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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編程不只是IT部門的工具升級,還是一場正在發生的、深刻影響未來十年商業世界面貌的底層力量之一
文|《財經》研究員 周源 吳俊宇
編輯|謝麗容
眾多人工智能(AI)應用中,AI編程被普遍視為技術迭代速度最快、商業化路徑最清晰、用戶滲透率最高、資本認可度最強的AI應用之一。
火遍全球的AI編程工具Cursor就是典型例子。這家公司2022年創立,創立之初就從OpenAI的創業基金和知名風險投資機構Khosla Ventures獲得了種子輪融資。2023年9月到2025年5月20個月間,這家公司估值飆升至99億美元。根據該公司披露的數據,公司年化經常性收入(ARR)突破5億美元,付費用戶超36萬,日活用戶達100萬,覆蓋英偉達、Uber等1.4萬家企業客戶。
關于AI編程的商業價值,知名硅谷風險投資公司Andreessen Horowitz(a16z)投資人公開表示,全球約3000萬軟件開發者,若按每人年創造10萬美元經濟價值計算,當前AI編碼工具可提升至少20%生產力,最優部署場景下生產力可翻倍,相當于每年將創造3萬億美元GDP(國內生產總值)貢獻,堪比法國GDP(2024年法國GDP為31620.8億美元)。
a16z投資人還認為,AI編程已經形成了一個生態系統,這個生態系統有潛力支持數十家數十億美元的公司,甚至是一個萬億美元級巨頭。
AI編程也是中外AI大模型廠商競技場之一。
在今年9月的云棲大會上,阿里巴巴集團CEO(首席執行官)吳泳銘表示,現在的智能體(Agent)還比較早期,解決的主要是標準化和短周期的任務。要想讓智能體解決更復雜、更長周期任務,最關鍵的是大模型的Coding(編碼)能力。因為智能體可以自主Coding,理論上就能解決無限復雜的問題,像工程師團隊一樣理解復雜需求并自主完成編碼、測試。
“發展大模型Coding能力是通往AGI(通用人工智能)的必經之路。”吳泳銘說。
今年7月,Cursor停止了向中國大陸市場提供來自美國Anthropic、谷歌和OpenAI的多款模型。AI編程工具的智能主要來自背后的AI大模型,模型斷供讓Cursor頓失核心價值。
但即便Cusor不對中國“斷供”,出于數據隱私保護,中國絕大多數企業級用戶,尤其是大中型央國企也不會輕易使用公共的AI應用和服務,更不用說境外的AI應用與服務。
因此,國產AI編程工具擁有巨大的發展空間。
根據國際數據公司IDC《中國市場代碼生成產品評估,1H25》報告,在美國91%的開發者使用AI編程工具,在中國僅30%。
IDC中國新興科技研究組高級分析師李浩然表示,從營收來看,2024年,阿里、字節、騰訊、百度等在中國市場推出AI編程產品的廠商,收入都在千萬量級,隨著AI大模型和產品整體能力的升級,以及各廠商對AI編程產品投入宣傳增加,今年整體市場規模將有大幅度增長,市場競爭也將更加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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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產AI編程賽道持續升溫
綜合信息顯示,2023年阿里、字節、騰訊、百度基本上都有了AI編程產品,但較長一段時間里,各家公司主要在內部使用以打磨產品,僅小規模對外推廣,且主要面向企業級用戶。
今年上半年開始,中國AI編程賽道明顯熱了起來,字節、阿里、騰訊等紛紛高調推廣,“免費戰”也打起來了。
李浩然表示,去年和國內廠商接觸時,能感覺到有些科技大廠對AI編程這塊業務還有些許猶豫,但今年完全不一樣了。
“首先是Cursor跑出來了,其次是字節動了起來。”李浩然解釋說。
今年1月,字節跳動上線了國際版的Trae(The Real AI Engineer),由字節新加坡子公司SPRING PTE運營。兩個月后,TRAE國內版落地,是首個中文版IDE(集成開發環境)產品。字節Trae分國內國際不同版本主要為了數據合規,國內版接入豆包大模型和DeepSeek大模型;國際版支持可使用OpenAI GPT-4、谷歌Gemini 2.5 Pro等九種外國大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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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搶占市場,字節跳動在Trae上采取激進的低成本定價策略:Trae國內版完全免費且無廣告,國際版定價也大幅低于競品,號稱“用Cursor一半的價格提供80%的核心能力”。
