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杰｜詩人穆旦：拿好燈，展開“新的抒情”

文｜陳杰

一生詩歌“探險”的起點

2025年，可稱是已故詩人穆旦敘事的豐年。他的名句“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列入全國高考試卷語文作文題，高考第一天引發很多人的尋覓：誰是穆旦？從夏到秋，有關穆旦的話題經歷抗戰勝利80周年紀念持續不衰。

40年來，穆旦在詩壇被發掘，切入大眾的發現，投入公眾話語。2025年這一波的尋找，能進入深層，不停留在一時的喧鬧。

穆旦之成為“現代漢語詩歌最杰出的探險者、最有成就的實驗者、最深刻復雜的致思者”（曹元勇語），“中國現代詩壇上絕無僅有的奇才、怪才”（李怡語），他的詩歌觀發端、創作的自況及追求究竟在哪里？

1940年7月，22歲的穆旦從西南聯大外文系畢業，留校被聘為助教。此前已發表《玫瑰的故事》《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等公認的佳作，在聯大校園有詩名。這一年2月穆旦作詩《蛇的誘惑——小資產階級的手勢之一》，3月3日、4月28日在《大公報》（香港版）連續發表兩篇詩評，分別評析艾青寫在1939年春的詩集《他死在第二次》和卞之琳1940年1月5日至16日發表在《大公報》（香港版）的《慰勞信集》，是穆旦詩人生涯僅有評述當下詩歌創作的文章，為其一生詩歌“探險”的起點。

穆旦與艾青

穆旦評艾青詩集《他死在第二次》的文章題目就是《他死在第二次》，開篇說以促成這本詩集出版短短時間來講，不得不敬佩艾青創作力的豐盛。而從質上看，在抗戰后新興的詩壇，這本薄薄的詩集又是可珍貴的收獲。

穆旦稱贊艾青是“一個土地的愛好者”，所著意的，全是茁生于我們本土上的一切呻吟、痛苦、斗爭和希望。

艾青的筆觸范圍很大，然而在他的任何一種生活的刻畫里，都可以嗅到同一“土地的氣息”。這些詩行正是我們本土上的，而沒有一個新詩人是比艾青更“中國的”?！爸袊摹薄巴恋氐摹鼻榻Y也是穆旦自勵和共通的。

穆旦認為，讀著艾青的詩有和讀著美國詩人惠特曼的作品一樣的愉快。

艾青的詩里充滿著遼闊的陽光和溫暖以及生命的誘惑。如同惠特曼歌頌著新興的美國一樣，艾青在歌頌新生的中國，窺見那是一種博大深厚的感情，一顆火熱的心在消溶著犧牲和痛苦的經驗，而維系著詩人向上的力量?！氨戎萏芈欠N中產階級的盲目自足的情緒，詩人艾青是更進步更深沉的”。熟悉惠特曼詩風和走進艾青的穆旦是這樣評價的。

他不能想起什么

——母親死了

又沒有他曾親愛過的女人

一切都這末（么）簡單

——艾青：《他死在第二次》

穆旦評曰：難得的卻是這樣一個簡單質樸的人格，犧牲和心理狀態，都為詩人艾青表現得如此生動而深刻?？坍嬃诉@樣的一個戰士，等于樹起了成千成萬中國的戰士：因為我們會想到，正是有多少同樣單純的人們在為著祖國做出可歌可泣的事跡?！啊端涝诘诙巍氛菫檫@些戰士們所作的一首美麗的史詩。”穆旦稱道。在民族抗爭之際，以心靈抒寫祖國解放的史詩，保持強烈的時代性、戰斗性、公共性是詩人穆旦的選擇。

嫻習歐美文學的穆旦分析艾青的心理刻畫，使人聯想到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和馬塞爾·普魯斯特所用的手法——以各種不同的場合中，描摹出了更貼近真實的主人公的浮雕來?！昂苊黠@地，這種手法是比一切別的心理描寫法都更忠實于生活的?！蹦碌┰u道。

艾青曾提出了“詩的散文美”這一標幟——“散文的不修飾的美，不經過脂粉的涂抹顏色，充滿了生的氣息的健康”。穆旦稱，我們終于在“枯澀呆板的標語口號”“貧血的堆砌的詞藻”當中，看到了第三條路創試的成功，而這是此后新詩唯一可以憑藉的路子。“讓我們像平日說話一樣地吟出他的詩來吧，有誰不感到那里面單純的，生動的，自然的節奏美的么？”這出自年輕穆旦真摯的感受，此后我們看到穆旦沿著這條路子不斷“創試?！?/p>

穆旦贊揚《他死在第二次》是“光明的鼓舞”，“艾青正是新生的中國里一員健壯的歌手。”

