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贛作為地名的含義

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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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贛作為地名，始自先秦。魏晉以降，其含義已不為人知。訓詁學認為文字的形、音、義可以互相推求，我們可就贛之字形與讀音推求其作為地名的含義。贛字金文字形為，代表朝聘中的貢玉與還玉。讀音可分為兩派，音紺與古送切，兩者屬于異讀關系。類聚《說文解字》中從贛得聲的同源字、?、戇、?、，可知指薏苡仁之大者；?指酒味之綿長；戇指人性格之耿直，而直與長義相成；?相對閜而言為小杯；指羊血凝，物凝則大。五個同源字中有四個皆有大、長之義，由此可逆推贛字的核心義亦為長、大。此義與其字形、字音契合無間，驗諸地名與文獻，亦圓融自洽，故贛江義即長江、大江，贛榆義即大榆。

關鍵詞：贛水；贛縣；贛榆；形音義；核心義

先秦時期，贛已作為地名載入史籍。《山海經·海內東經》：“贛水出聶都東山，東北注江，入彭澤西。”這是現存文獻中關于贛水最早的記錄。秦瑯邪郡有贛榆縣，漢豫章郡有贛縣，由贛水、贛縣還衍生出贛關、贛石、贛陽驛等地名。贛字作為地名從先秦沿用至今，其間制度變革、朝代更迭、政區調整、地名改易，種種因革不可勝數。此外，語音的流變、文字的演化也世代不息，而贛字作為地名歷時兩千余年而未改，成為中華史冊上閃耀的恒星，是地名史上不可多得的活化石。然而，年久歲堙，時移世變，贛字作為地名的含義逐漸不為人知。關于這個問題的討論從魏晉時期一直延續到當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一、

歷代關于贛字地名的討論

關于贛水、贛縣的含義，各家著述聚訟紛紜。東晉郭璞注《山海經·海內南經》時提出贛巨人說：“南康今有贛水，以有此人，因以名水。”南朝劉澄之提出章貢合流說：“縣東南有章水，西有貢水，縣治二水之間，二水合贛字，因以名縣焉。”雖然酈道元批評了這種說法，認為“是為謬也。劉氏專以字說水，而不知遠失其實矣”，然而章貢合流說影響深遠，后世的地理學著作如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王存《元豐九域志》、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祝穆《方輿勝覽》，皆沿襲未改。有宋一代，只有歐陽忞的《輿地廣記》提出先有贛水后有章、貢水的觀點：“贛縣······有贛水，東源出雩都，曰湖漢水；西源出南野，曰彭水，二水皆北流，合于贛縣，總為豫章水，北流入大江。后人因‘贛’字以湖漢水為‘貢水’，彭水為‘章水’。而劉澄之遂以為章、貢合流，因以名縣，蓋失之矣。”他認為章、貢二水是后人拆分贑（贑是贛的異體字）字來命名的，劉澄之章貢合流因而名贛的觀點是因果倒置。歐陽忞的觀點是符合史實的，能夠有力地駁斥章貢合流說，然而關于贛的確切含義，其書也未提及。同樣認識到章貢合流說不合理的還有明代的郭子章，他在《郡縣釋名》中指出：“劉澄之以為南有章水，西有貢水，二水合贛字，因以為名，郡治遂因之，淺也。”批評劉澄之的說法淺薄之后，郭子章并未繼續深入討論贛的含義。晚清民國呂式斌《今縣釋名》除著錄贛縣的建置時間、讀音等基本問題外，全引歐陽忞的論述，并無新見。

及至當代，學者們對于這個問題的探尋也從未間斷，從1991年邱晨音的《贛江小考》到2016年李云彪的《“贛縣”、“虔州”、“贛州”地名考》，20多年間共有7篇公開發表的論文討論這個問題。得出的結論有三：一是贛即《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中的字，，賜也；二是贛同戇，愚也；三是贛縣得名“緣于贛巨人”。

關于贛榆縣名含義的討論也是層出不窮。史籍關于贛榆縣的記載側重于道里方位、建置沿革，其中以《讀史方輿紀要》論述最為詳盡，但對于贛榆縣名的含義都略而未談。郭子章在《郡縣釋名》中論及此縣時，坦言“贛榆縣，義未詳”。光緒《贛榆縣志》收錄了《贛榆釋》《贛榆名義說》兩篇文章，記載了四種說法：（1）“贛榆”聲義通“弇榆”，贛榆即因弇榆山得名。（2）贛與戇同，愚也；榆之音亦近愚，以邑民戇愚，故名。（3）贛，貢也。榆，木之美者也，詠于詩、征于禮，以榆木嘗入貢，故名。（4）猜測可能是孔門弟子端木賜途經此地時，曾手植榆樹。端木賜字子贛，因而稱此樹為贛榆，進而名縣為贛榆。今天的研究者還提出了賜榆火說、賜縣說、貢羽說等種種猜想。

