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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爾莫·德爾·托羅的新版本中,答案在于其深入探索了創(chuàng)造者與被造物之間的關(guān)系。
這或許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起源故事,它始于血紅色的雪從天而降。1816年,印度尼西亞一座火山爆發(fā)引發(fā)了反常的天氣。暴風雪在六月襲擊了新英格蘭。河流膨脹,充斥著溺亡動物的尸體。莊稼歉收,干草腐爛,斑疹傷寒肆虐。在巴黎,小宣傳冊作者們警告世界末日將至。
在瑞士,靠近日內(nèi)瓦湖的地方,夏季的瓢潑大雨迫使一群朋友聚集在迪奧達蒂別墅內(nèi)。為了自娛自樂,他們比賽看誰能想出最恐怖的故事。
這個小圈子被英國媒體命名為“亂倫聯(lián)盟”,并非完全沒有理由。
他們之中有“瘋狂、邪惡”的拜倫勛爵,據(jù)稱他與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關(guān)系過于親密。同住的還有:詩人珀西·比希·雪萊以及一個顯然并非那位身懷六甲的雪萊夫人的年輕女子。這個18歲的蒼白女孩,擁有一頭明亮的赤褐色頭發(fā),懷里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是珀西的),她就是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戈德溫(Mary Wollstonecraft Godwin,也就是日后的瑪麗·雪萊)。
迪奧達蒂別墅至今仍矗立著,像一片婚禮蛋糕置身于高大的樹木之中。它似乎沒有留下任何歷史的痕跡,沒有留下瑪麗報告那個奇特清醒夢的夜晚的痕跡:“我看見了,閉著眼睛,但憑借敏銳的精神視覺,我看見了那個褻瀆神靈的蒼白學生跪在他拼湊起來的東西旁邊。我看到了一個丑陋的人形幻影伸展開來,然后,在某個強大引擎的運作下,顯示出生命的跡象,并以一種不安的、半生命的狀態(tài)動彈起來。”
從那個最初的幻象中誕生了《弗蘭肯斯坦》,一個關(guān)于一心想要發(fā)現(xiàn)生命奧秘的年輕科學家的故事。他從停尸房收集身體部位,將它們縫合在一起,并通過神秘的方式賦予了他的造物生命。
瑪麗用強勁、斜體的筆跡填滿了11本筆記本,字跡在頁面上疾馳,詞語傾斜得如此接近行線,仿佛被強風驅(qū)動。這是一本充滿了雨水、風暴和空氣中電流的書,關(guān)于伽伐尼電流的理論,廢奴運動的萌動,所有這些,這位年輕的作者都敏銳地關(guān)注著。
這部小說由三部自傳組成,每一部都嵌套在另一部之中,像一套俄羅斯套娃,包括航海探險家羅伯特·沃爾頓、科學家維克多·弗蘭肯斯坦以及維克多的造物。
我們從海上開始,跟隨羅伯特,他啟程前往北極探險,途中遇到了維克多,后者飽受摧殘,瀕臨死亡。他一直在追蹤并試圖殺死他的造物,而這個造物已經(jīng)變得致命。
正是造物的敘述,他的雄辯,構(gòu)成了本書的核心。他的故事始于他意識的萌發(fā),我們遇到的,或許是文學史上第一部“嬰兒”的自傳。他講述了他的感官最初是如何狂喜地混淆在一起,他如何識別它們,命名寒冷和痛苦。
他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于是他哭了。
被遺棄后,他四處游蕩。他找到一個地方隱藏自己,在那里可以窺視一個家庭。觀察他們,他得到了安慰;他學會了說話、閱讀。他明白了自己是什么。
他找到了他的創(chuàng)造者,懇求一個伴侶,一個像他一樣的造物,以緩解他的孤獨。維克多同意為他制造一個伴侶,但他突然感到一陣厭惡,將女性怪物的身體撕成了碎片。
造物因悲痛而發(fā)狂,摧毀了幾乎所有維克多所愛的人。在小說的結(jié)尾,維克多死在船上。
造物來到船上,哀悼他,然后徘徊而去,準備他自己的火葬堆。
《弗蘭肯斯坦》是一本關(guān)于創(chuàng)造之謎的書,但它自身,這部奇異而荒涼的想象力之作,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
瑪麗本人在1831年版的序言中回答了這個問題;她,一個從未受過一天正規(guī)教育的少女,是如何“詳盡闡述如此駭人聽聞的想法”的?又是什么成就了它的持久生命力?
