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關于平臺勞動的人類學民族志作品,深入探討了中國平臺經(jīng)濟背景下外賣騎手的勞動形態(tài)及其社會意義。通過在19個城市歷時7年的田野調(diào)查,作者帶著行動主義的熱情,記錄下騎手懸浮于正式與非正式勞動之間的真實狀態(tài),關注到平臺從對勞動者本身的控制轉(zhuǎn)向?qū)趧舆^程的精細控制的關鍵轉(zhuǎn)變,提出了“過渡勞動”這一頗具解釋力的勞動概念,反映出勞動者對未來職業(yè)發(fā)展的關切。書中深入探討了算法技術對騎手勞動的影響,特別關注了女騎手在家庭和工作中的雙重挑戰(zhàn),并為此提供了豐富的田野數(shù)據(jù)和新的研究視角。
如今,平臺化正在形塑全新的社會關系。外賣、家政、物流、打車等數(shù)字平臺方便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與此同時也催生了大批依附平臺的零工勞動者。本書在對騎手零工進行記錄反思的同時,相信個體在不確定性中塑造生活的經(jīng)驗和勇氣,憧憬一種更加良性向善的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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擴張的中介
外賣員的流動性大大增加了平臺公司的管理難度,以至于其不得不求助于中介與勞務公司。這些勞務公司會按照平臺公司的要求,不斷地招募騎手來支撐擴張的業(yè)務端和不斷流失的勞動力。雖然勞務中介在短時間內(nèi) “捕捉” 到了大量勞動力,但是,由于缺乏穩(wěn)定的勞動保障機制和用工規(guī)范,中介化的管理機制傳導出來的似乎是一種臨時的、過渡的勞動狀態(tài)。外賣騎手的離職率很高,一年內(nèi)可以達到 70%-90%。“拉人” 與 “走人” 如此往復,形成了一種無限循環(huán)的拉鋸戰(zhàn)。騎手既是處于過渡狀態(tài)的勞動力,也是被 “捕捉” 的勞動者。
加盟商和代理商
“直營” 轉(zhuǎn) “外包” 的過程,也是第三方中介公司迅速擴張的過程。伴隨著外賣平臺 “直營” 的消失,大量的平臺加盟商、代理商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外賣平臺一般會按照代理城市的運營規(guī)模,將所有合作的勞務公司劃分為 ABCDE 五個等級,并要求其支付幾萬到幾百萬的代理費用。一二線城市的用戶規(guī)模大、客流量大,代理商需要繳納的代理費相對較高;小縣城人流量小,訂單少,代理費相對較低。一般來說,“加盟商” 是平臺企業(yè)對于一二線城市外包商的稱呼,而 “代理商” 則是對三四線城市或縣域外包商的稱呼。兩者的主要區(qū)別在于組織規(guī)模。加盟商的騎手基數(shù)更大,儲備更多,運營中的資金流和業(yè)務量也更大。在業(yè)務的類別上,加盟商只負責配送,即外賣團隊的管理;代理商的業(yè)務則相對多元,它們會作為平臺在小城市的 “全權(quán)代理人”,負責配送、商戶、單量等多線條業(yè)務。
加盟商和代理商相當于外賣平臺的業(yè)務外包方,平臺將自己的配送等業(yè)務委托給它們運營和管理。這其實是一種 “資產(chǎn)剝離” 的策略。需要注意的是,平臺并不限制加盟商和代理商的公司類型,而只要求該公司的經(jīng)營范圍中有物流配送、人力資源管理的相關業(yè)務。因此,加盟商和代理商不盡然是單純的勞務公司。根據(jù)騎手的反饋,目前市面上的加盟和代理公司以 “科技公司” 居多。這些 “科技公司” 通過投標或市場關系拿到平臺的合作后,會再與其他人力資源公司、財稅公司簽訂 “業(yè)務外包”“轉(zhuǎn)包” 等協(xié)議,讓這些公司負責騎手的個體工商戶注冊、委托代征、個稅代扣等業(yè)務(參見圖 2)。為了盡量講清楚這個多層次的管理結(jié)構(gòu),本書把平臺的加盟商、代理商公司統(tǒng)稱為 “中介公司”。這些中介公司既包括勞務公司,也包括其他諸多類別的公司。
