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知青,作為一個時代的政治符號,作為那個特定時代中兩千萬青少年的一段蹉跎歲月,他是那個特定歷史背景下十年一場的青春祭祀,更是我們那代知青生命中一段永不塵封的記憶。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說起1968年那場聲勢浩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運動,的確是我們那一代知青心中永難塵封的一段記憶。是我們那代青少年用十年的青春磋跎在所謂廣闊天地最悲摧最無助最無可奈何的生命祭祀。那是自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所卷起的洶涌浪潮,在城市廣大青少年中的狂飆突進。是徹底改變我們那一代青少年,使之淪為所謂“社會主義的草”最狂熱的社會煽動。從那一年開始,長達十年的漫長歲月,我們隨著中華文明一起淪陷在一場虛無的文化浩刧里。自那年開始,大學里凡是1966年到1968年,三年里畢業的大學生一律要下部隊接受軍事勞動鍛煉。中學里凡是1966年到1968畢業的初高中生,屬城市戶籍的青少年,每一戶人家除一人待分配進機關廠礦企業之外,其余一律要上山下鄉到農村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但凡剝削家庭出身或父母親有歷史問題,家庭有海外關系的青少年更得一律下放農村。于是從1968年起始到1980年結束,長達12年城市知識青年大規模上山下鄉運動,便成就了共和國城市青年就業的一項基本國策。這一政令的嚴格執行,讓城市戶籍近兩千萬知識青年都歷經了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鐵與火的考驗,接受了所謂修理地球改變農村和自身面貌生與死的磨難。
畢竟那十年本應該是我們那一代青少年在窗明幾凈的高中、大學拼命啃書本的大好時光;本應是我們在校園里夯實文化知識,放縱翩翩理想去探索人類社會漫長歷史的黃金時代;更應是我們青春作伴,情感放達,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逍遙歲月。然而1966年6月,注定是我們走向萬劫不復深淵的開端,我們緊張復習迎考的日子被迫中斷,等待我們的是長達十年的文革動亂和中華文明的整體性淪陷。當年我們那些正青春揚溢的青少年還都處在懵懵懂懂之際,突然間我們被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點燃了并不成熟的心智。我們在陰謀踐踏焚毀幾千年中華文明罪惡黑手的煽動下,狂熱、盲從、偏執、肆無忌憚地卷進一場暗無天日的內耗和惡斗。兩年后我們作為徹底砸碎“封資修”祭祀的犧牲品,被上山下鄉的時代浪潮裹挾著下到了偏遠貧困的鄉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其實“上山下鄉”一詞最早見于1956年10月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關于《1956年到1967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修正草案)》的文件。在這份文件中第一次提出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概念。真正意義上的上山下鄉其實早始于1955年。