拜倫和珀西·雪萊(的作品)感覺像是文物,但瑪麗的作品至今仍在被閱讀、重塑、激情辯論。
據(jù)報道,《弗蘭肯斯坦》是美國大學指定閱讀最多的文本,它被視為具有革命性,同時也被認為是“反動的”,是女權(quán)主義的也是枯燥厭女的。
它被解讀為隱晦的自傳,對科學傲慢的警告,對法國大革命的批判。它被描述為一本關(guān)于父與子的書,但也可能被解讀為一個女兒對母親最強烈的渴望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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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造物至少出現(xiàn)在400部電影中,而本季又迎來一部,來自憑借《水形物語》獲得奧斯卡獎的導演吉爾莫·德爾·托羅的《弗蘭肯斯坦》。
這是他整個職業(yè)生涯一直試圖制作的電影。“我的珠穆朗瑪峰,”他這樣稱呼它,“我拍過的每一部電影都是為這一部準備的訓練組。”
《弗蘭肯斯坦》是一個以其描繪創(chuàng)造焦慮而聞名的故事,但它的持久力來自于其自身振動的奇異感,在于其同情心在創(chuàng)造者與被造物、父與子之間的搖擺。
為了在大約200年后讓瑪麗·雪萊的怪物復活,德爾·托羅必須深入探究過去——她的過去和他自己的過去。“這就像在泰晤士河畔拾荒,”他告訴我,“所有值得尋找的東西都在河底。有一層濃密的柏油般的泥漿,她在其中埋葬了她的母親,感到被父親鄙視,被繼母憎恨,所有這些都在那里。”
雪萊讓她的科學家激活尸體的碎片,向我們展示我們已經(jīng)知道卻刻意回避的東西:死者如何行走在我們中間,鬼魂如何能排擠生者,我們?nèi)绾闻钠鹪茨锹L、湮沒的陰影中掙脫出來。
我第一次遇見瑪麗·雪萊時,她穿著一件清爽的白色睡袍,明亮的頭發(fā)向后梳過額頭。她坐在書桌前,筆懸在半空,沉思中,陷入蠟像般的遐想,而德爾·托羅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她赤腳下方的枕頭。
這座真人大小的雪萊硅膠雕像占據(jù)了加利福尼亞州圣莫尼卡一棟住宅二樓的一個大房間,德爾·托羅用這棟房子來存放和展示他大量的雕塑、標本和電影道具。
他稱之為“荒涼之家(Bleak House)”,如同狄更斯筆下的那個原版,它“令人愉快的不規(guī)則”,充滿了蜿蜒曲折的通道和密室,塞滿了骷髏、匹諾曹木偶、家庭肖像(德爾·托羅小時候假裝喝他姐姐的血)、13個獨立的圖書館(例如,童話、法醫(yī)學、恐怖小說),還有在罐子里安然漂浮的嬰兒模型。
墻上掛著一把屬于詹姆斯·威爾(James Whale)的帶框油漆刷,他曾執(zhí)導經(jīng)典的《弗蘭肯斯坦》(1931),由鮑里斯·卡洛夫(Boris Karloff)主演,卡洛夫塑造了我們心目中的怪物形象——脖子上的螺栓、動物般的移動方式、啞巴。還有一個卡洛夫本人的真人大小的雕像,赤膊坐在理發(fā)椅上,一邊化妝,一邊喝著一杯茶,杯沿上有一小塊黑色唇膏的污漬。
德爾·托羅在癡迷怪物的小時候看過1931年的電影,當卡洛夫的臉充滿屏幕時,他被迷住了。“那是我的耶穌,”他想,“那是我的守護神。”他在怪物的天真、笨拙和不合身的西裝中看到了自己;他在那厚重的眼皮向后翻卷、仿佛處于狂喜之中的眼神中看到了天主教殉道者。
關(guān)于這部特定制作本身如何將一群外來者聚集在一起,他們?nèi)绾慰赡軐⒆约旱氖桦x感編碼進電影中,已經(jīng)有很多文章論述——他們中許多人是移民,導演是同性戀,卡洛夫本人則隱藏了他的盎格魯-印度血統(tǒng)。
德爾·托羅也感覺自己是個異鄉(xiāng)人。
他在墨西哥瓜達拉哈拉長大,因為長得金發(fā)纖細,“像小爵爺方特羅伊(little Lord Fauntleroy)”,而遭受無情的欺凌。