(圖 2 中介化的平臺管理:平臺公司分別連接加盟商與代理商,加盟商對接專送騎手,代理商對接專送騎手與眾包騎手,同時加盟商與代理商還可能連接人力資源公司、財稅公司等)
為了應對數(shù)以百萬、千萬計的外賣大軍,配送平臺往往會同時跟幾百家甚至上千家中介公司簽訂協(xié)議,按照地域或業(yè)務線需求進行合作。加盟商和代理商成為外賣平臺的勞動供應商,他們與平臺簽訂合作協(xié)議,按照城市或者地域鋪開自己的勞動力運營鏈,負責配送業(yè)務的完成。出于業(yè)務安全的需求,平臺一般會同時與多家中介公司合作。例如在北京,“美團” 和 “餓了么” 同時擁有幾十個加盟商,分散在各個區(qū)域,以此來保證運力的多元化。同時,平臺也要求加盟商具備跨城市、跨地域的勞務供給能力。外賣平臺一旦拓展了新的市場,就希望加盟商能夠快速跟進,隨時補充配送勞力。
對于平臺加盟商和代理商來說,“運力” 是核心競爭力。
“騎手越多,對你(加盟商)越有利。現(xiàn)在都缺人。公司能招到越多的騎手,說明你的運營和管理能力越強。平臺就會依賴你。加盟商都在拼命招人。配送這塊業(yè)務不斷增多,你得使勁‘堆人頭’,才能達到平臺給你定的績效要求。”
陳康是 “美團” 和 “餓了么” 的加盟商。他于 2018 年加入外賣平臺的配送業(yè)務,組建了一千多人的配送團隊,主要承包一二線城市的外賣配送。在訪談時,陳康用 “堆人頭” 來形容自己的主要任務。在他看來,平臺強力的擴張是催生加盟商、代理商不斷出現(xiàn)的重要原因。
“例如,平臺公司為了拓展市場,會一下子招募上萬個 BD,組建銷售大軍,開始定目標、掃商戶。一個人一條街,開始地推。這樣做很快就可以占領一個地方的市場。”
在平臺擴張期,大大小小的中介機構(gòu)形成了錯綜復雜的關系。頭部的加盟商會緊緊抓住平臺需求,努力增加自己的運力以確保自己分到外賣配送這塊 “大蛋糕”。作為規(guī)模較大的勞務派遣公司,他們拿到各自的部分后,除了直接招募外賣員、組建自己的配送隊伍外,還會留下一些灰色地帶,以 “大代理商” 的身份把業(yè)務分包給 “小代理商”,即規(guī)模較小的勞務中介公司,讓他們幫忙招人、做管理,而這些 “小代理商” 也會因為人情關系等把勞動力組織的業(yè)務再分包給有合作關系的個體承包商(參見圖 3)…… 這樣的外包形式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像毛細血管一般,逐步滲透在廣大的流動人群之中。
(圖 3 外賣平臺下的多層中介機構(gòu):平臺公司連接派遣公司、勞務中介公司,派遣公司、勞務中介公司連接外賣騎手,勞務中介公司還可能連接個體承包商)
可以說,各類中介機構(gòu)的出現(xiàn)成為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數(shù)字零工的重要組織化力量。大大小小的勞務中介組織交錯、勾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密布的網(wǎng),不停地 “網(wǎng)羅” 游走其中的零工人員。而隱藏在這背后的是一條多層次、多線條的利益鏈。借助多層級的勞務中介,平臺公司建立起了一套維持、運營和管理騎手的機制。
需要注意的是,平臺與中介公司的合作并不都是皆大歡喜,因為兩者各有各的 “算計”。為了保證外賣業(yè)務的平穩(wěn)擴張,平臺公司會通過考核機制監(jiān)督加盟商和代理商。如平臺會給它們制定配送 KPI,每月進行代理商業(yè)績排名,定期召開培訓會議,淘汰成績不合格的合作商。對于這些中介公司而言,成為平臺的合作商更像是一場賭局,他們需要精確衡量自己是否能夠承接平臺業(yè)務、承接多少、成本多少,以及后續(xù)如何開拓所在地的外賣業(yè)務等。陳康抱怨自己的公司在與平臺的合作中 “話語權(quán)幾乎為零”。作為甲方,平臺的強勢要求不但體現(xiàn)在各種考核指標上,還體現(xiàn)在種種不確定的市場風險中。
“自己找團隊,找(送外賣的)人,找廣告商。都是你自己。平臺需要你大量補貼的時候,就得補。不補?那你完不成指標,后期也沒有市場效益。這東西,就是個賭。賭對了賺錢,賭不對,你就是炮灰!”