當時北京青年楊華、李秉衡等人向北京團市委提出到邊疆墾荒而引起的城市知識青年到農村和邊疆墾荒的熱潮,毛主席便發出了“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指示。后來1968年全國性的上山下鄉運動席卷城市時,毛主席又發出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自此知識青年離開城市,上山下鄉到農村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運動便在城市迅急熱烈地開展起來了。
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運動,從一開始就有兩種模式,1968年以前大多是去到邊疆兵團和邊疆農墾場去參加農業生產,那是用勞動生產換取工資維持生計的一種就業形式。那部分知識青年大都屬于兵團和農場的工人,他們占全國上山下鄉知青比例的十分之一,200多萬人。1968年以后則是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到各地農村的生產隊,參加最基層的勞動生產,他們和普通農民一樣,勞動換取工分維持生計。文革初期的所謂老三屆,即66、67、68、三屆畢業的初高中學生,他們當時不能繼續升學,又沒有工作分配,只能滯留學校,滯留城市。這便帶來了城市就業的巨大壓力,因而1968年冬天開始,所有老三屆的初、高中畢業生一律上山下鄉到農村插隊落戶就成了當時解決城市青年就業的基本國策。自那時起到1980年上山下鄉知青運動的終結,長達十多年的歲月,一批又一批上山下鄉的城市青年共達兩千多萬。
當然上山下鄉運動的初始是帶有積極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及美好愿景的一項全民性的政治運動。將近兩千萬城市知識青年到農村去,這一人數幾近占當時城市人口的十分之一,這極大地緩解了城市就業的巨大壓力,也一定程度地緩解了當時城鄉之間的社會矛盾。但十年文革極左路線的囂張跋扈,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令,以及各基層農村在安置知青工作中偏離了毛主席正確路線的指引,這就使得這場轟轟烈烈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蒙塵受垢。
二、
![]()
知識青年,恰切地說至少有一半并無多少文化知識。因為文化大革命以來,動亂的政治環境下安心讀書學文化已是不可能的,尤其是1966年以后進校的初中生幾乎沒有學到什么基本文化知識,他們的文化知識也僅僅停留在文革前小學學到的那一點啟蒙式的文化知識上。當時下到農村的知青,他們中年齡最小的才13歲,即便是十五六歲也正處在長身體學文化的時期,下到農村又能干些什么呢,一年下來艱苦卓絕的辛勞,他們所掙的工分連個人的基本口糧都換不回,必須要家里的資助才能夠維持基本生計。
這場帶有近乎絕對理想化和悲情主義色彩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在進展的過程中所出現的大規模、一刀切,行政命令的隨意性以及農村少數干部對下鄉知青政策的誤解,就使得這場運動遭到了全社會的質疑和詬病,尤其是城市近兩千萬戶城市家庭在長達十年的漫長歲月里,他們遭遇的親情別離和對下鄉子女困苦不堪生活的憂慮,讓他們談起知青的話題即刻變色,遭遇上山下鄉政治動員時更是無比懊惱。