他癡迷描繪的怪物神化了不完美,為壓抑的“強制性美麗”提供了一些喘息之機。它們讓體毛多、牙齒不齊、感到有點害羞、令人失望變得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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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弗蘭肯斯坦》(這部作品所展現(xiàn)的)也許是我們第一次在怪物身上認出自己,”德爾·托羅告訴我。“在《弗蘭肯斯坦》之前,怪物和惡魔般恐怖的故事大多是關(guān)于外部力量來追我們。其中大多數(shù)都有一種猶太-基督教式的善惡觀:我們是善的;追我們的東西是惡的。”
我們坐在插圖圖書館里,在桌子清理出來的一角交談,另一半則堆滿了文件、道具、小雕像、一個空陳列柜。我們說話時他擺弄著一個小頭骨。
私下里,他穿著慣常的黑色連帽衫和圓形金屬框眼鏡,顯得溫和而健談,眼鏡似乎放大了他巨大的藍眼睛。
他傾向于擁抱,會如此活力地拍你的肩膀以至于你會丟掉手里拿著的所有東西,會在看自己的電影時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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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他的片場是充滿歡樂的地方。“沒有秘密,”在片中扮演維克多·弗蘭肯斯坦的奧斯卡·伊薩克(Oscar Isaac)說。
“我喜歡!”當鏡頭讓他滿意時,德爾·托羅會吼道;如果不滿意,則會快活地說:“那太爛了!”
我們在夏末見面時,他正在最終確定電影的剪輯。雖然深受詹姆斯·威爾版本的影響,但他自己的版本將故事回歸其根源,回歸到迪奧達蒂別墅。小說有三個版本:1818年版(匿名出版,共三卷,盡管經(jīng)過珀西·比希·雪萊的大量編輯,他試圖“優(yōu)化”其語言),1823年版(以瑪麗·雪萊的名義出版,由其父親編輯;曾一度是最常被閱讀的版本),1831年版(由瑪麗·雪萊根據(jù)公眾批評進行編輯,并被馴化得毫無生氣;建議避開)。
然而,德爾·托羅的興趣在于另一份文件。最吸引他的是手稿,瑪麗18歲時開始寫作的原始文本——他稱之為其中最“沖動”和最“無組織”的版本。這是她的聲音和意圖最純粹的提煉,在她后來添加進出版版本中那標志著“失樂園”這類影響的沉重典故之前。
“我喜愛的是一個青少年提問的方式,”他說,“我不需要約翰·彌爾頓疊加在那之上。“
除了青少年,還有誰能以如此原始的憤怒和需要提出造物的問題:”我是誰?我是什么?我從何處來?我的目的地是什么?“
德爾·托羅對情節(jié)進行了相當大的自由處理——他的造物是永生的;他引入了一種三角戀,算是吧。吸引他的是文本的精神,而非忠實度。”文本就像一所房子;你必須搬進去,“德爾·托羅告訴我,”我能做的是,用我自己問題中同樣的緊迫感,來對應她當年的緊迫感。并用同樣的問題來審視我自己的傳記,那就是,我是一個試圖學習如何做父親的人的兒子,而我也試圖學習如何做父親。“
電影通過給維克多一個同樣殘忍的父親來解釋他的殘忍,這位父親輕蔑地吐出兒子的名字,并因為他在功課上犯錯而鞭打他的臉。
當維克多的母親在分娩中去世時,他認為父親應對未能拯救她負責。他的科學野心是競爭性的,要在他父親失敗的地方創(chuàng)造出生命。
在小說中,維克多對造物的丑陋感到厭惡——“枯萎的膚色和直挺的黑嘴唇”。但以怪物化妝起家的德爾·托羅想把造物造得美麗。
由雅各布·艾洛迪(Jacob Elordi)飾演,他為這個角色研究了嬰兒發(fā)育和舞踏運動,他的動作慵懶。像個嬰兒一樣,他對自己著迷;被綁起來時,他會玩自己的鎖鏈。他的皮膚不是通常描繪的補丁式拼貼布狀,例如在1994年肯尼思·布拉納(Kenneth Branagh)的版本中,而是讓人聯(lián)想到破碎的瓷器,幾乎像是金繕(kintsugi),日本的一種修補陶器的藝術(shù),使用金或銀漆來突出裂痕。
