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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攝影機開始轉動之前,分鏡是電影的雛形。
那些一開始只存在于導演腦海里的畫面,經由分鏡師的手和筆,變成一格格圖像。人物、光影還有場景,各式各樣的信息都被囊括在一個矩形的框架中。它們讓電影在前期籌備時,便能夠被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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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語言:電影分鏡藝術與其他視覺創作》展覽現場
有的分鏡圖稿凌亂潦草,有的則精確得如同一份建筑圖紙,還有些有著天馬行空的筆觸,似乎更應該掛在美術館里。
然而,在大多數時候,分鏡圖并不被視為藝術品。在行業早期,許多圖稿在用完后甚至會被直接丟進垃圾桶里。
近來,分鏡稿的價值逐漸得到重視。導演大衛·伯恩(David Byrne)將它視為“一種語言”。他說道:“無論是由電影創作者親自完成,還是由受雇(有時不署名)的分鏡藝術家繪制,這種從構思到落筆的轉換,都是電影‘內在生命’的一種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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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伯恩(David Byrne),《別假正經》分鏡稿,圖片源自網絡
今秋,Prada在上海Prada榮宅呈現展覽《一種語言:電影分鏡藝術與其他視覺創作》,探討分鏡藝術之于當下的價值。展覽內容匯集國內外30余部電影的分鏡圖和視覺作品,跨越1940年至2024年,涵蓋500多件展品。
穿過奢侈品林立的南京西路,拐進一條小路,歷史悠久的榮宅安靜地矗立在那里。屋內,一張張分鏡稿攤開貼在繪圖桌臺上,仿佛作畫者剛剛才起身離開。
每張桌臺都對應一部電影。從郭帆的《流浪地球2》、宮崎駿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到賈樟柯的《風流一代》,展覽特別聚焦亞洲電影,尤其是過去幾十年中國電影的發展。
水彩、碳筆,各種繪畫工具的痕跡駐留在紙面上,它們構成了電影的“前世”,一個充滿了修改,刪減,實現與遺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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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鏡的起源與動畫的興起息息相關。早在20世紀初,華特迪士尼公司(Walt Disney Productions)和弗萊舍工作室(Fleischer Studios)就為動畫制作繪制出大量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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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克·西格爾(EC Segar)《大力水手》的彩色分鏡稿
踏上榮宅的樓梯前往二樓,進入展廳,映入眼簾的第一張桌臺上擺放著《大力水手》的彩色分鏡稿,還有超人(Superman)和貝蒂娃娃(Betty Boop)等經典角色的人物設定圖。這些角色形象被框在輔助線和圓圈之中,動作和神態都被拆解成可重復利用的部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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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蒂娃娃(Betty Boop)人物設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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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Superman)人物設定圖,美國漫畫史上第一個超級英雄
轉描機的發明讓分鏡工業化得到進一步的發展。1937年,迪士尼在《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中正式使用這一技術。真人的動作被投影到紙上,再由畫師臨摹。從此,分鏡成為一項工藝。
到了今天,分鏡已進入數字化時代,分鏡師們在iPad或者數位板上繪圖,或者運用實拍等方式工作。同時,除了動畫和電影行業,廣告和MV等影像的制作也都需要分鏡師的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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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士尼動畫師使用真人模特繪制《愛麗絲夢游仙境》,圖片源自網絡
費學豪是《流浪地球2》的分鏡師。他畢業于油畫專業,十年前,他在微博上偶然看到一位分鏡師的作品,留言詢問如何能從事這個工作。那位分鏡師后來成了他的伯樂,“就這么著進入這個行業了”,他告訴NOWNESS。
從油畫到電影分鏡,是一次漫長的適應。“它們本質其實并不能聯系到一起”,他說道,“從一整面墻那樣畫幅的作品,到一個個小格子,其實它的跨度還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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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帆《流浪地球2》的分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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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第二幕分鏡
繞過迪士尼和弗萊舍工作室的桌臺,迎面的就是《流浪地球2》的分鏡圖。費學豪告訴我們,這是他們選取出來的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完成率比較高的幾張作品。它們確實精細得過分,人物的表情,明暗的對比甚至衣服的褶皺都被一絲不茍地描繪了出來。
當然,也并不是所有的分鏡圖都是這樣。費學豪介紹到,有很多分鏡,其實只需寥寥勾畫幾筆,就足夠用來溝通。但他熱愛繪畫,他說道:“我割舍不掉其中畫畫的這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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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帆《流浪地球》系列分鏡稿
一個優秀的分鏡師,需要能夠在腦海里構建出電影畫面,了解攝影機的運作方式,還要懂得理解劇本,同時又要具備畫畫的能力。這是一個要求極高的工種,往往也不穩定,時刻面臨著壓力。
回憶起過往工作經歷時,費學豪有些感嘆著說:“干這行哪有不辛苦的”。他經常鼓勵他的團隊成員,說,“不要把它當成一份工作,不然你就會喪失對這件事的熱愛”,更重要的是,他補充道,“你需要把它當成一個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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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鏡為電影劇組提供溝通的藍圖,是一定標準化的產物,它通常不被視為具有作者性。它是藝術發生的前一刻,是最終成品的預演。