同時,上山下鄉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一部分知識青年由于生存環境的惡劣,與落戶所在地基層干部此消彼長的矛盾對立,在這種畸形的生長環境中便逐漸形成了好逸務勞,打架逗毆,偷雞摸狗的劣性。而農村一些所謂的貧下中農基層干部也因自身低劣的素質,霸道的作風和作惡多端的品質引起了部分下鄉知青的仇視和怨恨。這些干部或長期盤剝落戶在他們那兒的插隊知青,或欺負打壓出身不好的部分知青,或對一些女知青圖謀不軌甚至強奸等等,上山下鄉運動中突顯的矛盾被徹底激化,甚至走向極端。因而城市中便流傳著一句所謂反動的口頭禪:“解放前怕抓壯丁,文革中怕當知青。”
1978年底的全國上下鄉工作會議通過的《知青工作四十條》無疑是終結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催化劑。40條取消了對邊疆知青的特殊政策,將他們納入國營企業職工的標準管理,這直接導致了占知青人數十分之一的200萬邊疆知青的極大憤慨。這些失去返城機會的知青長期生活在半軍事化管理的環境中,生活條件極其艱苦不說,這一下又失去了招工調干返城的機會,他們被把他們排除在回城之外的政策徹底激怒。于是就出現了云南三萬邊疆知青在1978年底爆發并震驚全國的下跪請愿、臥軌赴京、罷工絕食的極端抗議行為。
這最終導致了全國性上山下鄉知識青年要求返城的滾滾浪潮。迫于知識青年的實際生活困難,中央后來不得不在《知青工作四十條》之外,增加了“六條辦法”即允許通過病退、困退等多渠道返城,放寬了返城限制。1978年10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聽到部分知青返城與家人團聚相擁時淚水和笑容交織的感人消息后,他老人家情不自禁淚流滿面,哽咽說道:“孩子們終于回家了,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一句“讓孩子們回來吧”的深情話語,溫暖了千萬知青唯恐不能回城和他們家人亟盼他們回城而懸著的那顆心。鄧小平這句話無異于是后來知青大規模返城的總動員令。于是1980年9月,這場長達12年之久,既包含了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積極貢獻,也伴隨了深刻社會代價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在全國范圍之內終告結束。
如今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青運動,已隨歲月的風煙消逝在那個特定的歷史年代了。然而,知青,作為一個時代的政治符號,作為那個特定時代中兩千萬青少年的一段蹉跎歲月,作為那個特定歷史背景下十年一場的青春祭祀,更成了我們那代知青生命中一段永不塵封的記憶。
三、
![]()
1978年3月,我參加了株洲淥口縣舉行的上山下鄉優秀知青表彰大會。那是我第一次參加那么隆重熱烈的知青表彰大會其時我已在鄉下呆了十年之久。之所以我被評為優秀知青,并榮幸地推薦作為優秀知青的代表參加表彰大會,是因為我自1976年底進學校當了民辦老師,且那兩年里我的教學工作得到了家長學生的認可,得到了上級教育行政部門的表彰。
依俙記得那次被評為優秀知青代表的與會者大多是年近30歲的老知青,下鄉也都有七八年以上的時間,甚至更久的時間。看上去他們全都是滿懷滄桑,滿臉沉郁,并沒有青年人身上應有的那種朝氣和活力,一個個顯得暮氣沉沉。大伙在小組討論中也大多是傾訴牢騷,發泄不滿,感嘆回城無期,哀怨生計艱難。
我注意到帶領我去參會的公社知青辦張主任,他總是認真傾聽那些老知青的吐槽,時時關切地詢問一下傾訴者的具體情形,記下他們的期許。張主任從不會質疑傾訴者的表述,也很少打斷他們的傾訴。他就像是一個同情傾訴者的父輩,在傾訴者表述結束時總是給予他們以安慰和鼓勵。張主任也從不承諾對傾訴者的任何期許,只是間接地表示會去向上面反映、溝通傾訴者的訴求和期許。每每對張主任的一番觀察后,我就從內心深處增添一份對張主任的敬仰和欽佩。