從騎手個人的角度來說,在保證運力合理的情況下,一個站點的人數(shù)自然是越少越好,這樣騎手人均獲得的單量就會增加,收入便會增多。但平臺往往更看重服務品質(zhì)。為了塑造優(yōu)質(zhì)的服務體驗,平臺非常看重每個配送站點的人數(shù)。平臺會定期根據(jù)后臺數(shù)據(jù)測算一個站點的 “人效”,即人均送單數(shù)量。一旦站點人均送單量超過一定額度,平臺便會要求站點立即招募騎手。有時候命令來得著急,代理商常因無法按期完成招募而受罰。
“(平臺要求)3 天招 15 個騎手!我上哪里找?就算能找到,一般也會超時。平臺給你下任務管不了那么多的。完不成就罰款。開罰款單。最厲害的時候,一個人頭 2000 塊。”
在 2020 年疫情期間的一次線上訪談時,我遇到了張利強。彼時他是一名 “美團” 樂跑騎手,也是一個二十人小組的配送組長。有趣的是,2016 年他曾經(jīng)在老家縣城做過一段時間 “餓了么” 的代理商。根據(jù)張利強的說法,有錢賺的時候,平臺與勞務公司的合作順風順水,而遇到競爭激烈、需要 “燒錢”“補貼” 來占領市場時,代理商也會叫苦連天。據(jù)他說,自己當時的主要任務是與公司的其他幾人 “跑業(yè)務”:
“什么都干,有的時候去跑商家,簽合約,讓他們上平臺;有的時候也負責招工,上網(wǎng)站,找親戚朋友、熟人,去廠子里挖人…… 那時候一個公司十來個人,外賣員有一千多吧。”
“后來就不干了。干不下去。要一直往里砸錢。今天這個折扣,明天那個活動。”
“去跟商家談,談完了讓他們讓利。公司也讓利,做活動。就是賠本的生意。當時說干這個還能掙點錢,后來公司賬戶上錢越來越少,做活動賠完了。老婆眼看著掙來的幾十萬都沒了,死活不讓干了。”
“也有一些地方的代理,一直往里投錢,看不到頭,就跑去北京總部鬧。之前旁邊幾個縣的代理商還說要去北京。我退出來了,也沒跟著去。”
關于代理商的問題,我在訪談中聽到最多的一個詞是 “燒錢”。“沒有幾十萬上百萬,根本干不下去。全燒完了,沒錢了,你還不能放棄。否則,你拿錢燒出來的客戶就不是你的了。代理費也拿不回來。”2015-2017 年是外賣平臺業(yè)務急速擴張的時期,為了占領市場,各大平臺紛紛開始招募代理商。是否有 “燒錢” 的資本,成為外賣配送平臺篩選合作人的重要門檻。可以說,一個代理商存活下來的背后,是無數(shù) “炮灰” 代理商的血淚故事。可即便是這樣,大部分人對于平臺代理這件事依舊是 “趨之若鶩”。
“就剩最后這波紅利,誰不想拿?” 張利強笑著對我說。
拉人
2016-2017 年,各大外賣平臺的 “地推鐵軍” 強勢出動,在短時間內(nèi)打造了數(shù)量可觀的外賣市場。巨大的市場需求推升了對配送勞動力的需求。大大小小的中介公司活躍起來,成為承接和吸納大批靈活勞動力的第一個入口。隨著零工經(jīng)濟的崛起,源源不斷的勞動力從農(nóng)業(yè)、制造業(yè)流向靈活服務業(yè),而在此過程中,中介公司的 “拉人運動” 起到了重要作用。打個比方,如果平臺公司是條八爪魚,那么中介公司就是八爪魚觸角上的一個個吸盤,它們伴隨著平臺業(yè)務的擴張而四處游走,極力去 “吸引” 并 “捕捉” 路過的勞動力人口。
對于中介公司來說,想要生存,“拉人” 是第一要務。
過去的十年間,無論是在大城市還是小縣城,其街頭巷尾都在上演著外賣產(chǎn)業(yè)的 “拉人大戰(zhàn)”。放眼望去,地鐵廣告板、電線桿、配電箱甚至街邊的垃圾桶,都貼滿了外賣廣告。除了線下廣告,中介公司也會使用 “58 同城” 這樣的線上網(wǎng)站。曾經(jīng)在勞務中介負責招人業(yè)務的小劉說,
“午夜 12 點,我們的‘張貼大軍’就出發(fā),掃一遍。私人的地方不行,公共場合都不放過,能貼的地方都貼一下。哪怕很快被人撕掉(也沒事)。要的就是曝光率。”
除了使用外來的廣告商渠道,中介公司也會有效利用已有的騎手。騎手的餐車是天然的 “流動廣告牌”,在騎手的餐箱上張貼招聘啟事成了不少中介公司和站點的常規(guī)操作。好一點的,會去打印店制作貼紙,貼在餐箱上;隨意一點的,就直接用 A4 紙打印出來,貼上去。下面是我在燕郊調(diào)研時看到的招工廣告:
“你想月薪過萬嗎?你想吃喝不愁嗎?你想騎著美團小黃車逍遙自在嗎?你想成為這個城市的主宰嗎?你還等什么?趕快加入美團吧!