梳理上述觀點，不難發現其中窒礙不通、曲為其說、不合情理之處，如以愚釋贛，水流無智愚賢不肖之別，且名從主人，當地人不會以如此惡名冠縣；如贛榆通弇榆，弇字字形簡省，含義分明，而贛字字形繁復，含義隱晦，地名乃日用之名，不當舍此而就彼。至如端木植榆之說，則純屬想象，于史無征。總體而言，后人討論贛字作為地名的含義時，多猜測而少實證，故而上述種種觀點難以令人信服。

目前，已經達成共識的一點是：贛（贛）即《說文》中的字。兩者形體上的微小差異是文字演化造成的。實際上，兩者是讀音、含義完全相同的一對異體字。《說文》明確記載了“，賜也”，則此字的本義已經很清楚，故而，有的學者指出：“我們無須再對贛之本意作無根臆測”，但問題在于，《說文》中的釋義并不適合解釋地名中的贛字，尤其無法解釋贛水及相關地名。贛釋賜，贛江即賜江，賜江一詞，于義不通；賜榆之說，也于史無征。從地名語詞構詞的角度來看，也不合常理。故而，對于贛作為地名是什么含義，我們有必要作進一步的探究。

二、

關于贛作為地名含義的考證

朱堯望在《贛榆名義說》的末尾曾發出喟嘆：“今距西漢歷千八百載，既已無可考據，吾又烏能起漢之名是邑者而問之？”他認為贛榆的含義已無可考據，命名的古人已長眠地下，無法問詢，故而提出端木植榆的假說。古人雖逝，古籍俱在。贛字的含義并非無可考據。只要我們采用科學的方法，進行嚴密的考證，這一難題是有望解決的。有清一代，乾嘉學派以考據見長，精通文字、音韻、訓詁，曾經解決了許多歷史上懸而未決的問題。段玉裁在為王念孫《廣雅疏證》一書所作的序言中指出：“小學有形、有音、有義，三者互相求，舉一可得其二。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義、有今義，六者互相求，舉一可得其五。”我們梳理贛字的相關情況，可以發現，贛有古形、有今形，從金文到楷書，源流清晰；贛有古音、有今音，從《漢書》中的如淳注到《廣韻》都有關于其讀音的記載，今日的方音也可以調查；贛的古義，《說文》有明確記載，其所缺者，只是一個今義。舉五以求其一，理論上是可以實現的。下面我們來具體梳理贛字的形、音、義及其歷時演變，以期求得其作為地名的含義。

（一）字形方面

李學勤主編的《字源》對贛字字形作了細密的梳理，從西周金文到戰國簡帛文再到《說文》小篆，直至隸定的楷書都一一羅列，并列表呈現了贛字一源四派的字形演變格局。具體內容如下：

從表中可以看出，贛字的西周金文字形是較為穩定、統一的，到戰國簡帛文字時，產生了較大的分歧，并由此最終形成4個字形。編號13對應的就是現今通行的字形贛（贛），編號10對應的是《說文》中的字形，兩者從戰國文字分化而來，是一對異體字。一般常用的文字在《說文》時代構件已經定型，而贛字在《說文》之后字形仍在演變。后世通行的贛字采用了與《說文》不同的字形，這是導致一些學者認為《說文》中沒有贛字的直接原因。

但無論后世字形如何分化，要分析其含義，我們要討論其最初的字形。于贛字而言，即其金文字形。此字形左邊是章字，右邊是丮（jǐ）字，《說文·丮部》：“丮，持也，象手有所丮據也。讀若戟。”丮字象側立之人雙手有所捧持之狀，章即璋的本字。字是指一人雙手捧玉璋遞給他人，是一個會意字。玉璋是朝聘所用之玉。《周禮·秋官·小行人》稱：“合六幣：圭以馬，璋以皮，碧以帛，琮以錦，琥以繡，璜以黼，此六物者以和諸侯之好故。”朝聘所用之玉有六，璋居第二。玉璋作為諸侯朝覲天子、天子禮聘諸侯的必需品，其作用大略相當于后世的符節。字生動地記錄了奉璋、賜璋的儀式。不管是諸侯執璋以貢天子，還是天子持之以賜諸侯，都用字來表示，所以字兼有貢上與賜下二義。《說文》所載“，賜也”的釋義與金文字形所傳達的含義是契合的。可見，東漢時期人們對于贛字所表示的朝貢制度及其含義還是較為了解的。