在電影中,維克多被他的造物迷住了。他猛地打開百葉窗,讓光線照在造物的身體上;他示范如何吸收它的溫暖。
“太陽,太陽!”維克多喊道(雖然也很可能是“兒子,兒子”)。只是后來他才會對造物感到沮喪。它學得不夠快;它嗚咽。維克多會嘲笑、戲弄他,打他。
但還不是時候;在那第一次會面中,他帶著驚奇觸碰了他的造物。
直到現(xiàn)在,德爾·托羅的電影都遵循著一種整潔的道德算計。反派總是那個穿著漂亮西裝的美男子,那個頭發(fā)分線清晰、靴子閃亮的家伙。他折磨觸手可及的弱者,他的妻子、孩子、下屬,但他的威脅籠罩得更遠;我們被引導去審視,遏制恐懼或隱藏弱點的欲望如何變成一種追求權(quán)力和控制的沖動。
德爾·托羅的英雄是品德高尚、飽受傷害、被誤解的,是那些擁有很少語言和巨大精神力量的純真者。
但在《弗蘭肯斯坦》中,我們感受到了更全面地體現(xiàn)父與子、并對他們產(chǎn)生同情的努力。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德爾·托羅告訴我,“我太忙于做兒子了,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個父親。”(他有兩個二十多歲的女兒。)
維克多被賦予了一個悲劇性的背景故事,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開脫;造物則被賦予了對暴力的嗜好,并受到輕微的譴責。這是原始文本的復雜性透過電影在發(fā)言;在小說中,造物描述了他殺死一個孩子時的快感。“我們不能否認造物的憤怒,”德爾·托羅說,“在過去,我可能會把他塑造得優(yōu)于人類。”
相反,電影讓維克多和他的造物對立但又重疊;他們提出了這個問題:誰是怪物?
荒涼之家的墻壁被漆成一種深邃的、內(nèi)部的紅色(帶有泥土色調(diào),略帶鐵銹色。這種顏色跟隨著你),這是德爾·托羅童年百科全書裝訂的顏色,也是他日記中墨水的顏色。它在樓上瑪麗·雪萊梳理整齊的赤褐色頭發(fā)中找到了呼應。當他向我展示他寫作的房間,這里溫暖、昏暗,伴隨著錄制的風暴輕柔的隆隆聲,我調(diào)侃他:“這是個子宮。你回到了子宮。”
“你在這里真的能綻放,”他高興地回應,把架子上的一個小雕像轉(zhuǎn)了一下,以更美觀的角度展示它。“像一株水培植物。”
德爾·托羅小時候,他的父親中了彩票。全家搬進了一棟明亮的、非常現(xiàn)代化的豪宅,但他盡可能多地和他的姨婆們待在一棟美妙古老而陰森的房子里,那里充滿了嘆息的鬼魂和來訪。
他有清醒的夢,夢見山羊般的生物從衣柜里出來(他后來在《潘神的迷宮》(Pan's Labyrinth)中重現(xiàn)了這一場景)。姨婆們時而對他百般照料,時而折磨他;一個把瓶蓋放進他的鞋子里,告訴他受苦是通往懺悔的捷徑,直到他母親發(fā)現(xiàn)他血淋淋的襪子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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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親對他內(nèi)向、書卷氣的兒子感到困惑,似乎更喜歡他那個年長、運動型的哥哥。但他的母親在某種程度上是靈魂伴侶,“有點女巫氣質(zhì)”。他們一起寫詩,她教他讀塔羅牌。
她是一個充滿想象力和直覺的女人,但“她的生活充滿了遺憾,”德爾·托羅告訴我。她自己的母親在生她時去世了。她的父親再婚了,但未曾擺脫那段傷痛。他把妻子奉為圣人并向她祈禱。他再也沒有完全清醒過。女兒怎能不把自己視為造成他失去的“造物”呢?
