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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漫漫長途中,有些相遇如流星劃過天際,短暫卻在心底刻下永恒的光亮;有些交集似春日細雨,溫潤了時光,即便歲月流轉,也始終縈繞著溫柔的余溫。我總以為,母女緣分或許是命中注定的饋贈,未曾想,一場短短半年的相伴,竟讓一份惦記,在我們心底糾纏了整整三十年。
那是九十年代的愉群翁,一個被泥土、炊煙和鄰里閑話包裹的小村。泥土路蜿蜒著穿過家家戶戶,清晨的霧靄里飄著馕的麥香,傍晚的夕陽下,孩子們的嬉鬧聲能傳遍半條街。我在愉群翁中學工作,住著學校分配的家屬院,日子過得平淡而安穩。兒子三歲多的時候,已經能跑能跳,會拽著我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喊“媽媽”,會把撿到的小石子當成寶貝塞進我手里,成了家里名副其實的開心果。
可家里的長輩們,卻總覺得日子還缺點什么。尤其是我的奶奶,每次見到我,都要拉著我的手念叨:“再要個女兒吧,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貼心著呢。” 母親也跟著幫腔:“兩個孩子一起長大,能作伴,互相照應,等你們老了,也能多個人惦記。” 父親雖然話少,卻也希望我有個女兒。
其實,這些都緣于我生兒子那天,醫院產科里剛好有個剛出生的女嬰要送人。可當時我難產,疼得渾身是汗,意識都有些模糊,丈夫和父母圍著我忙前忙后,滿心都是我的安危,根本沒心思考慮別的事情。等我平安生下兒子,出院回家后偶然跟家人提起這事,奶奶就一直拍著大腿說遺憾:“當時就該果斷點收養過來!兩個孩子一起抱回家,對外說是雙胞胎,愉群翁就這么大點地方,誰能知道是收養的?多好的機會啊,就這么錯過了。”
起初,我并沒把這些念叨放在心上。兒子已經足夠可愛,我覺得日子這樣就很好。可架不住家人日復一日地提起,久而久之,收養一個女兒的念頭,就像一顆被春雨滋潤的種子,在我心里漸漸發了芽。我開始想象,要是真的再有一個女兒,她會不會和兒子一起,把家里鬧得熱熱鬧鬧,會不會在我做飯時,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身后。
親戚朋友們知道我的心思后,也都紛紛幫忙留心。親戚朋友們低頭不見抬頭見,誰家有個閑事兒,很快就能傳遍。就這樣,日子在柴米油鹽和家人的期盼中,一天天過去了。時間轉眼到了一九九三年的冬天,北方的冬天來得早,剛進十一月,寒風就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割得人生疼。枯黃的樹葉早就落盡了,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晃,發出嗚嗚的聲響。
一天傍晚,我一個關系很好的表姨,親自來到我家,給我帶來了好消息。“我家有個遠房親戚,家在農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大的是兒子,兩個丫頭,現在又添了個小丫頭,超生罰得厲害,要推翻他家的房子了。所以,想把快兩歲找個好人家送了。
我們表示“只要孩子健康,我們好好待她,不偏不倚,她就是自己的親生的孩子一樣。”就這樣,我們算是默認了這件事,只等著表姨那邊的消息,等著迎接這個即將走進我們生活的小生命。
我清楚地記得,接孩子的那天,是十一月中旬的一個清晨,大雪紛飛,從凌晨就開始下,一直沒停。鵝毛般的雪花像是被誰撕碎的棉絮,漫天漫地地飄著,風一吹,就打著旋兒撲在臉上,涼絲絲的。遠處的屋頂、近處的樹木,全都是白茫茫一片,整個愉群翁都被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裝,安靜得只剩下雪花飄落的簌簌聲。
早上剛上班不久,突然有個叫我接電話,是表姨打來的。“哈哲,我們現在就在那戶人家呢,孩子我們也看過了,挺乖的,不怎么哭鬧,今天就能給你帶回去,你看行不行?”