今次上海榮宅的展覽是Prada基金會繼在米蘭的首展之后的第二站。展覽的策展人Melissa Harris在談到對分鏡的理解時,說道:“它們當然具有創作價值,而且并非金錢價值,我喜歡這一點,這讓人耳目一新。在瀏覽這些分鏡圖時,我沒有感受到任何商業上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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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語言:電影分鏡藝術與其他視覺創作》展覽現場
在《流浪地球2》精細而復雜的分鏡對面,是導演邱炯炯為其長片作品《椒麻堂會》制作的分鏡。它們并未遵守電影畫幅的限制,有著豐富的色彩,畫風肆意張揚。
比起注重工具性和溝通性的分鏡圖,這些圖稿展現出的是一種繪畫本身帶來的視覺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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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炯炯《椒麻堂會》展覽現場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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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炯炯《椒麻堂會》動畫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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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炯炯《椒麻堂會》動畫展示
走進迷宮般的榮宅的深處,在三樓的某個小房間展廳里,陳列著阿涅斯·瓦爾達為她的紀錄片《向古巴人致意》制作的的分鏡稿。
一張張口袋大小的照片,用別針固定在草稿紙兩側,旁邊的鉛筆批注與紅筆修改交織在一起。這份分鏡稿更像是她與自己的對話,肯定與否定交錯。觀看者能從那些字跡和修改符號里,感受到作者創作時,那混亂復雜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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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斯·瓦爾達(Agnès Varda),《向古巴人致意》分鏡稿,圖片源自網絡
賈樟柯則為了這次展覽,特意制作了一個三屏影像裝置《由影像開始》,展示2024年的電影《風流一代》的創作演變過程。桌面上擺放著的三塊屏幕分別播放著導演瀏覽視頻素材,剪輯影片的屏幕錄像和約5分鐘的電影最終剪輯版本片段。
在這些錄屏的影像中,賈樟柯剪切、拼接、暫停,有時也快速地拉動著時間軸。這些動作在屏幕中不斷重復,前進,像是一場關于記憶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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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三屏影像裝置《由影像開始》
《風流一代》幾乎沒有分鏡。賈樟柯在這次展覽中所呈現的是真實剪片時的分分秒秒。那種重復、猶豫、刪改的動作,與分鏡師在紙上反復勾線的手勢或許是相似的。
也許,這正是分鏡最接近藝術的一刻,它不再服務于效率,也不再是工作的成果。創作本身成為了被觀看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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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由影像開始》展覽現場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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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學習繪畫時,無論是畫靜物還是人物素描,都會有人告訴你一條規則:畫出你真正看到的東西,而不是你認為自己看到的東西。
但分鏡的要求更像是反了過來,它要求人畫出還尚未存在的東西,導演依據這些畫稿,將它們付諸于現實。在《分鏡的藝術》一書的介紹中寫道,分鏡師們偶爾會看到自己的作品直接被搬上銀幕,更多時候,他們會見證自己分鏡稿中的“一些精神得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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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語言:電影分鏡藝術與其他視覺創作》展覽現場
從分鏡到最終的電影成片,費學豪告訴我們,“遺失是必然遺失的”。不過他接受這件事,“我認為保留了這場戲的精髓就好”,他這樣說道。
在電影制作的鏈條里,分鏡是起點。它完成后,就要交給攝影、美術、剪輯、特效,每個環節都在疊加新的想法。到電影上映時,銀幕上的畫面也許早就面目全非,那到底什么是所謂的精神或者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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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學豪創作的分鏡,選自《流浪地球2》
回到《流浪地球2》的繪畫桌臺上,展出的一幕分鏡是劉德華所飾演的量子科學家圖恒宇一行人潛水回到曾經的北京。
重新回看了電影中的這一幕,分鏡中的構圖、光影設計和背景里的房地產公司等細節都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圖恒宇用手電筒照到了一些售房廣告,寫著"售價300元一平米"。
費學豪對這幕戲記憶深刻,他說:“這場戲想表達的是當下的環境里,人類所一直在乎的東西,其實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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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學豪對Prada榮宅展覽《一種語言》的分鏡設計
從《大力水手》到《流浪地球2》,從瓦爾達的照片分鏡到賈樟柯的數碼剪輯,每一部電影都經歷了不斷的修改,重建,最后變成銀幕上那唯一的版本。
策展人Melissa Harris說:“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從根本上來說始終以一個固定的結果呈現出來,因此鮮少揭示其背后的制作過程。《一種語言》分享了電影制作初期階段的大量方法,這些方法雖然很少向公眾披露,但卻至關重要。”
分鏡是一種語言,電影藝術本身也是一種語言,它們能夠把虛空之中抽象的事物變得可見。導演信任分鏡師能看見他腦中的影像,分鏡師信任導演能讀懂他筆下的轉折。這是一種建立在信任上的合作,也是一種藝術的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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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語言:電影分鏡藝術與其他視覺創作》展覽現場
觀看這次展覽的時候秋高氣爽,窗外綠葉與光影攢動著,偶爾照亮那些泛黃的紙頁。線條與注釋交錯著,像某種考古現場。你幾乎能想象出它們背后的聲音,導演在指揮,分鏡師們在討論,他們或許還有些爭吵,而故事在未發生之前,就已經開始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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