會議期間我和張主任住在縣委招待所同一房間,房間兩張1.3米左右的床,鋪著潔白的床單,干凈清爽。每張床有一張床頭柜,房間沒有洗手間。那時沒有電視,夜晚吃完飯在招待所大院里稍事走幾步便回房間休息。張主任和我聊得最多的是他的東北老家,廣袤無垠東北大糧倉的壯麗風光,豐收情景。
張主任說起他的家鄉,總是分外動情,分外興奮,50多歲的老人臉上洋溢著透亮的紅光,眼神里滿是自豪和驕傲。張主任說東北三省是共和國的長子,是最早被解放的土地,全國性土地改革的經驗和成果也是在那里獲得并推向全國的。張主任還問我讀過周立波有關反映東北土地改革的長篇小說《暴風驟雨》沒有,問我知不知道東北三省是共和國一五期間重要的工業基地。在張主任深情款款的描繪中,我眼前遂浮現出大東北那片英雄土地的壯美風光來。
那里有一望無邊的長白山林,有肥沃豐厚的黑土地,有中蘇邊境寬廣流長的黑龍江,有風吹浪涌歡騰喧鬧的松花江。每年夏天,金色的麥浪總是率先登場,沉甸甸的麥穗在六月的驕陽下,歡歌起舞,豐收在望。火紅的高粱連天接地,在大東北七八月的金風中搖擺而歌唱。金色的稻浪無邊無際,如同鋪在黑土地上一匹巨大的金色地毯,在大東北九月重陽的艷陽照耀下,散發出撲鼻的甜香。遍地的大豆鋪山蓋嶺,從村莊邊的小河邊直接鋪向天邊,豆夾飽滿如金,豆棵搖曳涌浪,蟈蟈在田間地頭吱吱吟唱。還有漫山遍野的玉米,玉米棒在翡翠般的玉米棵上高高閃亮著紅黑的玉米纓,顯擺著她懷胎待產的大肚子,笑吟吟地露出金燦燦的胎兒玉米粒。鉆天的白楊樹在村莊,在小河邊,在地頭一排排如同大地的忠誠衛士,箭指著藍天,招手著白云;銀綠翻飛的樹葉呼啦啦好像在高唱著東北的二人轉,逍遙自在。
張主任動情地向我描繪大東北的壯美風光,只把我聊撥得心往神馳,恨不得即刻插上翅膀飛往大東北,去好好欣賞下白山黑水的壯美風光和糧食豐收的勝景。
張主任款款深情地介紹完他家鄉美麗富饒的東北三省那壯美的風光后,他讓我也介紹下我們老知青這近十年在鄉下的生活。他對我說,小齊難不成討論會上那些老知青對這場上山下鄉運動的不滿,甚至可以說是近乎控訴,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悲劇全都是真的嗎,有沒有夸大?我作為公社知青辦主任,雖也聽說過其他地方知青的悲苦遭遇,但我們磚橋公社卻實實在在沒有出現過。你是轉點來的知青,你跟我說說好嗎,讓我也了解下其他地方知青的真實生活狀況。
張主任又說,難怪我去市里開會,聽其他公社知青辦主任談起長沙的下鄉知青都頗為同情。咱們株洲因是工業新城,工廠多,對于上山下鄉知青的安置就要比長沙做得好許多。年年招工調工推薦以工農兵身份讀中專大學的名額也不少,這些年凡株洲上山下鄉知青的安置工作做得還不錯。不像長沙是個消費型城市,工廠本就不多,調干讀書的指標也不會因它是省會城市而有所傾斜,所以長沙在知青的安置問題上就沒有咱們株洲的優勢。
是的張主任,您說得對極了,我是從長沙下鄉的,幾經輾轉才轉點到咱們磚橋公社株洲化工的知青點。轉點到咱磚橋公社知青點后,我才深切體會了咱們株洲的知青和其他城市知青在安置問題上簡直有天淵之別。您要我講講其他城市上山下鄉知青在鄉下的生活狀況,那我跟您講下我幾個曾經要好的同學,長沙上山下鄉知青的故事好嗎,我所講的決無夸張,沒有添油加醋,完全是真人真事。燈光下張主任慈祥親切而又信認的對我點點頭,于是三個發生在我同學身上的小故事便款款深情地從我心中、口中悲悲切切流淌了出來。
四、
![]()