“這正是我們的時代”

穆旦評論卞之琳詩集《慰勞信集》文章題為《〈慰勞信集〉——〈魚目集〉說起》，敏銳的穆旦意識到進入二十世紀英美詩壇風氣之變：“在二十世紀的英美詩壇上，自從為艾略特（T.S.Eliot）所帶來的，一陣十七、十八世紀的風吹掠過以后，仿佛以機智（wit）來寫詩的風氣就特別盛行起來。腦神經的運用代替了血液的激蕩，拜倫和雪萊的詩今日不但沒有人摩（模）仿著寫，而且沒有人再肯以他們的詩當鑒賞的標準了?！薄霸谶@種情形下，詩人們并沒有什么可以加速自己血液的激蕩，不得不以鋒利的機智，在一片‘荒原’上苦苦地墾殖”。

穆旦認為，把同樣的種子移植到中國來，第一個值得提起的是《魚目集》的作者卞之琳，《魚目集》的有些詩給五四以來詩運的短短路程上立了一塊碑石。

穆旦察覺到，七七抗戰以后的中國大不同前。過去“灰色的路”現在成了新中國的血管，無數戰士的熱血，斗爭的武器，覺醒的意識，正在那上面運輸，并且輸進了每個敏感的中國人心里。七七抗戰使整個中國跳出了一個沉滯的泥沼，一洼“死水”。在新生起來的中國里，我們的詩運又該采取哪個方向呢？

詩人徐遲提出來了：是“抒情的放逐”。

穆旦稱，一方面舊的抒情（自然風景加牧歌情緒）是仍該被放逐著；但另一方面，為了表現社會或個人在歷史一定發展下普遍地朝著光明面的轉進，為了使詩和這時代成為一個感情的大諧和，我們需要“新的抒情”。何為“新的抒情”？穆旦說，應該是有理性地鼓舞著人們去爭取那個光明的一種東西。

穆旦著重在“有理性地”一詞，“因為在我們今日的詩壇上，有過多的熱情的詩行，在理智深處沒有任何基點，似乎只出于作者一時的歇斯底里，不但不能夠在讀者中間引起共鳴來，反而會使一般人覺得，詩人對事物的反應畢竟是和他們相左的?！?/p>

穆旦再舉艾青的《吹號者》為例，是“新的抒情”較好的代表作，“覺出情緒和意象的健美的揉合”。自然風景仍是可以寫的，只要把它化進戰士生活的背景里，離開了唯美主義以及多愁善感的觀點，這時候自然風景也就會以它的清新和豐滿激起讀者朝向生命和斗爭的熱望來。

穆旦認為，詩人“可以應用任何他所熟習的事物，田野、碼頭、機器，或者花草；而著重點在：從這些意象中，是否他充足地表現出了戰斗的中國，充足地表現出了她在新生中的蓬勃、痛苦，和歡快的激動來了呢？”

穆旦提出，“強烈的律動，洪（宏）大的節奏，歡快的調子，——新生的中國是如此，‘新的抒情’自然也該如此?！蹦碌┰u論卞之琳《慰勞信集》中比較更舒暢，更自由一點的起伏是在這樣的詩行里——《給山西某一處煤窯的工人》：

拿好燈，這里也不是抬頭的地方，

傴下去：就這樣走了，是什么動物

對面跑來了，轆轆轆，拉著滿拖筐，

后面又趕過了，推著空拖筐，轆轆轆？

額上一雙角一點火，黑臉上一對星

只一幌點明了這里并沒有野性——

穆旦稱贊道，就是這些人們，這些艱苦的戰士，這些堅強地走向解放之路上去的，他們需要一種歡快，洪（宏）大的脈搏在詩里和他們共鳴。他們需要“新的抒情”！現在，這種抒情的歡唱是比七七抗戰以前容易獲得了，因為我們這時代現在正開放了美好的精神的花朵，它對于詩，不再抑制、摧殘，而正為它開辟了一塊肥沃的土壤。無論是走在大街、田野，或者小鎮上，我們不都會聽到了群眾的洪（宏）大的歡唱么？這正是我們的時代。

穆旦提倡詩人匯入民族宏大歡唱中的知性抒情，他肯定卞之琳繼《魚目集》后創試了新的題材，包括在《慰勞信集》里的十幾首詩，如同給開荒者、礦工、民族解放戰爭中各階層戰士們部分的、側面的拍照，同時指出在這些首詩中，“新的抒情”成分太貧乏了。