電話:XXX-XXXX-XXXX
微信同步,歡迎騷擾。”
還有一則是發(fā)在微信群的招聘和租房廣告:
“二環(huán)銀河 SOHO 附近,
出租床位,下鋪
800 一個月,水電費 50,
押金 400,住滿半年退押金,
六個人一屋,下鋪
房東每個月免費洗床單被套
屋里有單獨廁所,洗澡間,洗衣機
環(huán)境特別好,
要求今天交押金 400 訂床位
電話 XXX-XXXX-XXXX”
中介公司為了 “拉人” 不遺余力,但這樣迅速而急切的招式也會產(chǎn)生許多問題。比如,一些外賣員在聊天的時候說,自己是被 “忽悠” 來干外賣的。果凍姐是我田野里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騎手,而且十分健談。2019 年秋天,她與丈夫離了婚,辭掉了工作,一人來到北京,“想換換心情”。她先在招聘網(wǎng)站上投簡歷,很快就有人回電話,問想要做什么樣的工作。果凍姐說最好是 “坐辦公室的工作”。對方答應下來。過了幾天,果凍姐被通知去面試。
“面試的地方在望京。從南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當時還不會坐地鐵,打聽去了。結(jié)果一去,傻眼了。是個跑外賣的站點!人家問我是來報名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后來,站長出來,看我是個女的,長得‘白白胖胖’,對我說:‘留下吧,正好缺人。我們這兒還有一個女同志,有伴了!’”
果凍姐就這樣稀里糊涂從想做辦公室白領,跑去送了外賣。我問她為什么不拒絕,她說因為自己剛來北京,身上沒有多少錢,想先掙口飯吃。
在這場浩浩蕩蕩的 “拉人運動” 中,中介公司的城市經(jīng)理和站長擔任了重要角色。為了招工,城市經(jīng)理與站長聯(lián)合,廣泛調(diào)動社會關系,盡可能地延伸自己的觸角。站長作為騎手和中介公司的 “中間人”,不得不努力參與其中,完成 “拉人” 任務。果凍姐告訴我,她所在的望京巨峰站點里,有三分之一的騎手都是站長從老家 “拉” 來的人。“一個站,都快變成陜西窩了!都是一個地兒的人!” 果凍姐的話也印證了我們的調(diào)研結(jié)果。在 2021 年 8 月的調(diào)查問卷中,我們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熟人關系仍舊是外賣站點招工最有效的辦法。其中,依托 “老鄉(xiāng)或熟人關系” 實現(xiàn)外賣就業(yè)的騎手人數(shù)占到總?cè)藬?shù)的七成之多。丁未在《遭遇 “平臺”》一文中談到了同鄉(xiāng)同業(yè)群體的問題,毫無疑問,外賣騎手中的 “拉人運動” 也體現(xiàn)出了這些組織的活力。
在靈活用工需求不斷增強的背景下,勞動力市場的組織形態(tài)也日益復雜化,形成了 “層層外包、精細分工、競爭合作的中介鏈條”。在這些分工鏈條中,中介公司成為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因為它決定了平臺市場能否繼續(xù)穩(wěn)步擴張。只有拉到足夠的人,擁有了 “跑單大軍”,平臺才可以繼續(xù)開疆拓土、搶占市場。在這個過程中,因勞動力多向流動而出現(xiàn)的矛盾局面開始浮現(xiàn):一方面,制造業(yè)出現(xiàn)了大范圍的 “用工荒”,許多廠家企業(yè)因勞動力短缺不得不停工;另一方面,外賣送餐領域似乎也十分缺人,用張利強的話來說,“從它成立的那一天開始,它就永遠不停地在招人”。按照加盟商陳康的說法,中介公司不斷拉人與平臺想要提供更好的服務體驗有很大關系:
“平臺公司對于我們有很多要求。不允許站里缺人。后臺有很多指標控制。這里面的指標包括人效、有效騎手數(shù)量、高峰時段在崗人數(shù)等等,幾十個指標呢。人效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高峰時段得有百分之多少的在崗率,早餐夜宵得有多少人…… 七七八八一大堆。就是為了一個目標:24X7X365,全中國每個角落,都得保證‘美團’的配送服務體驗。那么,就只能常年堆人頭了。”