1968年深秋季節,十多個從省城長沙上山下鄉的知青,插隊在湘南一處偏遠的山村,江華瑤族自治縣一個叫水口腳的村子里。那個山村在當地不算大也不算小,一個大隊統管六個生產隊將近千口人。村子周圍的風景很美,四面青山環繞,綠竹搖曳,青樹參天,野草茂盛,山花爛漫。一條清亮亮的小河穿山繞嶺,從遠遠的水口鎮流淌而來,繞著半個村子流過,又往山澗歡快地奔騰而去。它終年為鄉鄰們飲水漿洗,汲水灌溉提供著充沛的水源。然而村子與外面的交通卻十分不便,一條曲里拐彎的山路沿小河邊要走上30多里才能到山外公社所在地的水口鎮。
因為交通不便,當地百姓生活極端貧困。山里獵的采的山珍野味,垅頭挖的掰的紅薯玉米新鮮蔬菜,水中捕的澇的魚蝦想變幾個錢極不容易。半夜起身往水口鎮趕墟去,往往走到時,集市就要散了。而且那兒人多地少,平整的土地尤其少,靠七溝八梁開墾的梯田溝垅地薄土脊,收成不好。社員們終年四季辛勤勞作,汗珠子掉八瓣也總難填飽一家數口的肚子。我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就插隊落戶在那里。
窮山僻壤的山溝溝,還插隊十多個從城里來的知青,他們的到來,村里的社員們并不歡迎,都埋怨說,不知公社咋想的,不把這十多個知青分去山那邊一坦平洋的村子里,分到我們這鳥不拉屎的窮山溝,會有苦把他們吃的,搞不多久,這些城里來的伢崽子們就會腳踩西瓜皮開溜的。
果不其然,下鄉的第三年,水口村十多個知青就走了四五個,因出身好又有背景,他們招工調干回到了省城。這一下我那個女同學便有些急了,因為村子里只深剩下她一個女知青了。她家庭出生不好,父親在鎮反運動中被槍斃,外婆家又有復雜的海外關系。但我這個同學天生麗質,長相漂亮氣質高雅,而且又是個堅定的革命派。文革一來她第一個站出來和她媽媽劃清界線,堅決和反革命家庭決裂,受到街道極力表揚并樹立為黑五類中可教育好子女的先進典型。她本不在被動員上山下鄉名單之列,因她哥哥1964年高中畢業后已下鄉到江永縣銅山嶺國營農場去了。但她卻作為黑五類家庭出生中可教育好的子女第一個報名,堅決聽從毛主席的教導上山下鄉去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我這個女同學下到水口村后不久,因她文化高,能說會道,個人又積極要求進步,勞動生產中吃苦耐勞表現突出,幾個月后她就被大隊點名進了大隊小學校當了一名民辦老師。她本來就漂亮有氣質,下鄉后又沒干過多長時間的體力勞動就進學校教書了。風雨不侵,太陽不曬,20多歲正值青春年華,于是她更出落得如仙女出浴,沉魚落雁。其實她的美貌從下到水口村的第一天,就被一雙色迷迷賊溜溜的綠豆眼睛盯上了。那個人便是水口村的大隊書記兼大隊長,當地說一不二的土皇帝,一個50多歲人不太老眼珠卻黃,且左腳還有點跛的山里漢子。
大隊書記的老婆是個常年臥病的病秧子,四個子女中唯一的大兒子又因砍樹時被放倒的大樹砸傷了腦殼,神志有點呆滯,30多歲了還沒尋上老婆。大隊長從公社領回這十多個知青時就了解到了這些知青的大致情況。別看這個山里漢子沒多少文化,但多年的土皇帝,他心思縝密懂得對癥下藥,有的放矢。他知道我那位漂亮有氣質的女同學出生不好家庭又有復雜的海外關系,而且是個積極要求進步的單純女知青。于是他假意要重點培養她,要把她樹為那批插隊在他們村知青中的先進典型,而且時時處處關心她照顧她。我那位女同學當時也天真到想憑借自己的積極進步和大隊書記的看重,早日招工調干回到城里。
卻不曾想她早成了大隊書記要下套的一只羔羊,大隊書記早就淫心動蕩要把這個女知青搞到手,做他的大兒媳婦。這樣他就可以利用自己大兒子的呆滯,霸王硬上弓自己下種,為他家傳宗接代。但大隊書記是個城府極深,表面從不露聲色的人。他只是以一個大隊書記的正面形象和一個長者的身份,關心愛護這個單純的女知青。終于一個雷鳴電閃,風狂雨暴的山村夜晚,我那個又飄亮又有氣質并極力追求進步的女同學,便被這個急不可待的大隊書記迷奸了,然而大隊書記的陰謀也落空了。因為我那位女同學性情剛烈,被大隊書記迷奸醒來后,她經過一番反思和自責便萬念俱滅。她知道自己早被大隊書記下了套,被他欺騙,加之她的出生不好以及她已斷然與母親和家庭決裂,她已無生路可走。于是她便半夜三更冒著風狂雨驟跑到村邊投河自盡了,其時她上山下鄉正跨入第四個年頭。
