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75年,長安,夏。
往日清涼的丞相府,如今卻被一股濃重而苦澀的藥味籠罩。
前秦天王苻堅,此刻正親手端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吹著氣,試圖讓它涼得快一些。
他的眼睛紅腫,布滿血絲,這位統(tǒng)一了北方的雄主,此刻看起來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病榻上,躺著的是帝國的擎天之柱,丞相王猛。
他的呼吸微弱,曾經(jīng)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已然渾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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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王猛的聲音嘶啞得像一張被揉搓過的砂紙。
苻堅連忙俯身,將耳朵湊到他的嘴邊:「景略(王猛的字),朕在,朕在這里。」
王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說出了那句如同讖語般的遺言。
「東晉雖然偏安一隅,卻是中華正朔,我們應該以鄰為善,這是國之大寶,萬萬不可圖之……」
「至于鮮卑、西羌這些部落,本是我們的仇敵,現(xiàn)在雖然臣服,終究會成為禍患,必須慢慢除掉,以安社稷……」
苻堅含淚點頭,口中連聲應允,可他的心里,或許并未真正聽懂。
屋外,一陣狂風驟起,吹得殿角銅鈴叮當作響,那聲音,不似尋常的清脆,反倒像是為這個鼎盛帝國,提前奏響的挽歌。
01
苻堅永遠也忘不了二十多年前,他與王猛初遇時的情景。
那時,他還是個龍驤將軍,而王猛,只是一個穿著破舊麻衣,在街邊以賣簸箕為生的窮書生。
可兩人一席長談,苻堅便驚為天人,認定此人有「管仲、諸葛之才」。
他興奮地說:「我得到先生,就像當年劉備得到諸葛亮一樣!」
從此,君臣二人,開啟了一段千古佳話。
苻堅力排眾議,將這個毫無根基的漢人,一步步推上了權(quán)力之巔。
而王猛,也用他雷霆般的手段回報了這份知遇之恩。
他整頓吏治,一天之內(nèi),就處決了二十多個違法亂紀的皇親國戚和權(quán)貴。
他打擊豪強,將那些侵占土地、魚肉百姓的門閥世家連根拔起。
他富國強兵,讓百姓安居樂業(yè),使府庫充盈豐實。
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在王猛的輔佐下,苻堅的前秦帝國,如一輪烈日,照亮了整個北方大地。
曾經(jīng)四分五裂的北方,迎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
長安城里,各族商販往來不絕,胡漢百姓雜居共處,一派和諧。
這一切,都離不開那個叫王猛的男人。
他是帝國的總設(shè)計師,是方向的把控者,更是苻堅那輛高速戰(zhàn)車上,最穩(wěn)固的剎車。
02
然而,再穩(wěn)固的剎車,也終有失靈的風險。
這風險,源于君臣二人內(nèi)心深處最根本的分歧。
苻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夢想著建立一個「王者無外」,所有民族不分彼此、親如一家的理想國。
因此,他對那些投降過來的異族貴族,尤其是鮮卑慕容氏和羌族姚氏,總是推心置腹,委以重任。
慕容垂,曾經(jīng)是前燕的吳王,國破后投降前秦。
苻堅不計前嫌,待他如親兄弟,封他為冠軍將軍,讓他統(tǒng)領(lǐng)鮮卑舊部。
但王猛,卻是一個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者。
他讀了太多的史書,見過太多的背叛,他從不相信所謂的“感化”。
他不止一次地對苻堅說:「慕容垂父子,是我們的大敵,他們像狼一樣,野心勃勃,絕不會真心臣服。如今不除掉他們,將來必成大患。」
為了說服苻堅,王猛甚至設(shè)下過一個計策。
他借口自己生病,請慕容垂來府中探望,暗中埋伏刀斧手,準備一舉將其格殺。
然而,就在動手的最后一刻,苻堅派來的快馬趕到,制止了這場謀殺。
事后,苻堅還親自去向慕容垂道歉,安撫他受驚的心。
苻堅對王猛說:「朕要以至誠來統(tǒng)一天下,為何要用這種陰謀手段?」
王猛看著苻堅那張充滿仁慈和理想光輝的臉,長嘆一聲,他知道,皇帝心中那個美好的烏托邦,終將成為埋葬帝國的墳墓。
他只能在活著的時候,拼盡全力,看住那些潛伏的豺狼。
03
公元375年,王猛死了。