拉人的需求時常困擾著中介公司。為了提供優(yōu)質(zhì)的服務體驗,或者更確切地說,以更快的速度將餐品送到顧客手中,平臺為各個地域的配送商制定了明確的 “運力” 要求,即一個站點需要配備多少名騎手。尤其是在遇到雨雪、風暴等極端天氣時,“運力” 的穩(wěn)定成為平臺的首要追求。為了滿足平臺的考核要求,作為配送商的中介公司不得不持續(xù)地進行運力的 “儲備”,以備不時之需。
在陜西渭南調(diào)研時,我和學生曾經(jīng)以想做兼職騎手為由走訪了當?shù)匾惶庲T手聚集點。大清早沒有單子,騎手們把車停成一排,有的吃早點,有的抽煙、聊天。其中一位騎手見我們問題不斷,便從自己的餐箱拿出了一份他們站點的招工廣告。這是一份折疊三層的豎版小冊子,新年伊始,封面是歡慶新年,里面是關于站點招工有趣而直接的表述。共分為 “你的困擾”“你的收入” 和 “關于我們” 三大部分。部分內(nèi)容如下:
你的困擾
- 房貸車貸和外債:你干與不干,賬都在,加入我們,收入高還(得)快
- 上有老下有小:睜眼閉眼都要錢,更是不敢閑
- 在家賺不到錢:外地本地月亮是一樣的圓
- 送餐在外太危險:保險護你周全
- 工作不體面:臉面與金錢你自己選
- 漂泊在外回家不便: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 平臺亂扣錢:不要相信外界的傳言說差評扣除成百上千!沒有那么懸,只要你工作突出,違規(guī)都能減免,超時也能正常結(jié)算。
你的收入
- 全職:早中晚三個班,每周輪換,可以根據(jù)你的情況調(diào)整上固定班,舉個例子,每天你只要在線,按 9 小時計算,每小時平均 5 單,一天凈賺 180 元,一月下來就是大 5000!你如果努努力,月收入過萬!
- 兼職:適合現(xiàn)在上著班的人員,下班后就可以上線。午晚高峰時段在線,按 4 小時算,每小時平均 5 單,一天 20 單。(一)月下來也有近 2000。當然了,你時間充裕,也可以多跑,多跑多賺,誰會放棄這誘人的零花錢。
- 日結(jié):適合學生和寶媽,你們沒有完整的時間,但你們有分擔家庭開銷的信念。只需一輛電動車和一部手機在線,跑單就是賺,隔日結(jié)算,不耽擱學業(yè),也不影響給孩子輔導和做飯。
外賣行業(yè)作為新業(yè)態(tài)、新就業(yè)工種,早在 2021 年 7 月,市場監(jiān)管總局、國家網(wǎng)信辦、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公安部、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商務部、中華全國總工會聯(lián)合印發(fā)《關于落實網(wǎng)絡餐飲平臺責任切實維護外賣送餐員權(quán)益的指導意見》,對保障外賣送餐員正當權(quán)益提出全方位要求。
工資按時發(fā)放不拖欠,夏天熬綠豆湯祛暑,冬天煮姜絲可樂御寒。上線跑單還有太平洋保險護你平安!入職不收任何費用,快速上崗,免費培訓,持此單頁入職可享受團隊內(nèi)單王一對一培訓。
剛剛拿到這個招工單時,我讀得津津有味。尤其是 “你的困擾” 這部分,真切地反映出小城鎮(zhèn)普通人猶豫和糾結(jié)的情形,讀起來竟然有些瑯瑯上口,還帶些幽默感。關于 “在家賺不到錢”,招工手冊直接給出解決思路:外地本地月亮是一樣的圓。言外之意是說,無論在哪里,需要靠個人能動性,而不是看地區(qū)。關于 “工作不體面”,招工手冊給出的解決辦法也直擊靈魂:臉面與金錢你自己選。看似簡單粗暴的回答里面卻飽含小城人的直爽與智慧。
“購買” 騎手
招工的壓力與季節(jié)相關。春秋天氣暖和,干外賣的人多,很多站點不愁招工,騎手離職也相對容易。而到了冬天,尤其是在北京這樣的北方城市,天氣寒冷,騎手跑單的熱情不高,就會出現(xiàn)用工缺口。老吳是果凍姐所在的 “餓了么” 望京站點的站長,提到冬天的招工,他很頭疼:“到了冬天,站長就是孫子。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求人、拉人過來干外賣。”