五、
我還有兩個要好的男同學,他們上山下鄉到沅江草尾的一個村子里。從長沙坐輪船要整整一個晚上才能到草尾的茅草街鎮,然后再走十多里河港交叉的陌路方才到他們插隊的地方。和我那位在江華水口村插隊的女同學不一樣,我這兩個男同學是根正苗紅的革命后代,是下鄉知青中的風云人物。1966年從長沙一中初中畢業,他們就一頭扎進了文化大草命的滾滾洪流中。他們破四舊,斗走資派,參加大串連上北京作為被偉大領袖毛主席接見的首批紅衛兵,他們誓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當上山下鄉的另類革命浪潮席卷而來時,這兩位革命小將又勇立潮頭,積極報名到廣闊天地接受貧中農再教育。
他們倆插隊在沅江一處鄉村后,發誓要扎根農村,干出一番成績。他們不怕苦不怕累,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向貧下中農學習勞動技能。下田犁耙,打谷揚場,河灘砍蘆葦,水下挖蓮藕。所有農活下鄉半年不到,他們便成了令貧下中農稱道的老把式。他們積極向黨組織靠攏,在他們那批下鄉知青中成了大伙學習的先進標兵,優秀知青代表。他們中一個在勞動之余積極鉆研農業植保技術,為地里生長的五谷雜糧植保治病。另一個卻是努力學習醫療知識,下定決心做個赤腳醫生為當地社員保健康,醫治小病小痛。總之,我這兩個同學都決心長久扎根農村,做個有模有樣的新時代農民。
然而努力學習醫療知識,背著小藥箱為貧下中農扎針炙,量體溫,看小病小痛的同學卻先行倒了下來。他是因為腸梗阻引發的并發癥導致腸壞死又醫治不及時而死在了從茅草街開往長沙的一條小火輪上。那天他頂著炎炎烈日搞了一天雙搶,收工到家后用不保溫的熱水瓶里已存放了兩三天的水泡了一碗冷飯吃了。吃完那碗冷飯后他感覺作嘔腹痛,但他并沒把自己病情當一回事,捂著肚子就去生產隊禾坪了。因為晚上他還要組織社員開批斗會,說是一個地富反壞右分子偷了隊上沒收割干凈的稻谷。晚上的批斗會由于情緒激動,帶領貧下中農喊口號,他的肚子又劇烈的痛了起來,最后嘔吐昏厥了過去。我另一個同學便連忙和生產隊社員用門板將他抬到了公社衛生院。
其實下鄉后不久,因水土不服,吃不慣鄉下的飯食,加之緊張的勞動,生活不規律等原因那個同學早就患上了胃病和腸絞痛等疾病。他學習醫療知識的目的也是想解除當地鄉鄰們因醫療不便利,小病小痛能忍則忍以致釀成大病的痛苦。可他沒想到自己年青的身體竟這樣不經折騰,沒有鄉鄰們經得起小病痛折磨的體質。
當他被我另一個同學和社員用門板抬著送到公社衛生院時,衛生院的醫生告訴他們,我這個同學可能是嚴重的腸梗阻造成的腸壞死,要趕快送縣醫院,他們沒辦法救治這個病人,如果送晚了他將會有生命危險。社員中有人對我另一個同學說,送縣衛生院要等明天的早班車,而最早一班車也要上午十點才到茅草街。還不如搭乘輪船去長沙,茅草街去長沙的輪船晚上十點半有一趟,明早七點就到長沙了,瞧病還快些。我那位同學一聽這話,覺得有道理,便連夜就搭乘輪船護送這位病情嚴重的同學去了長沙。
我那位同學后來告訴我,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是親睹一個年青的生命逐步走向死亡的全過程。那晚他護送那位和他同學了九年又作為上山下鄉知青在鄉下共同生活了兩年的好伙伴,半夜時分突然病重。他痛不欲生頭撞船板,手拍肚囊到他的生命逐漸消逝在混亂嘈雜的船艙里。那位同學說,他痛苦地目睹了這一切生命消逝的全過程, 就發生在他好伙伴的身上。他當時也只能是無助和恐怖,竟然一時連傷心都不曾有,更沒有一滴眼淚。