那只一直緊緊踩在帝國戰(zhàn)車剎車板上的腳,被命運挪開了。
從此,苻堅的雄心,如脫韁的野馬,再也無人能夠約束。
八年后,公元383年,苻堅認為時機已到。
他要實現(xiàn)自己畢生的夢想——南下伐晉,統(tǒng)一天下。
消息傳出,整個朝堂瞬間炸開了鍋。
幾乎所有人都站出來反對。
他的親弟弟,陽平公苻融,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苦苦哀求:「陛下,晉朝尚有天命,謝安、桓沖皆是人才,我們不可輕舉妄動啊!」
太子苻宏,哭得涕淚交加,勸說父親不要冒險。
就連苻堅最寵愛的張夫人,都在枕邊細語:「此事兇險,上天和百姓都不會同意的。」
可是,此刻的苻堅,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他環(huán)視著殿下跪著的親人、大臣,豪情萬丈地大笑起來。
「我擁有百萬大軍,戰(zhàn)將如云,光是把士兵的馬鞭都投進長江,就足以讓江水斷流!有如此實力,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在一片反對聲中,只有幾個人,堅定地站在了苻堅這邊。
其中,就有他最信任的鮮卑大將——慕容垂。
慕容垂躬身說道:「陛下圣明,以百萬之師,攻打一個東南小國,如同用泰山去壓雞蛋,必勝無疑!」
苻堅聽后大喜,拍著慕容垂的肩膀,激動地說:「能與我共定天下的,只有卿一人啊!」
他沒有看到,慕容垂低下頭時,嘴角那一抹難以察覺的冷笑。
就這樣,一輛滿載著百萬大軍和皇帝夢想的帝國戰(zhàn)車,失去了最后的制動,向著南方的懸崖,全速沖去。
04
淝水,這條看似不起眼的河流,成了前秦帝國的葬身之地。
戰(zhàn)前的苻堅,站在壽陽城樓上,望著對岸東晉的八萬「北府兵」,意氣風發(fā)。
他看到敵軍陣型嚴整,便對手下說:「這也是一支勁旅啊,怎么能說他們是弱敵呢?」
但隨即,他又遙望八公山,把山上的草木都當成了晉軍的士兵,心中又不禁生出一絲寒意。
這就是「草木皆兵」的由來。
戰(zhàn)爭的進程,荒誕得像一場鬧劇。
晉軍統(tǒng)帥謝玄,派使者給苻堅傳話,說秦軍靠得太近,晉軍無法渡河,不如秦軍稍微后退一點,讓出一片空地,雙方好決一死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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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是兵家大忌,但極度自信的苻堅,竟然一口答應了。
他想等晉軍渡到一半時,再用鐵騎沖擊,一舉殲滅。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軍隊的紀律性。
前秦的軍隊,是由氐、漢、鮮卑、羌、匈奴等多個民族組成的混合部隊,本就人心不齊。
當前軍后退的命令下達時,后方的士兵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只看到前方的部隊在后退。
恐慌,就像瘟疫一樣,瞬間蔓延開來。
不知是誰在陣中大喊了一聲:「秦軍敗了!」
緊接著,成千上萬的人跟著潰逃。
陣型瞬間大亂,士兵們丟盔棄甲,自相踐踏,人仰馬翻。
苻堅的弟弟苻融,為了穩(wěn)住陣腳,策馬在亂軍中來回奔馳,結(jié)果不幸馬匹摔倒,被沖上來的晉軍殺死。
苻堅自己也中了一箭,鮮血染紅了龍袍。
曾經(jīng)那個要「投鞭斷流」的偉大帝王,此刻正被自己的士兵推搡著,倉皇逃命。
百萬大軍,就這樣在幾個時辰內(nèi),土崩瓦解。
苻堅在亂軍中狼狽奔逃,身邊只剩千余騎。恍惚間,他看到了不遠處慕容垂的旗幟,那是他最信任的鮮卑大將,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拼盡全力喊道:「垂弟,救我!」慕容垂聞聲,勒馬回望,臉上卻是一種讓苻堅瞬間墜入冰窟的、高深莫測的笑容。
05
慕容垂,終究還是“救”了苻堅。
他帶著自己那支在戰(zhàn)場上幾乎毫發(fā)無損的三萬鮮卑鐵騎,迎向了苻堅。
看到慕容垂,苻堅仿佛看到了救星,他拉著慕容垂的手,滿臉羞愧地說:「我沒聽你的話,才落得如此下場!」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慕容垂的軍隊為何能如此完整地保留下來。
在慕容垂的軍帳里,他的兒子慕容寶和部將們,紛紛勸說他。
「天賜良機!苻堅眾叛親離,我們現(xiàn)在殺了他,恢復我們大燕國的江山,易如反掌!」
所有人都殺氣騰騰,只等慕容垂一聲令下。
慕容垂卻搖了搖頭,他看著帳外苻堅那落魄的身影,緩緩說道。