（二）字音方面

贛字的古今字形繁多，而其讀音狀況也比較復雜。《說文》中所注反切為古送切，對應的現代普通話讀音是gòng，而我們口耳相傳的地名讀音為gàn。字形既有差異，讀音又二分歧出，無怪乎有人認為《說文》中沒有贛字了。

《漢書·地理志》豫章郡贛縣下，如淳注曰“音感”。瑯邪郡贛榆下，顏師古注曰“贛音紺”。 《山海經·海內東經》“贛水出聶都東山。”郭璞注曰：“今贛水出南康南野縣西北，音感也。”如淳，曹魏時人，郭璞，東晉人，皆謂贛音感。顏師古，隋唐人，注贛音為紺。《說文》贛字下所注反切為古送切，因《說文》所附反切采用的是唐代孫愐的《唐韻》，可知隋唐贛字至少有兩個讀音：音紺和古送切。由此可見，魏晉時期，史冊記錄的贛字讀音比較統一，用直音法記曰“音感”，王力將其劃歸見母覃部。隋唐讀音有二：其中古送切屬于見母東部；而紺在《切韻》中屬于去聲卅八勘部，王力將其劃歸見母覃部。

降及北宋，集大成的韻書《廣韻》問世。《廣韻》將贛字分隸于三個韻部，分別是一送部，音古送切；四十八感部，音古禫切；五十三勘部，音古暗切。此外，《舊唐書》還記載：“贛，古濫反”。《舊唐書》成書于后晉開運二年（945），《廣韻》成書于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時代相去不遠，音變可忽略不計。而濫字在《廣韻》中屬于五十四闞部。那么，宋代贛字的讀音，于史有征的就有4個：一送部之古送切；四十八感部之古禫切；五十三勘部之古暗切；五十四闞部之古濫反。其中五十三勘部古暗切與四十八感部古禫切，兩者聲母、韻部全同，只是聲調小有差異：前者屬去聲，后者屬上聲。在《廣韻》去聲韻目表中，第五十三勘下注曰“闞同用”，也就是說，作為詩歌韻腳時，五十三勘部、五十四闞部的字是可以通押的，說明兩者的實際讀音也是非常相近的。所以，宋代贛字的4個讀音中，感部古禫切、勘部古暗切與闞部古濫切三個讀音大同小異。王力先生在歸納宋代音系時，已將此三部劃歸一個韻部，可見，雖然宋代贛字讀音于史有征的多至4個，其實大體上還是兩派。需要指出的是，《廣韻》所錄贛字讀音較多，并非此時贛字突然增加了讀音，而是因為《廣韻》的編撰承襲了《切韻》的傳統，考慮了“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既記錄了史冊中的古音，又收錄了南北方言，故而呈現的讀音較多。

由于《說文》每個字下往往只列一個反切，具體到贛，就只列了古送切一音，令人誤以為贛字是單音字。實際上，通過考察，我們不難發現贛字是一字多音的。黃侃在《聲韻略說》中指出：“一字或有數音，古今同也。有人言古代字止一音，無一字數音者，不知一字數音，其起原（今作起源）遠在太古······既不能禁一音之轉變，又幾能限一時之必一音哉？”又曰：“嬗變之理至微，雖一字之音同時可以異讀。”贛字gòng與gàn的兩個讀音就屬于異讀關系。

贛字一字數音的現象延續至今。萍鄉、鄱陽人讀為貢（調有近上聲者、有近去聲者），南昌人讀為紺，贛南一帶則讀音近貫。中古時期，贛字隸屬的感、勘、闞三韻部皆收m韻尾，在現代方言中已大多轉化為n韻尾，這也符合中古音到現代音的普遍演變規律。

（三）字義方面

字有本義、有引申義、有核心義。賜作為贛的本義，并不適用于地名的解釋。那么，我們需要進一步去探求贛字的核心義。至于如何探求核心義，民國時期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沈兼士指出：“須綜合一組同聲母字，而抽繹其具有最大公約數性之意義，以為諸字之共訓，即諸語含有一共同之主要概念，其法······謹嚴”；“所用以解釋同聲系字之共訓，乃歸納聲母及形聲字中含有最大公約數性的意義而成者”，所得結論，“近于真實”。現代學者將沈氏所謂“含有最大公約數性的意義”概括為核心義，指出核心義是“由本義概括而來，貫穿于所有相關義項的核心部分，是詞義的靈魂······”有的學者將核心義形象地比喻為一個詞的基因。當單由某一個字的本義無法推知其核心義時，我們就可以綜合同聲符字族，逐一考察并抽繹出他們共同的含義，如此，所求之字的核心義就不言自明了。所以，我們可以類聚《說文》中所有從贛得聲的同聲符字族，并一一考察其含義，總括出他們的核心義后，即可逆推出贛的核心義。今試排比《說文》中以贛為聲符的字如下:

1.《說文·艸部》：，艸也。從艸、贛聲。一曰薏苡。古送切又古禫切。

桂馥曰：“《本草》薏苡仁一名。陶云：出交阯者子最大，彼土呼為珠。”

張舜徽曰：“或為。”《雷公炮炙論》云：“米顆大無味，時人呼為粳。薏苡仁顆小色青味甘。”然則二者形似而實有別。薏苡仁，江西湖南所產頗多；米，殆即《圖經》所云小兒以線穿如貫珠為戲者，不可食也。徒以形似，故古人亦通稱薏苡仁之大者為。

按：由以上論述可知，與薏苡仁形似而實異，薏苡仁之大者方可稱為。

2.《說文·酉部》：?，酒味淫也。從酉，竷省聲。讀若《春秋傳》曰“美而艷”。古禫切。

徐鍇曰：“淫，長也。”

按：酒味淫即酒味長，?之義重在指酒味之綿長。

3.《說文·心部》：戇，愚也。從心，贛聲。陟降切。

張舜徽曰：“《論語》云：‘古之愚也直。’戇訓愚自兼直義。”《史記·汲黯傳》：“甚矣汲黯之戇也。”亦言其愚直耳。

按：戇之義重在指人性格之愚直。此“愚”非愚蠢不慧之義，而是指人性格耿直，行為處事不巧黠圓轉。《史記·汲鄭列傳》云“上曰：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汲黯被皇帝譽為社稷之臣，斷非愚蒙蠢笨之輩。又云“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好直諫，數犯主之顏色······亦以數諫，不得久居位”，可見汲黯之戇，重在性格耿介，直言不諱。《說文》以“愚”釋“戇”，義不在智慧知識之劣弱，而在性格行為之強直。而直與長義相成，凡物伸直則長，屈曲則短，直義即暗含長義。

4.《說文·匚部》：?，小杯也。從匚，贛聲。古送切。?，?或從木。

段玉裁曰：“門部云‘大杯亦為閜。’故小杯為?矣。”

《方言》“（杯）其大者謂之閜。”

按：?之訓為小杯，是與閜相對而言的。

5.《說文·血部》：，羊血凝也。從血臽聲。苦紺切。，或從贛。

桂馥曰：或從贛者，篆文無貝。本書無字，疑從贛省。《廣韻》不省，云“，羊血凝”。

此處或體字上半部用之省體，《廣韻》《說文解字系傳》皆不省，作。凝乃即結聚之義，凡物離散則小，結聚則大，故凝亦含有大義。

總括上述五字的字義，可知：

=薏苡仁+大

?=酒味+長

戇=性格+直（長）

?=杯+小

=羊血+凝（大）

五個從贛得聲的同源字，其中四個與大義、長義相關，只有?義為小杯，意義恰恰相反。這種現象，訓詁學稱之為反訓。沈兼士指出：“竊以為相反為義者，正不必悉制殊文，或旁求通借，蓋語言之體式為流動的，多面的，一語得含有正反兩義，自是言語之天然作用。”由此可見，除偶表小義外，贛的核心義多指物體之長、大。

三、

贛字含義的驗證

段玉裁所說形、音、義可互相求，是因為三者是緊密相關的。贛字的長、大之義是否匹配其字形與字音，我們還需要加以驗證。

贛之金文，本指朝聘制度中周王之賜下與諸侯之貢上，這是由字形就可以看出來的。而大或長的核心義與之字形有什么關系呢？《禮記·昏義》云：“夫禮始于冠，本于昏，重于喪祭，尊于朝聘，和于射鄉，此禮之大體也。”朝聘之禮在古人眾多禮節中最為尊崇，對于王室和諸侯，這都是最重要的政治禮節。朝聘之禮規模宏大，儀式隆重，禮節繁縟，貢賜豐富，氣勢雄偉。贛之核心義正暗含了對朝聘場面之盛大、典禮之隆重的贊嘆。

而贛字的讀音，無論古往今來如何多變，其聲母總是見母（對應普通話的聲母g），而韻尾總是鼻音，古代是m韻尾和ng韻尾，現代是n韻尾和ng韻尾。見母古屬牙音，張舜徽指出：“凡······牙音之字，多高廣義”，物體從縱向來看是高、廣，從橫向來看即為長、大。而鼻音韻尾的音節在音韻學中稱之為陽聲韻，陽聲韻發音時口腔與鼻腔共振，加之見母發音部位在舌根，共同營造出一種雄渾、厚重、悠長的聽覺效果，這種聽覺效果與大、長的含義也是相互呼應的。