在船艙中旅客的一陣喧囂后,那位同學不得不抱著仍有些許體溫但卻已停止呼吸的同學,艱難地登上船板后,他把已逐漸冷去的一具青春軀體平放在船板上。他坐在那個逝去生命同學的軀體旁,耳邊響過輪船尖厲的嘯聲,眼前四圍是黑漆漆的江面,他頭頂罩過來如鐵鍋般的蒼穹,他感覺世界末日已降臨到了他的身邊。他突然站起身來,發瘋似的捶胸頓足,號淘大哭,他差點失去理智,縱身一躍,跳進茫茫黑暗的滾滾江水中。
后來回到下鄉的生產隊,我那位同學大病一場之后,他感嘆“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生死悠悠爾,一氣聚散之”,他無比思念在自己面前倏然消失的老同學、好伙伴。從此他心灰意冷,萬念俱滅。整日里不說一句話,萎靡不振,精神困頓,意亂心煩。后來,他便因病退回到了長沙,后又被分配安排在一家街道辦的小廠子里,同樣整日一句話不說,只是拼命用機油清洗著大堆大堆的鏍丁鏍冒。
六、
我還有個老同學、鐵哥們,他叫崔振國。1968年上山下鄉到岳陽的臨湘縣,那里是湘北門戶,萬里茶馬古道的最南起點,著名的“中國浮標之鄉”“竹器之鄉”“茶葉之鄉”。臨湘是長江中游流域的一個重鎮,它的西北面緊靠長江,江水濤濤向北去,極目楚天古戰場。近40公里的長江岸線逶迤曲折環繞著臨湘,把波瀾壯闊的長江之水歡騰跳躍著送往東北面的湖北赤壁縣。那里曾是宋代大詩豪蘇軾當年揮毫潑墨,高歌放唱的赤壁古渡,三國周郎氣吞山河的浴血戰場。那里也是崔振國他父母親作為長沙水利電力學校校醫幾乎年年都要隨同學生們去實習的大本營。
崔振國選擇上山下鄉插隊到這里,還有他極富浪漫主義的理想。他在學校是文學社的主編,響當當的一支筆。他妙筆生花激揚出來的文字總是大氣磅礴,酣暢淋漓地指點著江山,奔放而強勁。讓同學們讀之擊節,讀后放曠。他下到這里依水而居,集水為韻,向水而著華章。同時崔振國在學校又是班里物理“三劍客”中的“阿多斯”。他不但物理成績出類拔萃超凡出眾,而且動手能力還好生了得。維修小家電那是他的尋常本領,裝配礦石收音機、制作揚生器、鬧鐘等這是他練手的好把戲。因而下鄉之后為各生產隊修水泵,修打谷機、碾米機、破竹機和榨油機就成了他在鄉下勞動生產的主場。
繞臨湘緩緩而奔流的長江段,平日里風平浪靜,碧水清波,它一年四季為這座湘北門戶的古城提供著清潾潾的充沛水源。它讓百姓飲水浣紗,它讓田畝稻菽豐產,它蓄養的魚鱉蝦蟹,豐腴著百姓的餐桌。水的潤澤,把這方子民養育得人才輩出,俊杰蔚然。然而這段長江在春夏交季,它卻變得暴戾無常、興風作浪、咆哮怒號、水天博擊、決堤成患。因而每年人們都要上堤壩,堆堤筑壩,抗洪搶險,日日夜夜守候在堤壩上,風里來雨里去,不得偷閑。
崔振國下鄉的第六個年頭他又一次奉命去堤壩抗洪搶險。這一次艱苦卓絕的與天斗卻并未讓他其樂無窮,而是讓他這個鄉間的文學才子,勞動生產中的修理大王,差點“中道崩殂”。最終他突遇頑石砸腰,終身癱瘓而走上了一條英雄末路。夲來作為扎根農村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上山下鄉運動,在它走向第六個年頭的歷史時刻已是風雨飄搖,怨聲載道,難以為繼的坐困愁城。那些出身好有背景有門路的知青們大都招工調干入學回城了,剩下的不能說是堅守而是無奈留在鄉下的,大多斗志渙散,心灰意冷,愁緒苦悶,早已不似當年豪氣干云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了。有的知青甚至成了貧下中農難以再教育下去的混混或偷奸耍滑偷雞摸狗的二流子。
