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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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日本的老街或景點常遇見兩種吃食,一種叫大福,還有一種叫團子。如果說大福類似于我國北方的粘豆包,那么,團子相當于南方的無餡兒湯圓,但不是水煮,而是火烤,再抹上醬油或者醬,滿嘴鄉土味,也許有人會吃出侘或寂。團子,似乎應譯作丸子,因為我們生活里團子比較大,例如菜團子。幾個丸子或者散放在盤子上,或者用竹扦穿成串兒。歌里唱“團子三兄弟”,穿成串,三二一,抹上醬油仨兄弟。京都的下鴨神社跟前有一家百年老店,賣“御手洗團子”,五個一串兒。傳說鐮倉時代的后醍醐天皇來下鴨神社,在御手洗——神社進門處,讓參拜者清凈手口的水池——手掬池水,涌起一個水泡,不一會兒又涌起四個。有人便發現商機,仿照水泡做成丸子賣,但這類傳說更可能是賣丸子的店家瞎編,以制造商機。不過,盛夏里御手洗池中確實會冒泡,是下鴨神社的幾怪之一。一串丸子,頂端的一個與其他四個有間隔,像算盤的一檔珠子,也有說模擬人體,頂端的是腦袋,另四個相當于四肢,給神上供,祛厄禳災。朋友品嘗了“御手洗團子”,說好像醬油加蜜糖,黏糊糊甜了吧唧。我畏糖,除了奉陪如儀,幾乎從不進“甘味処”(甜食店),丸子不如花。
日本有一句諺語,大概拜動漫之賜,在我國也廣為(年輕)人知,那就是:花不如丸子。我喜歡諺語,各國各地的諺語都有趣,例如日本的:猴子也會從樹上掉下來、弘法大師不挑筆、忙得想借貓爪子。我們說坐井觀天,日本人說從針鼻兒窺天;我們說口若懸河,日本人說豎起板子流水,似乎兩國的“格局”頗有點不同。
中日交往千余年,清末黃遵憲作為中國第一任駐日參贊出使,并且是唯一給日本寫史的使臣,還吟了《日本雜事詩》,其一云:“摶(tuán)花作飯勝胡麻,嚼蕊流酥更點茶,費盡挼莎(ruó suō)才結果,果然團子貴于花”。注云:“有賣櫻飯者,以櫻和飯。有賣櫻餅者,團花為?(duī),或煎或蒸。諺有團子貴于花之謠。”
我們說花,通常是泛指,日本人自平安時代以來逐漸養成了一個共識,花就是指櫻花。江戶時代賞花游樂也波及民間,或許貴族、文人賞花還要吟吟詩,而平民百姓更樂于吃吃喝喝,而且借賞花之名制做“花見團子”,以粉、白、綠三色應景,由此產生了這句諺語也說不定。年年賞櫻花,常有人半開玩笑說,更想吃丸子。
松永貞德有一首俳句,收在1633年刊行的《犬子集》里,曰:“花よりも団子やありて帰る雁”(一任櫻芳菲,家鄉還有丸子呢,大雁急急歸)。據說生物學上大雁的故鄉是北方,在那里繁衍,去南方是越冬,暫棲身而已。“團子貴于花”,此作的意思不就是“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么?用我們老百姓的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貞德的俳句有所本,是《古今和歌集》中的一首短歌:“春がすみ立つを見捨てて行く雁は花なき里に住みやならへる。”這首詠歸雁的名歌,作者是平安時代的女歌人伊勢,三十六歌仙之一。試譯:蔚然涌春霞,大雁掉頭去,故里沒有花,住慣是我家。
日本傳統詩歌發展史大致是這樣的:和歌(短歌)→連歌→俳諧(俳諧之連歌,后世改稱連句)→發句→俳句。室町時代的山崎宗鑒、荒木田守武使俳諧從連歌中獨立出來,被稱作俳諧之祖。到了江戶時代俳諧先后出現了三個流派,即貞門、談林、蕉門。松永貞德是貞門俳諧之祖。擔任過豐臣秀吉的右筆(書記),三十歲開辦私塾。本來是連歌師,不認為俳諧比得上和歌連歌,而是以俳諧為手段教化平民百姓,結果使俳諧普及民間。七十歲時弟子三百,俳壇幾乎是貞德的一統天下。和歌、連歌主要是宮廷、貴族的傳統文化,被稱作雅,俳諧則是武士、商人也參與的反主流文化,被視為俗。俗的具體表現之一在于使用和歌連歌原則上不用的俗語和漢語,貞德稱之為俳言。俳言是俳諧的重要元素。“團子”是俗語,貞德用勝似花的諺語惡搞古歌。大雁不解風情,把現世利益放在第一位,豈不滑天下之大稽,這就是俳趣(俳諧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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