“這是一個失敗?！蹦碌┱f，這些詩行是太平靜了，缺乏伴著那內容所應有的情緒的節奏。這些“機智”僅僅停留在“腦神經的運用”的范圍里是不夠的，它更應該跳出來，再指向一條感情的洪流里，激蕩起人們的血液來。卞之琳所作《慰勞信集》是1938年秋后，中國抗戰文藝界發起“慰勞信”活動，當年11月初至下一年，卞之琳客居延安、過黃河到太行山內外訪問、隨軍，陸續寫出各方各界為抗戰出力的真人真事，這些生活是當時的穆旦隔膜的，所以，他統稱《慰勞信集》“新的抒情”成分太貧乏，不能不說存在一種偏頗。

在兩篇詩評刊載之間，穆旦寫出了《玫瑰之歌》，當年他發表了《在曠野上》《出發——三千里步行之一》《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等經典之作，穆旦“第三條路創試”“新的抒情”的主張和觀念，為他的創作打下了根基，奠定了個性的形成。正如他在西南聯大同班詩友王佐良所述：“穆旦和他的年輕詩友，是將西歐的現代主義，同中國的現實和中國的詩歌傳統結合起來了的。這一結合產生了許多好詩。”

以深沉的感情贊美“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王佐良所說的“好詩”來了！

穆旦發表兩篇詩評的第二年12月創作了《贊美》這首詩，刊于1942年2月16日問世的西南聯大文學社團文聚社的刊物《文聚》創刊號，而且作為“頭條”，穆旦時年24歲！3月，穆旦辭去西南聯大教職，投身中國遠征軍，任司令部隨軍翻譯，出征緬甸抗日戰場。而《贊美》一詩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這首詩實則建構起穆旦的詩人形象，在第三條路上創試“新的抒情”——寶石出土。穆旦創作《贊美》之時，正值太平洋戰爭爆發，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段木邸冯s志的主要創辦者林元（詩人馮至稱他為“組稿能手”）說，詩人穆旦對祖國和人民傾瀉了海一樣深沉的感情，用無數象征性的事物訴說一個民族走過的貧窮、災難、恥辱的道路。顏色雖然暗淡，調子雖然沉郁，但主旋律卻是昂揚的——詩人看到了人民“溶進”了抗日洪流，激情地一再歡呼：“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薄霸娙说牟湃A當時還被埋在泥土里，我們決定把《贊美》放在創刊號的‘頭條’。寶石出土，便放出耀眼的光輝，讀后使人得到美的享受。”林元回憶道。

“帶血”的歌。西南聯大詩壇“四杰”之一袁可嘉在《九葉集》序中說，上世紀40年代初，穆旦以深沉的感情贊美“一個民族已經起來”?！顿澝馈吩娖牡诙?，出現在田野中勞作農民的形象，令穆旦想到多少個朝代在勞苦大眾的身邊升起又降落，把希望和失望壓在大眾身上，如今中國民眾在抗日宣傳鼓動下投入了軍隊，“溶進了大眾的愛”“看著自己溶進死亡里”，因為戰爭總是有傷亡的，穆旦沉痛地寫道：“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p>

穆旦痛感自己沒有力量給這樣的農民創造幸福，只能為他的死難痛哭，但暫時的苦難終將帶來民族的復興，因此說，“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這種悲痛、幸福與自責交織在一起的復雜心情，使穆旦的詩顯出深度和厚度。他對祖國的贊歌伴隨著深沉的痛苦和嚴厲的自責，是“帶血”的歌。

心和雙腳。《文聚》創刊號只是一冊薄薄24開本雜志，這期雜志上也刊發了穆旦的外文系同學杜運燮的詩《滇緬公路》。杜運燮寫道：凡是讀過穆旦《贊美》一詩的，都會對他在每節末重復的“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這個詩行，留下深刻的印象。穆旦要以“帶血的手”擁抱“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真摯地表達了他對祖國對人民深沉的愛，同時表達了他對多難的民族前途的希望和信心。作為穆旦一生的摯友，杜運燮說，穆旦的心和雙腳總是緊緊地和中國人民、土地連在一起。

同期《文聚》雜志還刊發了《一月一日》和《角度》兩首詩，作者是與穆旦同為西南聯大冬青文藝社成員的羅寄一（江瑞熙）。羅寄一說，穆旦以形象的語言刻畫苦難中祖國的山川，贊美受饑餓、貧窮和壓迫下掙扎卻并不向命運屈服的人民，那江河直下般深摯的抒情引向“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的巨大希望。

穆旦，值得我們不斷地品味和深層發現。當下西南聯大的敘事不能沉浸在趣聞軼事乃至傳說的轉貼之中，需要我們摒棄浮躁，從原典和思想語境出發，激活歷史信息，與前人處于同一境界，重建他們面對具體情境的可能性，走一條自主、開放，非預設結果、非先入為主的探究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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