「不行。他曾對我有大恩,在他最危難的時候殺他,是乘人之危,天下人會怎么看我?」
「而且,現(xiàn)在殺了他,我們就要獨自面對整個關(guān)中的氐族人,時機未到。」
于是,慕容垂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決定。
他將自己軍隊所有的兵器、糧草、物資,全部奉獻給了苻堅,然后親自護送著這位狼狽的皇帝,一路返回了洛陽。
一路上,他表現(xiàn)得比任何人都忠心耿耿,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
經(jīng)歷了大敗和眾叛親離的苻堅,此刻對慕容垂的這份“雪中送炭”,感激涕零,深信不疑。
他甚至覺得,這世上唯一能信賴的,就只剩下這位“垂弟”了。
他不知道,這份最致命的“忠誠”,不過是一張假面。
面具之下,是早已磨利了獠牙的野狼,在等待著最合適的捕獵時機。
06
回到北方后,慕容垂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他以需要回河北拜謁祖先的陵墓為由,向苻堅請求離開。
此時的苻堅,對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懷疑,不僅同意了,還派了軍隊護送。
這無異于放虎歸山。
慕容垂一回到河北,便立刻扯起了復國的大旗,聯(lián)合鮮卑各部,攻城略地,建立了“后燕”。
幾乎在同一時間,另一個被苻堅無比信任的人——羌族首領(lǐng)姚萇,也在關(guān)中發(fā)動了叛亂,建立了“后秦”。
消息傳來,苻堅如遭雷擊。
他想不通,自己待他們恩重如山,為何換來的卻是最決絕的背叛?
緊接著,匈奴、丁零……曾經(jīng)臣服于前秦鐵蹄下的各個部族,如同雨后春筍般,紛紛起兵自立。
王猛臨死前擔心的那一幕,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苻堅的“仁慈”,沒能感化任何人,反而養(yǎng)出了一群吞噬自己帝國的惡狼。
那個曾經(jīng)統(tǒng)一北方、威震四海的強大帝國,在淝水戰(zhàn)敗后,僅僅一年多的時間,就陷入了分崩離析的末日景象。
烽煙四起,眾叛親離。
這幅畫面,與王猛在世時的盛世榮光相比,是何等的諷刺。
07
公元385年,距離淝水之戰(zhàn)僅僅過去兩年。
苻堅被他曾經(jīng)的下屬,如今的死敵姚萇,團團圍困在新城的一座佛寺里。
糧草早已斷絕,身邊最后的支持者也已散去。
這位昔日的北方霸主,真正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姚萇派人前來,索要傳國玉璽。
衣衫襤褸的苻堅,雖然落魄,卻依然保持著帝王最后的尊嚴。
他對著來使,發(fā)出了生命中最后的怒吼:
「五胡的君主,本來就沒有固定的人選,只有德行高尚的人,才能得到上天的眷顧!玉璽這種東西,算得了什么!」
使者退去后,苻堅看著空蕩蕩的佛殿,長嘆了一口氣。
他或許想起了王猛,想起了王猛臨終前的警告,想起了自己當初那句“投鞭斷流”的豪言壯語。
悔恨嗎?不甘嗎?
歷史沒有給他留下答案。
最終,這位48歲的帝王,在新城佛寺的一根房梁上,用一根白綾,結(jié)束了自己理想主義卻又無比悲劇的一生。
08
又過了很多年。
曾經(jīng)的鮮卑降將慕容垂,早已是后燕的開國皇帝。
有一天,他和自己的大臣們談論起前秦帝國為何會如此迅速地興亡。
大臣們眾說紛紜,有的說苻堅太自負,有的說東晉氣數(shù)未盡。
慕容垂聽后,只是搖了搖頭,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望著遠方,目光仿佛穿透了歲月,看到了那個躺在病榻上,卻依然心憂天下的身影。
「你們都說得不對。」
「成就大事,固然要靠人和,但更要看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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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王景略(王猛)不死,我們這些人,哪里會有出頭之日?」
「苻堅若一直有王猛輔佐,統(tǒng)一天下,簡直易如反掌。只可惜,老天爺,不保佑前秦啊。」
這位靠著背叛才登上皇位的新君主,用一種極其復雜的心情,為那段君臣佳話,為那個龐大帝國,也為自己的成功,下了一個最精準的蓋棺定論。
歷史的吊詭與人性的幽深,盡在這一聲嘆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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