那年,我們的崔振國也正遭逢戀人回城,自己卻因家庭原因無緣回城的巨大困惑。那次生產大隊抽調去長江堤壩抗洪搶險的生力軍,都是類似崔振國式的老知青。白天一天的艱辛勞動,推土筑壩,背沙石固壩,夯木樁攔壩;夜晚輪班值勤,提燈巡壩,堵塞堤壩漏洞,發現重大險情敲鑼示警,一番番緊張的忙碌。到底是年青人,崔振國這些清一色的老知青,勞動一天后竟然在其他突擊隊的鼾聲中,還振聲高歌當時在知青中廣為流傳的《南京知青之歌》。一個個淚眼婆娑哀怨地喊唱著:“跟著太陽起,伴著月亮歸,沉重地修理地球,是我光榮而神圣的天職,我的命運啊,啊長沙啊長沙,我可愛的故鄉可愛的故鄉,何時才能回到你的身旁,何時才能回到你的身旁……”當然末句中把“南京”改為“長沙”是崔振國一向尋章摘句的跳脫。
一個風大雨急的夜晚,大壩險情告急,崔振國他們突擊隊全員迅速奔赴堤壩搶險。崔振國仍是在堤壩下抽水,但抽水機卻在這關鍵時刻罷工了。崔振國只好在伙伴們打的手電光下冒著滂沱大雨不時酸澀眼睛的困難,搶修抽水機。正當他把抽水機修好,彎腰去點火搖臂,發動引擎之際,突然從堤壩上滾下來一塊巨大的頑石,不偏不倚砸在了崔振國彎著的腰身上。他一頭栽倒在抽水機身上,即刻前額鮮血如注。這塊砸中崔振國腰部的巨大頑石,原來是崔振國突擊隊兩個抬石頭的知青伙伴不小心踏進泥水中,而讓沒有用粗麻繩梱緊的大石頭滑落麻繩而滾落下堤壩的。這突遇而來的橫禍雖結束了崔振國的知青生涯,但卻造成了他下半身癱瘓的終生悲劇。
故事講完了,燈光下張主任早已是老淚盈眶,顯然他已陷在我那無比悲情的故事里,這位公社知青辦主任被我悲涼又有幾分忿慨的訴說深深感動,久久難以釋懷。而我自己也沉浸在無比凄楚又說不出的況味里。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轉眼那場大規模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已過去多半個世紀了。當年上山下鄉去廣闊天地接受貧下農再教育的我們現如今都已進入了古稀之年,從當年那個歷史的天空漸近走向了“唯見長江天際流”的生命盡頭。的確“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十年知青生活的點點滴滴,轉頭即成空談。誰又能道出當年那磋砣歲月的記憶留在我們心頭的況味呢。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當年拍板決策我們兩千萬知青大規模回城的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他親手扳正的中華民族這艘巨輪,從我們回城的那個歷史關頭開始,已朝世界先進之林邁過了四十多年的歷史征程。而萬分榮幸的是,當年我們這批回城的知青“好風憑借力”正跟上了這一偉大的歷史進程。我們在“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改革開放的歷史潮流中無愧歷史,無愧于心,成了改革開放的排頭兵。從這個意義追憶我們那代知青的整體命運,我們心中自是如王陽明先生般的感慨:“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
橋下春波綠,天空驚鴻影,放眼向晚處,壯心仍千里。在歷經了那十年上山下鄉的悲壯,又勇立了四十年改革開放的潮頭,如今的我們雖已是老朽,卻活出了“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的通透,何況我們的眼前正是,青山夕照,微霞尚好。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