激進的市場策略收效明顯。在6月11日舉辦的火山引擎Force 2025原動力大會上,字節跳動技術副總裁洪定坤透露,上線不到半年的Trae月活用戶已經突破了100萬。
字節免費策略在先,其他中國公司只有緊跟。截至本文發表,百度文心快碼Comate個人標準版免費、個人專業版59元/月;騰訊CodeBuddy對個人開發者限時免費,對企業限時免費開通;阿里云通義靈碼個人版免費,個人專業版也限時免費;華為CodeArts Doer編程助手個人基礎版免費。
至此,國產AI編程工具的C端定價形成免費為主流、付費為補充的局面。在Cursor、Windsurf等國外產品已經占據市場先機情況下,免費和低價策略對追趕者而言是常見選擇。
國產AI編程賽道持續升溫的另一個表現是,主要玩家都加速產品升級,并且擴張產品矩陣,紛紛推出自己的AI IDE。IDE可簡單理解為給程序員量身定做的“全能工具箱+工作臺”,集成了寫代碼需要的所有工具,微軟VS code、Visual Studio都是國際主流的IDE,在國內也被廣泛使用。
例如,3月字節上線國內版Trae,是首個中文版IDE;5月阿里上線通義靈碼AI IDE,聚焦企業級開發;6月發布百度文心快碼Comate AI IDE,是國內首個多模態、多智能體協同的AI IDE;7月騰訊推出CodeBuddy IDE,成為騰訊云生態的核心工具。
此前,AI編程工具(如微軟GitHub Copilot、早期的通義靈碼等)多采用插件式AI編程助手,需要被裝載在傳統的IDE或編輯器(如微軟VS Code)上,主要功能就是代碼補全、代碼解釋,使用場景單一,無法介入需求分析、架構設計、測試用例生成、部署運維等編碼外的環節。
國產AI編程工具有了自己的IDE后無需依賴其他工具,如百度文心快碼Comate IDE、騰訊CodeBuddy、字節Trae本身就是一個“從需求到上線”完整的、基于AI的開發平臺。
對于國產AI IDE密集部署的現象,李浩然表示:“首先是Cursor跑出來了,人們看到獨立AI IDE能夠給開發者更好的使用體驗,但最核心的點是,IDE是AI公司爭取流量的一個入口,具有入口的價值。”
李浩然還指出,隨著模型的差距在縮小,競爭也逐漸集中到用戶入口和獨立IDE產品上。
但在國內,這一賽道新入局者寥寥,只有美團和快手。
美團在6月推出NoCode,NoCode集成了美團自研千億參數規模模型LongCat,主要目標是幫助美團生態中的中小商戶降低IT化和數字化門檻。10月,快手StreamLake正式推出“工具+模型+平臺”三位一體的AI編程產品矩陣,包括智能開發工具CodeFlicker、多個自研大模型KAT-Coder以及大模型平臺快手萬擎(Vanchin)。
多位AI智能體創業者明確表示暫時沒有進入這個賽道的計劃。投資人的感受也是如此,清流資本雖然在2023年投資了AI編程初創公司硅心科技(aiXcoder),但清流資本合伙人劉博表示,從2023年到現在,敢進入這個領域的創業團隊都不多。
IDC《中國市場代碼生成產品評估,1H25》報告只列出了五家“現階段值得關注的初創企業”,分別是硅心科技,非十科技、Manus、新言意碼、言創萬物。其中,硅心科技還不屬于跟熱點進入該行業的公司。硅心科技孵化自北京大學軟件工程研究所,早在2014年該團隊就發表重磅論文,在全球范圍內首次驗證了深度學習路線在代碼處理領域的作用,2021年發布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全球首個超10億參數的代碼補全模型aiXcoder L,2022年又推出了國內首個方法級代碼生成模型aiXcoder XL(130億參數)。
因為數量少,創業公司相關融資消息也就不多。具體來說,硅心科技于2025年1月完成A++輪融資,是國內首家獲得國資投資的AI編程企業。新言意碼今年6月底拿到了由紅杉中國領投的Pre-A輪融資,公司估值超過8000萬美元。
關于AI編程為何難以吸引創業者這個問題,Agnes AI/開為科技創始人楊通(Bruce Yang)表示,國內外目前已基本達成了一個行業共識,即AI編程主要是模型廠商的機會。換句話說,這是大佬的牌桌。
騰訊CodeBuddy產品負責人黃廣民則表示,工具類產品需要大量用戶反饋和多場景驗證,才能不斷進行產品迭代。例如騰訊CodeBuddy內部運行十個月收集了5000多個問題,而且很多問題跟模型相關,只能靠著不斷地去調優模型來解決,創業公司可能就沒有這樣的條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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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端:得開發者得天下
