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春末,歌樂山金剛坡一帶正在平整梯田。鐵鍬剛觸到半濕黃土,鏗然一聲,露出一副銹跡斑斑的手銬。隨行的社員心里一咯噔,繼續小心刨開十幾厘米的表土,半具保存完好的女尸顯現出來。不到一小時,公社、縣里、省里一路上報,工地被封鎖,刑偵、軍代表、黨史研究人員紛至沓來。誰也沒料到,這具女尸牽出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樁迷案,更牽出了重慶地下黨英烈楊漢秀的全部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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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鑒定先行:死者約三十多歲,勒痕明顯,關節僵直卻沒有骨折,顯然死前飽受捆縛但未遭大規模肢體酷刑。最醒目的證據是手銬——警方檔案庫只有軍統特制的那一批鋼鑄樣式。現場還找到一小片綢布殘片,上面繡著“銘”字。與此同時,市公安局調出1949年失蹤名單,名字很快鎖定:楊漢秀,字吳銘。
講到楊漢秀,就繞不開一個熟悉的川軍名字——楊森。1920年代,楊森在川東盤踞,夜夜笙歌。楊森的二弟也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他膝下的女兒便是1912年出生的楊漢秀。家族顯赫,本應錦衣玉食,但楊家小小姐從小就與圖書、報紙為伍,對傭人從不派頭,鄰里都說“小漢秀一點不像地主娃娃”。14歲那年,她在成都初次見到從歐洲戰場歸來的朱德。朱德講“窮人要翻身”的道理,少女聽得目不轉睛,自此埋下革命火種。
內心的火星并未因家庭阻撓而熄滅。抗戰爆發前夕,楊家給她定了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她卻當眾退婚,轉而和貧寒的小學教員趙致和自由結合,引起川東坊間一陣哄動。“楊家小姐瘋了”的風言風語充斥茶館,她卻泰然處之。更出格的是,1937年丈夫因病去世,她安頓幼子后,獨自踏上通往陜北的漫長驛道。九個半月,雙腳磨出血泡,進延安的那天,她被警衛誤認作逃荒婦女,直到朱德驚喜地喊出她的小名,“秀娃,你真來了”。
在延安,她改名吳銘,寓意“銘心革命”。訓練、紡線、寫報道,任務一樣不落。組織擔心她的出身影響安全,一直未批入黨。她平靜答道:“什么時候組織考驗夠了,什么時候再談證書吧。”1942年春,她終于拿到黨證,小小紙片輕輕一疊,卻比楊家萬貫家財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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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后,中央決定利用她與地方軍政上層的特殊關系,回川做統戰策反。1946年初,她隨周恩來飛抵重慶,短暫停留紅巖后潛回渠縣,以變賣田產所得建立秘密交通站。諜報嗅覺靈敏的軍統很快盯上她,1947年5月首次逮捕。嚴刑拷打面前,她沉默以對。探監時,16歲的兒子紅著眼圈,她低聲囑咐:“別怕,媽不后悔。”區區十一個字,后來成了兒子一生的座右銘。
幾個月后,因為證據不足,她被“取保”放出。可自由不足百日,第二次逮捕旋即而來,這一次地點在臭名昭著的渣滓洞。狹小潮濕的女牢里,難友們餓得頭暈眼花,她得到仍由楊森親信黑市輸送來的罐頭、藥品,總是分給大家。看守威脅她:“再鬧,就讓你二伯都保不住你。”她冷笑一句:“好,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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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4月,山城學潮風起云涌。楊森眼見大勢已去,冒險把她“保外就醫”,監視卻一步也沒松。她抓緊每一次與楊森碰面的機會勸其起義,“舊賬一筆勾銷,別再錯下去”。楊森搖頭:“共產黨是不會留我的。”對話至此戛然而止,兩人緣分走到盡頭。緊接著的“九二”大火徹底撕開表面平靜。火災真相撲朔迷離,新聞鋪天蓋地。楊森企圖甩鍋,一紙密令落到特務手中,名字赫然寫著楊漢秀。
9月17日深夜,軍統汽車停在她借住的民房外圍。鄰居只聽見細微爭執聲,然后就是發動機轟鳴。她被壓在后座,麻繩緊勒,五分鐘氣息全無。尸體被塞進破麻袋,車子開到歌樂山偏僻山坳,匆匆掩埋。報紙訃告一句未提,她就此在人間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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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后,中央多次發電臺打聽“吳銘”下落。解放軍接管渣滓洞時只找到她曾用過的工作證件,再無其他線索。幾十年過去,檔案塵封。直到1975年那把銹手銬重見天日,謎團才被重新打開。公安系統把殘存的老軍統文件、在押特務供詞、手銬編號一一對照,遺骸DNA與她健在的后人血樣吻合,塵埃終于落定。
烈士遺骨于1976年春安葬在歌樂山烈士陵園,碑文只有十個字:楊漢秀,革命烈士,1912—1949。川東鄉親自發送行隊伍,山路蜿蜒數里。有人感慨:“曾經的小姐,最終還是把命還給了百姓。”遺憾的是,她來不及看到故鄉解放,也未能親眼見證楊森晚年在臺灣的悔恨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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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留下的檔案頁數并不多,可供研究者追問的細節也有限。然而從少女聽朱老總講北伐,到烈士仗義分罐頭,再到山間無名墓穴,諸多片段拼湊出的形象依舊鮮活——一位自覺擺脫家族枷鎖、始終把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的女性共產黨員。她用短暫三十七年完成了蛻變,也用最后一次沉默守住了同志與情報。歌樂山的風吹過,林間鳥聲里,仿佛還能聽到她在對難友說:“只要信念在,痛苦總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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