她將自己的存在視作對人生的暫時占有,因為她奪走了她母親的生命。她既無法走出母親的陰影,也無法與之抗爭。她自己當母親時同樣充滿焦慮——或遭遇死胎、或遭遇流產(chǎn),德爾·托羅回憶說自己是在小時候了解到這些可怕的經(jīng)歷。
聽他講述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早已知道這段歷史,即使我以前從未聽說過。他是一位培養(yǎng)反復出現(xiàn)主題的電影制作人:扭曲的樹木、地下洞穴、受損的眼睛、附魔的書籍。
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在分娩中死去的女性形象。一個突然站起來、正在流血的穿著睡袍的女人;出生有缺陷或太早的嬰兒。對生產(chǎn)的之不穩(wěn)定性(或不安全感)有一種癡迷的關(guān)注。
“瑪麗和我在精神上的差距比你想的要小,”德爾·托羅說。因為這難道不是瑪麗·雪萊的故事嗎?她自己的母親是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主要先驅(qū)之一,也是她那個時代的反傳統(tǒng)者,她自由地表達和愛。
生下瑪麗后,她很快病倒了。她無法排出胎盤。派人請來了醫(yī)生;他把手伸進她的身體,一塊一塊痛苦地把它扯了出來。(不可能不把這些撕裂的肉塊與維克多組裝他的造物聯(lián)系起來。)人們帶來小狗吮吸她的乳房,以吸走乳汁以防受到感染。她在瑪麗出生不到10天時就去世了。
她的丈夫,政治哲學家威廉·戈德溫(William Godwin),悲痛欲絕,在母親濃重的陰影下?lián)狃B(yǎng)女兒長大。有故事說,他教她閱讀,是通過在她母親的墓碑上描畫字母。瑪麗自己生育孩子的歲月也充滿了悲劇性。
到21歲時,她已經(jīng)嫁給了珀西·雪萊,生了三個孩子,并失去了其中兩個。“夢見我的小嬰兒又活過來了,”瑪麗在1815年失去第一個孩子后在日記中寫道;“它只是冷了,我們在火前摩擦它,它就活了。醒來發(fā)現(xiàn)沒有嬰兒。我一整天都在想著那個小家伙。”
奇怪的是,《弗蘭肯斯坦》中沒有母親。造物誕生于男人的科學野心,而非女人的身體。造物窺視的那個家庭也缺少母親;維克多的未婚妻也是如此。我一直不明白雪萊小說中這種對母親刻意的抹殺(她后來的書中也常見沒有母親的角色),直到德爾·托羅告訴我他母親的故事,她如何被她母親的鬼魂所遮蔽。他向我解釋說,缺席比在場更有力量。
“在場是短暫的。缺席是永恒的。”
死去的母親形象深植于我們的DNA中,幾乎是敘事的前提。每種文化都按照自身的形象產(chǎn)生鬼魂,以反映自身的恐懼和禁忌。但她無處不在——一個代表死于分娩的女性的鬼魂:日本的產(chǎn)女(ubume),腰部以下浸滿鮮血,或者印度的女巫(churail),她腳向后轉(zhuǎn),長發(fā)蓬亂,據(jù)說潛伏在十字路口、墳場和(對我小時候來說極其恐怖的)廁所附近。
或者想想童話和兒童文學中缺失的母親。
我過去常認為,缺失的母親是故事的前提條件,因為只有當她,帶著她對安全和秩序的偏好,被放逐后,冒險才能開始。相反的情況可能才是真的:故事圍繞她的缺失而凝聚,繼而保存了它;冒險不是引向別處,而是引向她“引人注目”的缺席。
如何在電影中描繪這種缺席?我們?nèi)绾文芸吹剑笔У哪赣H浸透了她留下的一切?在德爾·托羅的《弗蘭肯斯坦》中,維克多的母親出場時戴著一條拖地的紅色面紗。當她分娩時,她伸出一只血手去夠她的兒子,標記了他。
她死后,紅色逐漸滲入他的服裝,特別是他的紅皮手套,我們看到,他觸摸的一切都沾染了她的失去。在德爾·托羅的電影中,敘事的沖動總是與一個孕育生死的母體緊密相連。
在他的講述中,每個故事的核心,都是回歸的故事。