盡管國內不少科技大廠都擠入了AI編程賽道,但現階段重點是“To B”(企業級用戶)還是“To C”(個人用戶),還是兩個市場都同等重視,各家公司并不一樣。
多位行業人士和個人開發者表示,C端市場目前最積極的是字節、阿里和騰訊,而且字節和阿里把“炮火”延伸到了海外。
有資深行業人士告訴《財經》,去年在B端(企業級市場)經常遇到百度,今年C端市場雖然火熱,卻沒見到百度有太多動作,至少不像上述三家那么明顯。
C端產品首要競爭邏輯就是產品足夠好用,才能吸引用戶。而現狀是,盡管國產AI編程工具基本上都對個人免費,但仍然有大量個人開發者想方設法去付費使用國外AI編程工具,理由就一條,國外工具更好用。
有行業人士公開評價某國產AI編程工具:明顯看出在快速向Cursor對齊,功能上豐富了很多,但還是有不小差距,比起產品功能與交互層面的差距,更大的差距在于模型、上下文管理,以及智能體的設計。
但包括黃廣民在內的多位從業人士表示,國產AI編程工具跟國外產品的差距只有兩三個月。
AI編程工具的智能源自基礎模型,在模型側,中國公司追趕速度很快。以阿里今年7月發布并開源的編程大模型Qwen3-Coder為例,Qwen3-Coder采用混合專家(MoE)架構,總參數4800億,激活350億參數,據官方評估,其性能已超越GPT-4.1等先進的閉源模型,可與全球頂尖的編程模型Claude 4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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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騰訊CodeBuddy負責人,黃廣民表示AI編程主要挑戰在于它屬于工具類產品,不像微信、騰訊會議等產品具備網絡效應(一個人用會帶動其他人用),用戶忠誠度比較低,廠商很難憑借著現有的用戶來去鞏固自己的市場地位。
另一方面,在AI編程領域,功能領先或模型性能優勢往往是短期的(技術迭代速度極快,競品可快速跟進),而開發者生態系統的壁壘才是長期競爭的核心——它決定了用戶是否“離不開”、第三方是否“愿意加入”、商業價值是否“能閉環”。
Cursor能快速起勢的關鍵原因之一,在于其IDE基于VS Code內核和開源插件生態,快捷鍵、基礎功能都讓開發者感到熟悉,無需重新學習。這種“站在開源巨人肩膀上”的策略,讓用戶能快速上手,避免因“生態陌生”而流失用戶。
尤其中國不少玩家都在推自研IDE,也就是說要讓開發者放棄熟悉的工具,這比當初的Cursor更加挑戰。
綜合信息顯示,目前字節、阿里、騰訊、百度等大廠,做開發者生態的一大策略是綁定自有資源,如云服務、社交等場景。
例如,騰訊微信小程序開發者2021年就突破了300萬,騰訊Codebuddy要幫助這300萬開發者,甚至包括一些原本不具備小程序開發能力的人,如一些產品經理,讓他們能夠更快速便捷地把創意變成小程序上架。
百度、阿里、字節、騰訊等都是云計算服務提供商,也都在將AI編程工具變成“云服務的入口”,讓開發者從“寫代碼”到“上線運行”的全流程在自家生態內完成,既為AI編程工具培養開發者,也帶動AI大模型和云資源的消耗。
此外,AI編程工具的提升和市場推廣離不開專業社區和服務,所以各廠商均在加強與CSDN、Gitee、開源中國、Jetbrains等開發者社區的合作。
經驗表明,做開發者生態很難,只能耐心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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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端:注定慢生意
IDC中國調研數據顯示,對于已經探索和應用生成式AI的企業,其中有31%的企業已經使用了AI編碼工具。
從行業上看,擁抱AI編程工具最積極、使用率最高的是開發者員工占比很高的科技公司,尤其是字節、騰訊、百度本身就有AI編程工具的公司。秉承“自己的降落傘自己先跳”原則,過去兩年大廠在公司內部快速推廣AI編程,例如,騰訊稱超過90%的騰訊工程師使用其CodeBuddy輔助編程,50%的新增代碼由AI輔助生成;百度表示2025年二季度其內部由AI生成的代碼超過43%;字節也稱超過80%的工程師在使用TRAE進行輔助開發。
