作是維護人設和參加活動時,寫稿子這種“踢球”的體力活,自然就看不上了。
4
故事講到這里,真正的問題來了。
為什么A貨能一路綠燈,進入最高等級的專賣店?
答案很簡單:
沒人檢查。
中國社科院大學,在官網上公示這份漏洞百出的簡歷時,大概率沒有打過一個電話,發過一封郵件。在某種只對材料負責的審核體系里,材料本身就是事實。至于真假:
我們只認證,不保證。
媒體則扮演了放大器的角色。一個頂著首席、理事長頭銜的人,是他們最喜歡的采訪對象。當一家媒體引用了他的頭銜,其他媒體便會跟進,形成一種事實共識。
這是一個完美的閉環。權威機構負責背書,大眾媒體負責傳播。一個謊言,就在這種失察和默契中被共同哺育。
于是,履歷成了一門玄學,頭銜成了一種通貨。大家都在這個市場里進行著軍備競賽,比誰的面具更華麗。你不需要知道面具后面是誰,你只需要知道:
他的面具看起來很貴。
這就像一部現實版的《瘋狂的賽車》。
電影里,黃渤扮演的耿浩,一個倒霉的自行車手,陰差陽錯地被各路人馬當成了一個頂級的職業殺手。
整部電影的精髓,在于一個巨大的認知錯位:在那些真正的江湖大哥眼中,耿浩所有的驚慌、笨拙與業余,都被自動解讀為一種高手的冷靜、專業與深不可測。
他不需要真的專業,他只需要被一群急于相信他是專業的人,看成是專業的。
柏文喜的故事,就是這個劇本的重演。或許在最初,他只是在簡歷上做了一點小小的:
藝術加工。
但當媒體、學界這些急于尋找專家的大哥們,把他每一次的虛張聲勢都解讀為實力的證明時,他就被架上了那個位置。他已經無法解釋,因為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在謙虛。
他只能將錯就錯,繼續扮演下去。謊言一旦開始,就只能用更大的謊言去圓。
我們當然可以指責柏文喜的個人失德,但更值得追問的是,是什么樣的土壤,讓這樣的“騙子”能夠茁壯成長?當我們的學術機構、媒體平臺,都成了只看帽子不看腦袋的帽子工廠時,我們產出的,究竟是知識,還是泡沫?
畢竟,雪崩的時候,每一片看起來光鮮亮麗的雪花,都不是無辜的。
李宇琛的文立于塵
寫于2025年10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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