什么造就了怪物?每一個新版本的《弗蘭肯斯坦》都必須為自己回答這個問題。在使這個故事出名的1823年戲劇《假設(shè)!或弗蘭肯斯坦的命運》(Presumption! or the Fate of Frankenstein)(小說本身銷量不佳)中,造物是藍皮膚,有著狂野眼睛的。
甚至在他登臺之前,他非自然的創(chuàng)造就被評論過,據(jù)說維克多是在養(yǎng)育惡魔。他一躍上臺,就被視為兇殘而強大,折斷了他創(chuàng)造者的劍。我們在卡洛夫的電影中遇到的是一個更柔和的造物,但他的怪物性也是與生俱來的。博士那笨手笨腳的助手闖入大學教室,偷錯了大腦,一個異常的、犯罪的大腦,來完成造物。
在小說本身,怪物不是天生的,而是被造就的,被維克多的厭惡、他的遺棄、他對造物養(yǎng)育的抗拒所造就。維克多自己經(jīng)歷了短暫而可怕的內(nèi)疚閃念。瑪麗將“富同情(compassionate)”這個詞用作及物動詞。
聽著造物的敘述,維克多意識到“他的話對我產(chǎn)生了奇怪的影響。我與之共情(I compassionated him),有時感到一種安慰他的愿望,但當我看著他,當我看到那移動和說話的骯臟團塊時,我內(nèi)心感到厭惡,我的感覺變成了恐懼和憎恨。"
文學中有許多受傷和受創(chuàng)的孩子,比如狄更斯的孤兒,納博科夫的少女,但沒有一個像造物那樣說得如此清晰,指控得如此有力。
“聽我講述,”當他最終與創(chuàng)造者面對面時,他堅持道。他的哀訴感覺像是許多現(xiàn)代回憶錄的基礎(chǔ)——聽聽我忍受了什么。對給予證詞的行為有一種隱含的信念,希望為痛苦找到精確的語言(“我該如何打動你?”造物問)或許能帶來某種補償。
即使在現(xiàn)在,他的敘述中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不是他所報告的不公,而是他盡管如此仍然需要他的創(chuàng)造者。“我是你的造物,”他說。“你,我的創(chuàng)造者,憎恨我;我能從你的同類那里聚集什么希望呢?他們什么都不欠我。”
毀滅我,造物說,但先聽我說,“然后,如果你能并且你愿意,就毀掉你雙手的作品。”維克多則詛咒那雙手;他哭喊著尋求解脫,不再看到這“可憎的形象”。而造物伸出手,用自己的手遮住維克多的眼睛,使他的創(chuàng)造者免于看到自己,“就這樣我讓你解脫,我的創(chuàng)造者,”他說,“就這樣我從你那里拿走了你所憎惡的景象。”
他的故事是關(guān)于孩子對父母單方面愛的故事——依賴的恥辱;那近乎令人困惑的、深不見底的、愿意原諒的意愿。
珀西·雪萊對這一部分的編輯最少。這大部分是瑪麗,獨自在頁面上書寫,頁面上留下的是那強勁、傾斜的筆跡。我認為,這是我們最能接近聽到她真實聲音的方式。
她是一位容易被代言、容易被認領(lǐng)的作家,因為她(本身)仍然如此難以被找到。據(jù)說小時候,她會躲在沙發(fā)后面偷聽客人談話(很像她的造物)。珀西詩歌中“冰冷貞潔的月亮”據(jù)說指的是她,仿佛她的自然傾向是反射,而不是發(fā)出自己的光。作為一個作家,她也巧妙隱藏著,隱藏在這本書人物重疊的證詞之后,通過這些人物,她滴量了她生活的細節(jié)。
她的日記,尤其是在她晚年,是簡潔的。后期的條目讀起來仿佛她試圖在實時中清除了她自己,仿佛困惑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因為她比所有人都活得長,從她母親開始。
她的同父異母姐姐用藥過量身亡。珀西的第一任妻子投水自盡。珀西也在他們結(jié)婚不到六年時在航行事故中溺亡。拜倫不久后也在希臘死于熱病。她的四個孩子中只有一個活到成年,而且他的乏味無聊廣為人知。她在日記中寫道:"Seule avec mes tristes souvenirs"(意為孤身一人與我悲傷的回憶)。