表姨和她的姐姐都是我信得過的人,她們做事穩重,心思細膩,絕不會糊弄我。電話那頭,風雪聲隱約傳來,我握著聽筒,手指微微發緊,心里猶豫了幾秒鐘,腦海里閃過無數個念頭:孩子會不會怕生?她會不會適應新的生活?我能照顧好她嗎?可轉念一想,既然已經決定了,就別再猶豫了,這或許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行,你們把孩子帶過來吧,路上小心點,雪大路滑。” 我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掛了電話,我再也工作,心里像揣了個小鼓,咚咚直跳。窗外的雪還在下,越下越大,我看著雪花一片片落在玻璃上,又慢慢融化,心里的期待和緊張也一點點升溫。
中午下班的時候,大雪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或許是因為氣溫不算太低,那些飄舞的雪花剛落到地上就化了,路面濕漉漉的,有些滑。到了家門口,我掏出鑰匙開鎖,才發現門口的水泥地上全是融化的雪水,踩上去咯吱作響,濺起細小的水花,打濕了我的褲腳。
那時候,中午時間緊,怕做飯來不及,我每天都會早起一個小時,把午飯的面和好,菜也切好備好。一進門,我就趕緊系上圍裙,把煤爐的火捅得更旺了些,橘紅色的火苗舔著爐壁,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屋里漸漸暖融融的。
我的拌面剛剛端上桌,表姨帶著孩子來了。她們的頭發上、肩膀上都落了些雪花,臉上帶著些許疲憊,卻難掩笑意。表姨把懷里的大衣緊了緊,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了進來,輕聲說:“看,我們把女兒給你帶來了。”
那一刻,我屏住了呼吸,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身影上。那些日子里,我總在腦海里勾勒這個孩子的模樣—— 或許是粉雕玉琢,或許是怯生生的,可無論怎么想,都沒料到現實會是這般模樣。
孩子很黑,皮膚是深褐色的,像是長期營養不良又少見陽光,透著一股不健康的蠟黃;人也瘦小,裹在寬大的黑色棉襖里,顯得更加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的頭發枯黃稀疏,一綹一綹地貼在頭皮上,看起來亂糟糟的;一雙大眼睛里滿是驚恐,像受驚的小鹿,死死地盯著我,連眨都不敢眨,渾身繃得緊緊的,小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都泛了白,像是在防備著什么。
表姨把大衣掀開一點,我才發現,孩子竟然是光身穿著那件黑色棉襖的,里面什么都沒有,棉襖又薄又舊,棉絮都成團了,根本擋不住風寒。表姨心疼地說:“今天走的急,就這么冬天就這么光著身子裹了件棉襖”
飯上桌后,我驚訝地發現,她竟然很熟練地拿起筷子,不管不顧地扒拉著面條往嘴里塞,吃得狼吞虎咽,。要知道,我三歲多的兒子,那時候還不能熟練地用筷子,吃飯還需要大人喂呢。看著孩子吃飯的樣子,我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酸意順著喉嚨往上涌,眼眶瞬間就熱了。
“你以后好好待她,給她補補,肯定能養得白白胖胖的。” 表姨拍著我的手說,眼神里滿是囑托。聊了一會兒,表姨們還有事要忙,就起身告辭了。臨走前,表姨又叮囑我:“這孩子性子敏感,你多耐心點,慢慢就好了。”
送走她們后,我看著屋里這個陌生的孩子,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下午還要上班,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安置這個突然而至的小家伙。我趕緊給母親打了電話,聲音帶著一絲慌亂:“媽,孩子接來了,你快來幫我看看,我下午還得去上班呢,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
掛了電話,我一邊洗碗,一邊偷偷打量著這個小女孩。這時候的她,已經稍微放松了一些,不再像剛才那樣緊繃著身子,開始四處打量著這個新的環境。她的目光落在我兒子的玩具車上,眼神里帶著好奇,伸出小小的手,輕輕摸了摸車身上的圖案,又趕緊縮了回去,像是怕被人發現似的,小腦袋還警惕地轉了轉,見我沒注意她,又悄悄伸出手,碰了碰玩具車的輪子。
沒過多久,母親就匆匆趕來了。我家離父母家不遠,都住在學校家屬院里,走路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母親這輩子養育了六個兒女,帶孩子的經驗豐富得很。她一進門,就徑直走到孩子面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伸出粗糙卻溫暖的手,輕輕摟著她:“來,奶奶看看。” 然后小心翼翼地翻看她的衣服,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手指觸到那些枯黃的發絲時,母親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眼神里滿是心疼。
