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牛肉面，半生歲月情

漢陽的初冬總裹著化不開的濕冷，龍陽大道四新地鐵口的風，卷著枯葉打了個旋兒就往衣領里鉆。我下意識裹緊外套，目光忽然就定住了。

不遠處，周秋姣正踮著腳張望，風掀起她的衣角，像極了40多年前在漢川西江鄉燕雀高中的模樣——那個總愛悄悄回望我的姑娘。

心臟沒來由地漏跳一拍，像被歲月按下的重啟鍵，那些深埋的少年記憶瞬間洶涌。她眼角多了細密的紋，可眉眼間的靈氣，一點沒變。

昨日從武昌趕至漢陽，只為赴這場跨越半生之約。她如今在這兒幫大兒子帶孩子，前些日子特意回了趟漢川西江鄉民建村老家。

回來時，她帶回幾十斤土特產——全是自己種的紅薯、蘿卜、芋頭，沾著的泥土還帶著家鄉的濕氣。

我推著小推車往家運，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響都透著踏實。每一顆都帶著她手掌的溫度，掂在手里，連腳步都變得沉甸甸的——這哪里是尋常的瓜果，分明是她把半輩子的淳樸都打包來了。

她迎上來，笑容還是記憶里的樣子，眉眼清秀，爽朗勁兒半點沒被歲月磨掉。我聽說她缺鈣，從包里掏出兩瓶鈣片遞過去。

她雙手接得鄭重，指腹輕輕摩挲著瓶身，笑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太客氣了！”我望著她鬢邊悄悄冒頭的銀絲，忽然想起高中時，她總把作業本往我這邊挪半寸的模樣。鼻頭忽然就酸了，那些被時光沖淡的細節，原來從來沒真正消失。

步行半小時，我們走進一家小面館。店面不大，幾張木桌擦得發亮，老板娘在灶臺后忙得熱氣騰騰，把濕冷的風全擋在了門外。

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指尖剛碰到搪瓷杯壁的溫熱，那些壓在記憶底層的家常話就順著熱氣冒了出來。一說開，高中的舊時光也跟著活了，像打開了積著薄塵的木盒，里面的光影依舊鮮活。

我們同班近兩年，那時候的日子簡單得像曬透了陽光的棉絮。我是埋首題海的尖子生，世界窄得只剩黑板上的公式和試卷上的分數；她成績普通，卻憑著靈動的眼睛和溫順性子，成了不少男生藏在日記本里的名字。

我們話不多，卻有著旁人不懂的默契。我低頭演算時，后頸總像曬著一縷暖陽，那是她的目光；抬頭瞬間，準能撞見她慌忙轉開的臉，耳尖還泛著紅。

課間她在教室門口和同學們說笑，眼角余光總往我座位飄，而我也會借著翻書的動作，偷偷把目光在她的梨渦上多停兩秒。

那份少年心事，干凈得像雨后的天空，沒說出口，卻在歲月里悄悄發了芽。

1980年，我考上軍校，背著行囊離開家鄉時，終究沒敢去見她。在站臺望著家鄉的方向發呆，心里像被掏走一塊，空落落的發慌。

軍校畢業后回鄉，我特意繞路去了她家。正趕上蓋新房，院子里堆著磚瓦木料，她穿件藍布褂子，頭發扎得潦草，臉上沾著灰，看見我卻瞬間紅了臉。忙不迭地倒水找糖，聲音都發怯：“家里亂，你別嫌棄。”

再后來，各自忙著工作、組建家庭，我們像兩滴入了海的水，徹底斷了音訊。這一別，就是幾十年。直到去年，老同學李春娥牽線，電話里聽見她聲音的那一刻，我握著手機的手都在抖——原來40多年，不過是一句“你還好嗎”的距離。

她嫁給了同班同學劉友山，日子過得安穩踏實。拉扯三個孩子的那些年，她省吃儉用，連塊香皂都要算計著用。

如今兒女孝順，女兒每年主動給她一萬塊補貼，可她依舊改不了老習慣：衣服穿舊的，菜買當季的，一分錢都舍不得亂花。

我想著這些，心里就跟著發沉——那是多少個省吃儉用的日子，才把三個孩子拉扯大？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歲月，把她的脊梁壓彎了些，卻沒壓垮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淳樸。

飯點一到，她非要請我吃大餐：“好不容易見一面，得好好吃一頓。”我反復勸說，別破費，吃碗面就好。她拗不過我，只好點頭答應。

可我起身去端面，她就悄悄跟老板娘說了句什么。當牛肉面端上桌時，我愣了——碗里的牛肉堆得冒尖，香氣順著熱氣往鼻子里鉆。再看她面前，是一碗清湯素面，連個雞蛋都沒有。

“我在家吃過了，不餓，吃碗素面就行。”她笑著攪拌面條，可我分明看見她手上沾著的面粉——那是早起給孫子做輔食留下的痕跡。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暖。

我夾起一塊牛肉，軟爛得入喉即化，心里卻五味雜陳。感動像溫水漫上來，40多年了，她還記得我愛吃肉，把最好的都留給我。

酸澀又像細針輕輕扎著，我知道她這輩子不易。拉扯孩子時連頓飽飯都舍不得吃，如今日子剛好些，依舊把自己放在最后。

那碗素面清湯寡水，映著她眼角的細紋，我忽然就懂了——她的善良，是家鄉泥土養出來的，厚重得不求回報。

臨別時，她反復叮囑：“60多歲了，身子骨最要緊，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她說下次不管是去漢陽，還是回老家，都一定要找她，再好好拉拉家常。

我用力點頭，看著她的背影漸漸融進街角的人流。風還在吹，可我心里的暖意卻像面湯的熱氣，越聚越濃。

歲月如歌，唱老了容顏，卻唱不淡心底的真情；人生不易，磨平了棱角，卻磨不掉骨子里的純粹。

一碗18塊錢的牛肉面，幾十斤帶泥的土特產，幾句說不完的家常，藏著跨越半生的同學情、老鄉情，藏著少年時未說出口的惦念。

這份溫暖不像烈火灼人，卻如冬日暖陽，悄悄驅散了濕冷；又如陳年佳釀，在歲月里沉淀出最動人的滋味。

往后余生，只要想起這碗面，想起她的梨渦，心里就會漾起滿滿的溫柔。那份暖，會一直揣在心里，陪著我走過往后的歲月。

作者：肖春生【蕭枝春（派名）】 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