那些日記中有一個長期困擾學者們的謎團。瑪麗有記錄日常活動的習慣:“3月1日哺乳嬰兒,讀《科琳娜》,做活(work)。”當她注明她“做活(worked)”時,這意味著什么?“做活”被標注顯然不同于“寫作(writing)”或“翻譯(translating)”,這些她都有明確說明。
它不太可能指家務(wù),因為家務(wù)不會突然爆發(fā)然后像“做活”那樣長時間消失。“做活”不可預測地爆發(fā),有時是在雪萊夫婦急于籌錢的時候,但也有在他們雇得起女仆的時候。“做活”發(fā)生在有人陪伴時,不需要獨處,而寫作則需要。將這些日期與瑪麗的生平進行比較,歷史學家諾拉·克魯克(Nora Crook)提出了一個理論,“做活”可能意味著“縫紉(sewing)”,因為其日期與懷孕期(那時需要制作嬰兒衣物和孕婦裝)以及其他需要更換衣物的時候(如穿壞或哺乳后弄臟)相吻合。克魯克注意到,“做活(Work)”也與悲傷的時刻相對應,那時必須縫制新的喪服。
每一件藝術(shù)品在某種程度上都是關(guān)于其自身的創(chuàng)造。德爾·托羅一直很困惑,為什么造物的身體必須由尸體碎片構(gòu)成。如果維克多如此聰明,能夠賦予肉體生命,為什么他不能復活一個完整的身體?但這就是雪萊的“作品(work)”,在每一種意義上,都是將各部分拼湊縫合,縫制那些可能承載身體度過新生與死亡的衣服,編織一個足以容納她淵博的自學、失去孩子的痛苦、母親的缺席、父親的拋棄、與丈夫和朋友一起思考的興奮感的故事。
她將這些思緒編織成一個關(guān)于孤獨、復仇和修復可能性的統(tǒng)一體。
她穩(wěn)健的雙手在結(jié)尾處將情節(jié)拉得非常緊湊。在最后的場景中,當造物與創(chuàng)造者相互追獵穿越北極時,造物做了什么?他給維克多留下食物,他滋養(yǎng)了他的折磨者。讓我們回想一下,瑪麗·雪萊將這部小說獻給了那個因她與珀西·雪萊私奔而拒絕她的父親;那個送她繼姐妹上學卻把她留在家的父親;那個她將在余生中用財力支持的父親。
在小說的結(jié)尾,造物深感孤獨,哀悼他的創(chuàng)造者,準備自己也死去。他喚起了瑪麗·雪萊站在她自己人生的舞臺上,周圍散落著她孩子們、她同父異母姐姐、她丈夫的尸體。
她想知道,在召喚出這樣的失去和孤獨時,她是否預言了自己的命運;這或許可以解釋她為何從《弗蘭肯斯坦》那充滿想象力的世界中逃避,為何她后來寫的東西都無法與之匹敵。
“小說最終陷入了一種真正荒涼的浪漫存在主義。而我想以弗蘭肯斯坦接受兒子作為結(jié)尾,帶著天主教的觀點,即寬恕解放每一個人,”德爾·托羅告訴我,然后他對自己引用的一句博爾赫斯(Borges)的話進行了發(fā)揮:“寬恕是最偉大的禮物,或是最暴戾的懲罰。”在電影中,有一個擁抱,一個相互認可的時刻——然而,一些模糊的東西縈繞不去。
在走入陽光中離開后,德爾·托羅的造物低下了頭。我想,這標志著他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但我想知道,他是否像我們一樣,在回憶他出生的那個早晨,當時他的創(chuàng)造者向他展示了同一個太陽,教他如何汲取它的溫暖,那些他僅僅是驚奇和驕傲的源泉的短暫日子。
嶄新的痛苦即將來臨,沒有比回憶起曾被愛過的自己更刻骨銘心的了。
作者:Parul Sehgal
編譯:蠻蠻
來源:紐約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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