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社交恐懼癥。

眼睛做了飛秒之后，我在附近美發店辦了一張卡，準備在外洗頭一個月。去洗一次之后我意識到：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類“陌生人20分鐘以上社交”了，連跟洗頭小弟或發型師小哥溝通那么幾句話，也讓我覺得好費力，我希望他們除了“還有哪里癢？”和“只吹干還是要吹造型？”這兩句不得不問的話之外，不要給我拋來任何問句。

我現在已經只剩下熟人社交了，也只剩下熟人社交的能量。朋友約我出去吃飯，我先問“有沒有素材？”沒有就算了；頭發指甲眉毛，都已經好久不做；買任何東西，基本上靠網購；供貨商或品牌方聊天，我盡量先讓可樂或菲姐去對接，我只做幕后，只和她倆溝通；遇到一些略不靠譜的推薦，我裝死；遇到供貨商或品牌方說要來武漢順便和我見個面，我說不了不了真不了，我不怎么見人。

我在回憶，自己以前就是這樣的嗎？到底是年紀大了，有了“拒絕社交”的實力和勇氣呢，還是說我的社交能力進一步退化了？

我總是想起晚年的張愛玲，努力拒絕掉所有社交，用假名租房，頻繁搬家，半夜出門購物，電話鈴調到最小，鄰居打招呼她假裝不懂英語，郵箱名寫成越南人名，稿件需要助理對接，就從門縫底下遞出去，大家都很久沒跟她打過照面。

當然張愛玲當年是中國文壇最閃的星，晚年生活確實會被狗仔盯著，她避世的難度很大，也需要很努力才能避開關注，這和我們普通人沒有相似性，但是不知為何，我總是覺得：那好像也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她畢竟還是會和親密的幾個親人朋友通信的，就好比我們現在偶爾在微信上和熟人朋友聊幾句；她也仍然在創作，就好比我們現在寫寫推文，發發微博，并不是完全的杳無音訊、失去錨點、無所輸出；她也可以看書看報，正如我們當今只要有網，有一部手機，就足夠第一時間知曉外界發生了什么。

我們和世界之間，有這么些連接好像就已經夠了，不必面對各類實時的互動，突發但必須回應的狀況。

這是我在鼓起勇氣對洗頭小弟弟進行了一次“主動社交”之后得出的結論。

起因是我前幾天去洗頭的時候，有個從來沒遇見的小弟弟給我抓得蠻好，洗得也很舒適，我就想著，不管什么類型的服務者，當你覺得對方的水準明顯高于平均水平的時候，如果告訴對方，都可以讓TA高興高興吧（我也是一個服務者，當我的推文得到你們一句半句贊許的時候，我會很開心），于是在我洗完頭，站起身來之后，鼓起勇氣對他說了一句：你洗得蠻好。

小弟弟馬上對我咧嘴一笑：“那你下次來還可以找我洗。”

我馬上不說話了。因為我洗頭只是圖快，誰空著就找誰才是最合理最劃算的，萬一我去的時候你在給別人洗，我難道要在一邊等著？

在我沉默的三秒鐘之內，那句“你是幾號？”的違心回應機會已經溜走，“不用了，我趕時間，看誰空就找誰比較好”的尷尬回復也被排除在外了，“那你告訴我你是幾號吧，如果你空著我就優先找你”的合理回應也因為太過繁瑣而被我放棄了。我就那樣目視前方，保持微笑，同時輕輕點點頭，心中祈禱他不要接著和我說什么……

發型師過來給我吹頭發的過程中，我還是一直在做心理斗爭，我在想，結賬時我到底要不要問問那個孩子的名字呢？是不是這樣才顯得有禮貌呢？我該怎么問呢？他們的結賬小妹到底有沒有我的“洗頭操作者”記錄呢？應該是有的，不然那個小弟弟不會說讓我找他，這句話暗含著多洗多提成的意思；但是，如果萬一沒有記錄呢？我該怎么描述那個給我洗頭的孩子？小眼睛，小瘦子，小個子？他戴著口罩，我的任何如實描述聽上去都有點冒犯，如果采用不實描述，又可能讓前臺弄不清我問的是誰，就算我如實描述，她也可能對不上號，那時難道要領我走到洗頭的一排操作臺前去“指認”嗎？

想到那個尷尬的場景，我渾身一哆嗦。

其實，那天給我吹頭發的發型師，也比前幾天的更讓我滿意，我如果為自己的舒適考慮，完全應該在結賬時問一嘴，下次如果他倆有空，就找他倆洗吹。

但是，我內心交戰了一會，到了結賬的時候，還是什么也沒說出口，掃完碼就走了。

走出門之后，我意識到自己的社交能力，已經又退化了一個臺階。

未來，我大概只能和這個世界保持上面所說的基本信息連接了。

我跟在樓下等我的老張說：等這張卡用完了，我一定要換一個地方洗頭。

他問：為啥？

我說，因為我剛夸了一個小孩子洗頭洗得好，但當他想讓我下回找他的時候，我卻裝沒聽到，所以下回如果去了碰到他，我會覺得尷尬。

老張：就這？

我：其實如果這張卡里沒錢了，或者以后你愿意在這里剪頭發的話，我可以下次直接換一家。

老張一臉難以置信。

當你覺得一個人看起來好像不怎么有禮貌，甚至有點難以溝通，看起來就像智商有問題的時候，記住：也可能TA只是很I，而且TA其實可能已經盡力了。

來源：駱仰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