母親讓我拿出提前為孩子準備好的新衣服,“你下午還要上班,趁現在煤爐火旺,趕緊給孩子洗個澡,換身干凈衣服,不然該著涼了。”那時候家里還沒有暖氣,全靠煤爐取暖。幸好剛剛做過午飯,煤爐里的火還旺旺的,屋里熱氣四溢,倒也不覺得冷。
母親手腳麻利地在大盆里倒上溫熱的水,用手試了試水溫,然后小心翼翼地解開孩子的黑色棉襖。孩子起初有些抗拒,身子微微發抖,眼神里又露出了驚恐,可母親的手溫柔又有力,一邊輕輕搓洗她身上的泥垢,一邊輕聲哄著:“乖哦,洗干凈了就舒服了,以后咱們穿新衣服,做漂亮的小姑娘。”
母親的動作很輕,像是怕傷到她似的。孩子身上的泥垢一層又一層,一盆水很快就變渾濁了,母親又換了一盆水,繼續細細地洗。洗到頭發時,母親撥開那稀疏枯黃的發絲,眉頭皺得更緊了:“你看這蟣子,密密麻麻的,得趕緊剃了,重新長,不然太不衛生了,還會癢。” 說著,拿出剃頭推子。
推子嗡嗡作響,孩子卻出奇地乖,只是睜著大眼睛看著母親,小嘴巴微微抿著,沒有哭鬧,像是知道這是為她好。不一會兒,那枯黃的頭發就被推得干干凈凈,露出了光溜溜的小腦袋,看著倒也清爽可愛。
洗完澡,母親用干凈的毛巾把孩子包裹起來,擦干身上的水珠,然后幫她換上了我提前準備的白色內衣褲、粉色的毛衣和綠色的運動外套,最后穿上小巧的黑皮鞋。換上新衣服的孩子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雖然皮膚依舊偏黑,但眉眼間的靈氣顯露了出來,大眼睛亮晶晶的,再也沒有了初見時的惶恐,怯生生地看著我,嘴角還微微向上揚了揚。
收拾妥當后,我和母親同時出門。我去學校上班,母親則牽著小小的她,慢慢往自己家走去。那時候,我的兒子還在托兒所。晚上,我們姊妹兄弟幾個都回了父母家,特意來看這個新來的小家伙。沒想到才幾個小時的功夫,她就已經適應了新環境,正圍著屋子跑來跑去,時不時還會拿起桌上的小物件擺弄一番。哥哥姐姐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糖果和小玩具,她也不怯生。
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兒,學東西特別快。我們商量著給她起個名字,妹妹說:“叫古麗吧,維吾爾語里是花的意思,希望她以后像花兒一樣美麗、茁壯地成長。” 大家都一致同意,父親點點頭說:“好名字,古麗,就叫古麗。” 從此,這個小丫頭就有了屬于她的新名字 —— 古麗,一朵我們期盼中能絢爛綻放的花。
那年的冬天,我們家里熱鬧非凡,一兒一女,家里有笑聲有哭聲,但都是快樂的聲音。我的兄妹們給我的女兒買了各種各樣的衣服,我每天早上都會為她煮雞蛋、燒牛奶,她不好好吃的時候,就哄她:你每天吃雞蛋喝牛奶,你就會長出黑油油的頭發。
此后有一天,早上起晚了,我沒有煮雞蛋,只燒了牛奶,她就振振有詞地問我:媽媽,你不想讓我長出黑油油的頭發嗎? 每天早上,兒子送托兒所,女兒送母親家,我們再去上班。
就這樣,春天來了,冰雪融化,路上全是泥濘,我那小小的院子里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還結著冰。記得那天是個周末,因為要過開齋節了,我帶著孩子們在母親家做過節的點心、油果子、馓子等。吃過午飯,丈夫說他回去把院里的冰鏟掉,眼看天熱了,免得孩子們在院子里滑倒。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事,上午做完了點心,下午就要炸馓子和油果子了,半大鍋油剛剛燒熱的時候,丈夫黑著臉進來了,看女兒坐在炕沿上玩的開心,就拉我出去院子里說你們當時怎么說的,有個人找上門了,說是他女兒在我們家里……我瞬間明天了,是孩子的家人找上門了……
母親也慌了神,我父親更是坐不住了,他小跑著出門找那個人去了,出門又沒見到人,返回抱起孩子說讓他看看,是不是人家只是來看看的……總之,那天,我們一家人都慌了,油鍋也端下了爐子…………
晚上,看兩個孩子都睡了,我們心神不定,商量著怎么辦,本來中間人說好的,兩家人不見面,也不知道對方,雙方都相信中間人。他是怎么找來的呢。
后來才知道,那個人幾天都在學校門口轉悠,學校門口小賣部的老板娘和他聊天,知道他有個女兒送了人,大概是送到愉群翁了,收養的人是老師。
愉群翁不大,愉群翁有許多好事者,這個老板娘是個福爾摩斯,她看到我突然多了個女兒,天天送我母親家。于是,那個人,就在那天找到我家,跟我丈夫說,他女兒在我家,他想看看。
其實現在想想,就讓他看看孩子能怎么樣呢,為什么我們當時心里那么慌那么緊張呢。我們商量來商量去,最終決定把孩子送回去,但是讓孩子在這里過完節。
當時,家里人分兩派,一個冬天時間,我們都對孩子有了感情,實在是舍不得把孩子送回。后來,表姨和我丈夫帶著孩子,還有孩子的一大包衣物、食物,送回了孩子自己的家,那里有她的父母、哥哥、姐姐和一個剛剛出生的弟……
就在今天,我正在伺弄我的那些花花草草,一個電話讓我精神大振,是我當年送走的,和我失之交臂的女兒要來看我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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