在冬季缺人的時候,中介公司和站長甚至會出高價 “購買” 騎手。這筆費用被稱為 “介紹費” 或者 “人頭費”。人頭費少則幾百,多則幾千甚至上萬。望京站點的站長老吳,每年冬天都會 “斥巨資” 招募騎手。冬天人手不夠,這時候老吳人口調(diào)配不開,急得團團轉(zhuǎn)。幾乎從秋天開始的每個早會,老吳都會主動出擊,打招工廣告:
“拉一個人 6000。老帶新。干滿三個月,可以拿錢。至于你們怎么分,那是你們自己的事。”
老吳是一個 “社會人”,他從 “餓了么” 成立初始就進入外賣業(yè),在里面摸爬滾打了六年多。在招人方面,他自稱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和教訓。他知道,6000 塊對于大部分騎手有著足夠大的誘惑力。騎手們?yōu)榱四萌祟^費,會積極地走動起來,聯(lián)系之前的工友、老鄉(xiāng),鼓勵他們來自己的站點跑外賣。有一段時間,老吳的站里一下子多了二十幾人,全都是站里騎手拉來的。但是后來,老吳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新來的騎手不能吃苦,有些干幾天或者幾周就跑了。我們的錢就打水漂了。” 所以,為了穩(wěn)定住人,老吳規(guī)定,凡是拉人進來必須干滿三個月,才可以拿到人頭費。這才堵住了這一漏洞。
當然,高額獎勵也確實會吸引一批人。郭嘉就是老吳花了 6000 塊 “買” 來的騎手。與新人不同,郭嘉以前是望京片區(qū)的眾包騎手,送單快、嘴巴甜,騎得一手好電動車。老吳甚是喜歡。他找來郭嘉的老鄉(xiāng)幫助他 “挖人”。郭嘉覺得干眾包自由,同時也覺得 6000 塊足夠吸引人。最后,雙方達成的協(xié)議是:郭嘉在老吳的專送站點上干三個月,幫他度過冬天招工最難的時間段,然后回去繼續(xù)干眾包。“這樣,干三個月,6000 塊,就相當于我每個月多拿了 2000。這樣算還是劃算的。” 郭嘉計算著工資,覺得這是一筆不錯的交易。
如果缺人的時候恰巧有人離職,老吳一般會選擇拖延,找借口不給騎手辦理離職。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老吳會使用一些策略,包括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地進行勸勉,或者承諾騎手一定的獎勵。有時候,老吳也會秘密地與想要離職的騎手 “定價”,把原本 8 塊一單的客單價提到 9 塊、10 塊,或者承諾騎手幾個月的獎金,以做挽留。如果這樣還不奏效,老吳就實行 “大棒政策”—— 找出外賣員工作上的 “紕漏”,表示不滿并拒絕辦理離職手續(xù)。有一次,老吳站點的外賣小哥蔡奇向我抱怨說他想下個月離職,但是吳站長不肯放他走,還威脅他如果執(zhí)意要走,就扣他一個月工資。理由是,離職需要提前兩個月報備,提前一個月啟動流程。而蔡奇只是提前一個月說自己想要離開,并未提前兩個月報備。
老吳站點辦公室的墻上還專門張貼了一張 “離職騎手懇談表”。按照要求,站長需要對想要離職的騎手進行 “懇談”。表格的空白處要求站長填寫騎手離職的原因、離職去向,同時還要求人事經(jīng)理、城市經(jīng)理分別進行核對。老吳瞅著墻上的表格說:“盡量別用上,但是到了該用的時候,也沒辦法。”
遇到讓人特別著急的缺工問題時,老吳會以 “高客單價” 的形式對外緊急發(fā)布招工信息,而被招來的外賣員以 “兼職” 的形式加入站點,填補空缺崗位,待到人手充裕后可以選擇自行離開或者變成正常客單價的全職人手。我問老吳為什么他一直在招人,他說:
“沒辦法。人來了又走,走了就得再招。來來往往,就是外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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