可見，贛字釋為長和大，與其字形、讀音是契合無間的。從訓詁學形音義互求的角度論證之后，我們還有必要再檢視一下相關文獻：

《水經注·贛水》云：“《后漢書·郡國志》曰：‘贛有豫章水。’雷次宗云：‘似因此水為其地名。雖十川均流，而此源最遠，故獨受名焉。’”“十川均流，此源最遠”是對贛江地理實體的客觀描述，這一描述恰恰暗合贛字的核心義：長、大。贛江導源武夷，由南至北，通流江西全省，全程760余公里，為域內第一大水系。它既大且長，古人名之曰“贛”，可謂名實相副，不愧嘉稱。

贛江義即長江、大江，詞義與其地理實體的特征是相符的。史籍中有徑稱贛江為長江的，其中，最膾炙人口的莫過于王勃的“滕王閣詩”，該詩尾聯“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詩中“長江”即指贛江。文獻中也有徑稱贛江為大江的。《水經注》贛水條下：“東大湖十里二百二十六步，北與城齊，南緣回折至南塘，本通章江，增減與江水同。”而乾隆《南昌府志》引作“東太湖十里二百二十六步，北與城齊，南緣回折至南塘水，通大江，增減與江水同。”《水經注》所稱章江，及《南昌府志》所稱“大江”都指贛江。

明張位的章江寺詩曰：

十里神皋控上游，五陵佳氣郁蔥浮。

鳳凰洲畔王孫草，鷗鷺沙邊帝子樓。

風散嵐光喬嶺出，雨添潮勢大江流。

名航利舶爭來往，贏得閑人眺望收。

詩中帝子樓即滕王閣，大江即贛江。

同時，贛榆的含義也豁然開朗，贛榆即大榆，其義明白顯豁，無煩曲為之說。榆樹乃北方常見樹木，正如樟樹之于南方。反映在地名中，則北有贛榆，南有豫章，兩者交相輝映。

此外，困擾我們的“贛巨人”問題也迎刃而解。《山海經·海內經》有曰：“南方有贛巨人。人面長臂，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郭璞注：“即梟陽也，音感。”而《海內南經》梟陽國下也有相關記載：“梟陽國在北朐之西。其為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左手操管。”郭璞注曰：“《周書》曰：‘州靡髴髴者，······《海內經》謂之贛巨人。今交州、南康郡深山中皆有此物也。長丈許，腳跟反向，健走，被發，好笑······土俗呼為山都。”排比上述文獻可知，贛巨人即梟陽，亦即髴髴。髴髴又作狒狒，《爾雅·釋獸》曰：“狒狒如人，被發，迅走，食人。”綜合上述文獻，我們可以看出狒狒在古人心目中的形象：它面目、體態如人，能直立，體型高大。加之通體有毛、頭發披散，更顯得它外形龐大。一般動物多伏地而行，縱然是虎豹，給人的感覺是大，但不是高大。而狒狒是靈長類動物，能直立，身高丈許，且多毛發，深山之中猝然遇之，給人的感覺必定十分高大。贛巨人即大巨人、長巨人，贛、巨二字并列，為同義復合詞，皆旨在形容狒狒體格的高大。贛巨人是既贛且巨之“人”，而非贛地之巨人。

四、

結語

先秦時期贛字因為代表著重要的朝聘儀式，是比較常用的字，故而用作地名，命名動物，施于日用，播于眾口，其義不言自明。東漢《說文解字》的釋義說明當時人們對贛所代表的政治制度及其含義還比較了解。降至魏晉，人們對于贛字的含義已不甚了了，種種異說層出不窮，言人人殊，最終變成一樁懸案。而贛字歷兩千余年仍借由地名活在人們的唇吻間，使得我們能夠運用文字、音韻的方法，通過分析由贛字孳乳的同源字，逆推出贛字的核心義為長、大。此義與其字形、字音契合無間，驗諸地名、典籍也圓融自洽。千載之后，贛字的含義再度明晰，仿佛千年蒙塵的明珠，一旦洗去了塵垢，露出鮮潔晶瑩的面貌，令人耳目一新。盤亙在我們心中的疑惑，也隨之渙然冰釋。

作者：徐敏

來源：《地方文化研究》2025年第3期

選稿：耿 曈

編輯：耿 曈

校對：王玉鳳

審訂：鄭雨晴

責編：耿 曈

（由于版面內容有限，文章注釋內容請參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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