其次是金融、券商、通信等數字化基礎比較高的公司。例如,某國內大型商業銀行開發中心一位中層管理人員向《財經》透露,該行2023年就啟動了AI編程項目。出于數據隱私保護要求,該行以私有方式部署了AI大模型,再基于開源軟件構建了自己的AI編程助手。目前,該行開發中心全員使用AI輔助編程。
按照規律,接下來AI編程還會向更多行業滲透。據硅心科技聯合創始人劉洋介紹,硅心科技客戶已經覆蓋航空、軍工、金融、能源等行業。
但B端的錢并不好掙。
和所有數字化項目一樣,國產AI編程工具廠商同樣面臨B端項目強定制化和碎片化挑戰,這意味著沒有誰能快速吃掉這個市場,即便是大廠也不例外。
劉博認為,這實際上為創業公司留出了一個發展的窗口期。
“目前大廠大部分以做C端為主,正急于用一個標準化產品盡可能多地圈住C端開發者,B端用戶的定制化需求在大廠的優先級肯定是很低的,現階段創業公司比大廠能更好地服務企業定制化需求。”劉博解釋說。
B端AI編程項目定制化需求無法避免,IDC報告指出廠商必須提升定制化能力。
劉洋以某航天企業的一份需求文檔片段舉例,因為通篇行業術語,所以雖然每個字都認識,但是并不懂其中的意思,不懂行的程序員很難將需求轉化為代碼,這也是為什么B端用戶部署AI項目不能只安裝通用大模型,需要讓AI先讀懂行業術語、學習行業Know how。
目前騰訊的應對方法是借助合作伙伴力量。據黃廣民介紹,AI編程工具核心能力仍然是標準化的,騰訊負責打磨好產品的標準化部分,定制化需求(如OA賬號登錄、數據對接研效報表)通過開放接口由合作伙伴承接。且為了確保交付質量與品牌口碑,目前騰訊將合作伙伴數量控制在10家內。
《財經》綜合調研的結果顯示,過去兩年,阿里和百度在B端最積極,騰訊次之,華為的AI編程項目一般是跟著硬件采購單子走,字節的重心更多是C端和全球市場。
北京思碼逸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思碼逸”)是一家專門與企業研發部門打交道的公司。因為思碼逸核心業務是幫助企業進行研發效率診斷與提升,網易、中國平安、寧波銀行、國泰海通、寶馬、匯川等均是其客戶。
思碼逸創始人兼CEO任晶磊坦言,在客戶那里最常看到的是阿里通義靈碼。他認為除了通義靈碼產品本身有競爭力,跟阿里通義千問大模型做得比較好,以及阿里To B服務比較周到都有關系。
但任晶磊指出,企業對AI編程工具的付費意愿暫時還不是很強。思碼逸《DevData 2025研發效能基準報告》調查了200多家國內企業,40%企業認為AI對軟件質量改善不明顯,核心原因是企業軟件工程基礎薄弱(數據不完整、文檔疏漏),而非大模型能力不足。顯然,企業要補齊這一塊需要進行大量數據治理相關工作。
還有一個短期大概率無解的現實問題,即國產軟件、工具類產品在國內一直很難賣出高價,這其實也是經常被中國軟件從業人士詬病的一點。今年6月,奇安信集團董事長齊向東公開表示,認為軟件不值錢、不愿意買軟件,是許多中國政企機構常年養成的習慣,呼吁有關部門應該高度重視改善軟件產業的營商環境,盡早改變政企采購的規則和習慣。
8月4日,中國工商銀行發布《軟件開發中心智能研發平臺》中標結果,顯示阿里云AI編程產品通義靈碼擊敗百度、華為和智譜,中標金額211萬元人民幣。根據中標公告,通義靈碼將為工商銀行智能研發平臺提供代碼補全、代碼問答及單測智能體等服務。
《財經》了解到,工行AI編程項目已算大,且隨著競爭日趨激烈,這個行業也越來越卷價格,例如明明甲方預算100萬元,最終中標價不到40萬元。
一位資深行業人士指出,AI編程項目客單價不高主要影響的還是大廠。在國內大廠,AI項目編程團隊一般百來人,項目如果一直難掙錢掙小錢的話,團隊負責人可能比較難向上匯報、難爭取到更多資源。
盡管實際上賺錢也沒那么容易,但AI編程是最早商業化成功的AI應用、又能快速驗證模型效果,助力模型迭代,中國“有云計算服務+有AI大模型”的大廠仍會將其作為長期戰略。
一位中國云計算廠商技術負責人表示,AI編程是贏者通吃的生意,未來只會留少數幾個玩家,其中,互聯網背景的公司比較有利,因為自身就有豐富的場景,可以不斷打磨產品。
所有AI編程廠商還面臨一個共同的挑戰,即AI編程產品形態并未固定,本身仍處于快速變化和演進中,人們的共識是,有可能出現新的編程范式和新型編程工具,對此前紅極一時的產品和公司實現彎道超車。
總體而言,包括黃廣民在內的多位從業人士都認為中國AI編程市場還是比較大,還處于藍海階段,各家廠商都在不同賽道探索,未來很可能會出現不同維度的AI編程工具,分別服務不同用戶、不同研發流程和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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