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她的哀傷很明亮

文丨李嘉怡

她的哀傷很明亮，仿佛深秋的細雨，墜入冬天荒蕪的土壤。

你是哪一瞬間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的？對溫昀來說，二十多歲是個尷尬的年紀，說老呢當然也算不上老，但也確實是不小了。

她急匆匆趕到溫泉館的時候，狂歡已經過半，一群多年未見的老友難得相聚，卻全無想象中的親近，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她已認不出來。進門的瞬間，人們的動作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只有搖滾樂躁動的鼓點還在沒完沒了地聒噪，有人舀了一勺的冰淇凌懸在半空，有人客套的笑容僵在臉上，有人舉著果叉正要往嘴里送。

她趿著拖鞋走進去，穿慣高跟鞋的腳險些一腳踏空。她一邊陪笑一邊偷偷仔細端詳著那些不甚熟悉的面孔。

“雁茹！”

溫昀一驚，時隔多年再聽到自己的本名，不禁有些恍惚。

“啊啊，你是瓊琳？”

她被拉到牌桌前坐下，她原本還信心滿滿——撲克和長牌她打得不錯，何況都是老同學，玩著玩著就重新熟絡了。但那桌子上擺著的卻是一堆花花綠綠的玩意，她一點都不懂。

“玩‘烏諾’嗎？‘狼人殺’也可以。”何瓊琳長長的酒紅色美甲在桌上敲了敲。

溫昀擺擺手：“你們玩?！?/p>

“真是好久不見！你家詹先生好嗎？”一個新中式長裙的姑娘問道，溫昀看她面熟，卻想不起她的名字。

“唔…我每天都在祈禱上蒼大發慈悲地賜我一場像你們一樣的戀愛啊！”瓊琳接過話去。

“那時候他天天在樓下小花園等你呢！你也不消停，熄了燈還在被窩偷偷寫情書！”

溫昀笑而不語，只把遞來的水果往嘴里塞。

沒聊兩句，她的手機就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愛人”，在周圍人看熱鬧的眼神中，她頗為愧赧地起身。

“晚上應酬，芃芃還是你去接！”

“不是跟你說了，我也有…”溫昀正欲再說，耳畔卻只剩下干脆的“嘟”的一聲。她愣怔良久，才慢吞吞地走回去。這次，一整個房間的人都瞪大了眼巴望她，仿佛特意等她回來似的。

“嗨呀！”何瓊琳一拍大腿：“我們當中最好命的在這嘞！事業愛情雙豐收，羨慕死誰啊！”

“你還寫小說嗎？”不知道是誰隨口問了這么一句，在他們一眾同學心里，溫昀是一定要當作家的。

她還沒想好答案，嘴里卻已先說出來：“寫的?！痹捯宦涞兀约合葒樍艘惶?，她尷尬地咬緊嘴唇，手上不住地摳著衣角。

“我還記得你的處女作《紙飛機》嘞！”何瓊琳帶著酒氣的燙臉朝她蹭過來：“你當時寫：‘我們奔跑，我們喧鬧，我們從18歲開始衰老?！遣皇?？是不是？”

“是是?！?/p>

何瓊琳雙手攀著她的脖子：“你要堅持寫噢，出了書記得第一時間拿給你最忠實的讀者！”何瓊琳重重地拍了兩下胸脯。

“好啊，一定！”溫昀飛快地瞥了一眼時鐘：“我先走了?！彼ミ^自己的手提包，盡可能顯得不那么無禮。

“喲喲喲，老公催一下就要回家呀？”瓊琳不滿地鼓起嘴巴。

溫昀一時語塞，從包里抽出幾只精致的琺瑯彩胸針：“來得匆忙，沒帶什么東西，這些小玩意你們拿去分?！?/p>

一群人當即換了臉色，一哄而上地爭搶那些禮物去了。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秋天也走得太快了些，一轉眼已經立冬了。

溫昀有段時間沒來南城，她好像在找車站，又好像正漫無目的地走著，等到再一抬頭，卻發現路的盡頭赫然坐落著她的高中！她仿佛一頭撞見不想遇到的熟人似的，一個急轉身，倒把身后的路人嚇了一跳。

她在深秋的空氣中猛地打了個寒噤，回想起那個夏季，似乎有種燥熱的凄冷。往前走了沒兩步，她又猛然回頭，像是被誰拍了一下肩膀似的。在身后綿長得望不到盡頭的路上，很多事紛至沓來。

這是她上學的路，是她和他相遇的路，是她寫《紙飛機》的路。

她曾以為她的“飛機”能飛上很高很高的天空，卻忘了它其實是紙做的，就算沒有風霜雨雪也會很快墜落，她能做的，也只是在它墜落時把它撿回來。

留一點野心吧，留一點吧。

生活太忙碌，她敏銳的感官已經變得麻木，她就快要溺死在自己的故事里了，哪里還有心思去編排旁人的故事呢？

她知道自己老了。

天空疏疏落落地飄著雨絲。她沒有打傘，逆流穿行在打傘的人群中，街燈模糊了光影，來往的人流在她失焦的眼前化作遲緩、黑白的影像。有點像個夢。

可是——她又莫名地、突然地想到了瓊琳。瓊琳還在等她，她還有她的文學夢，她的天才夢！不晚的，一切都不晚的，她也還不到三十歲，多少大作家都是人到中年開始創作的呢！

她的理想、自由、情懷重新在胸腔里跳動起來了！人生只有一次啊，她應該堅定地、無所顧慮地走向她自己！

手機的震動再度傳來：

“媽媽！”兒子的聲音隱隱透著不滿。

“欸欸！”她忙不迭地應道：

“寶貝，對不起啊，媽媽今天遲到啦，你乖乖在教室里等一下，媽媽給你買小蛋糕好不好？”她一邊夾著嗓子哄人，一邊踩著高跟鞋飛也似的跑上公車。

她掛斷電話，皮包都濕了，雨滴順著皮革的紋理流下，仿佛陷在皺紋里的眼淚。黑色的手機屏幕映出了她花得不成樣子的妝容。她拿出卸妝棉，胡亂往臉上擦一把。

她湊近車窗，呵了一團霧氣，畫上了一個夸張的笑臉。她對著那笑臉，重新換上了明媚的笑容。

她的哀傷很明亮。

☆ 本文作者簡介：李嘉怡，就讀于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從小熱愛文學創作，先后在《現代教育報》、《雷鋒》雜志等報刊發表過文學作品和理論文章。曾獲“葉圣陶杯”全國中學生新作文大賽省級三等獎，多篇征文獲獎作品被收錄結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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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易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