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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俱樂部文友短名單作品
第九輪主題
鏡子 or 鏡像
要求圍繞“鏡子”或者“鏡像”作為主要線索或主要意象,展開故事構想,無論是拉康的鏡像抑或是鏡子里的詭異世界,重要的是故事的趣味性和可讀性。
基于過去幾期文友們創作實踐,我們認為大家更長篇幅的小說創作能力或已具備,所以本期的文本字數要求將增加。
我們將陸續分享本輪文友作品,也期待讀者們可以寫下你們的閱讀感受。
東言西語
人機
在警察敲開我的車窗玻璃的五分鐘之前,我和肯正在車里擁吻。警笛聲隱隱傳來,越來越近。肯聞聲握緊方向盤,即將轉動下方的點火開關。我一把將他拉到面前,摟緊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說“別動”,并用舌頭纏住他的嘴。他的手也在我身上不停摸索著,我能感覺到它在顫抖,于是在他的嘴唇上吻了兩下。他嘴里發出難聞的氣味,我不自覺身體向后晃了一下。車內后視鏡反射出我的臉,我把它轉了方向,換到能看見對面房子門口的角度。按照約定,時間差不多了,可是那棟房子里仍然沒有一點聲響。
肯把我推回副駕駛的座位,和我說還是算了吧。我沒理他,給自己點上一根萬寶路,把車窗搖下來,彈煙灰的時候盯著外面的動靜。肯故意把搖滾樂放到最大聲。“該死的!把音樂關了!你能不能安靜會兒?”肯也大吼道:“我他媽沒想過會是這樣!現在怎么辦?”我把萬寶路遞給他一根,“在這待著,哪都別去。”抽上了煙就什么問題都能解決吧,我是這樣以為的。
警車陸續在我們后面的空車位上停下。我們趕緊掐了煙頭,搖上所有車窗,陽光的燥熱和煙味瞬間把我們憋在里面,悶得讓人透不過氣。肯不斷哀求我說要不還是走吧,或者承認我們錯了。他平時就沒什么主見,看到我態度強硬要留下來,他把頭瞥向窗外,無論怎么叫,他也不回答了。
窗外的那棟白色雙層別墅的玻璃正晃著我的眼睛,他們把所有窗簾都拉上了,從外面什么都看不見。浴室旁邊廚房的窗戶跳出去能通向另一條街上,最好李明還記得,并且走得越遠越好,留下她的尸體和一樁懸案。我會為她舉行一場葬禮,擺滿她最喜歡的百合花。那天,我要穿上最好看的黑色長裙站在她的墓碑的前面,最后一次叫她一聲“姐姐”。
爸媽曾經通過一次電話,在我記憶里他們也只聯系過那么一次。他們打完那通電話的晚上,我被一位名叫“杰尼”的肥大叔接走了。他帶著我坐上大巴一路來到橘城,我們又搭上一個印度人的車,一路開了很遠,直到在卡索拉街區的路口停下。肥大叔又帶我拐過好幾個胡同,我們沿著公寓樓外的銹鐵樓梯上了臺階。還好我長年營養不良,看上去比同齡孩子小一些,不然那架樓梯非把我們摔死不可。肥大叔在頂樓的公寓門口前停下,擺手示意我跟上來,然后他按響了門鈴。一個中年女人開了門,她的身后跟了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女孩。杰尼大叔和女人寒暄了幾句,然后指著她對我說:“玲,這是你的母親。”那個女孩躲在媽媽的身后,緊緊抓著媽媽的衣角,警惕地看著我。我也直勾勾地瞪著她。大叔摸了摸她的腦袋,又看了看我,說:“真像啊,簡直就像一個人。這是你的姐姐,從今往后,你們就要一起生活了。”
警察敲響了我的玻璃窗,我搖下玻璃,問他有什么事。他彎下腰,頭探進車里,觀察我和肯以及車里的每處地方。他注意到我和肯握在一起的手,意味深長地笑了,“看樣子我來得不是時候。這天可真夠熱的,你們不開窗是不嫌熱嗎?”我告訴他,我們才上車。他扶了一下警帽,擦了把藏在里面的汗珠,往外甩甩手,“也不開空調?”肯告訴他空調壞了。我附和說,我們正準備把車開去修理一下。“我還以為能在你們這里混點冷氣呢。好了,不繞彎子,我們剛接到通知,這邊有點緊急情況需要處理。你們配合我回答幾個問題。你們是附近的居民嗎?”我回答是的。他問我:“你住在哪里?”“195號。”“195號?我們去的就是195號。”肯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不敢看他。“你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嗎?”“不知道。”“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我平時和一個女室友住在這里。”“哦。你現在要去哪?”“你忘記了?我剛剛說過,我們要去修理廠修車。”“不好意思,讓我給忘了。那195號怎么走?”我給他指了指那棟房子,問他出了什么事。他沒有回答,直起身,轉過去看那棟白色的建筑。我注意到他的腰帶上別了一支短槍,示意肯先別動。警察拿起對講機,朝里面說了一句,又朝同伴的方向揮了揮手,然后往我們的車里看了一眼。“好了年輕人,祝你們在外面玩得開心。”在他進到那棟房子之前,他回過頭大聲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訴他,我叫“南希”。
那棟公寓在橘城的五星大道第46號。我們住在那里的時候,街區里大多數住戶都是像我們這樣的亞裔或者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和非裔美國人,也有些其他亞洲國家的居民,大多是服務員、維修工人、卡車司機、附近中餐館的廚師,和我們都很熟悉。媽媽好說她曾在賭桌上沾了一個墨西哥人的人的光賺了幾萬美金,后來又全在賭桌上輸凈了。她沒有受過什么教育,英語很爛。無論做的是早、中還是晚飯,她都說“dinner ready”。她總是看上去很忙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邊在屋子里來回轉個不停,一邊嘆氣,完全看不出她年輕時是個美人。她習慣用粉把自己的臉擦得沒有血色,在上面用棕色眉筆仿照白人的樣子畫夸張的細眉毛,并挑出深色的眼線。離老遠還沒見到她的人,倒是能聞見她刺鼻的香水味。我去廚房或者蹲在馬桶上,通過她留下的香水,即使人不在,我也能知道她剛在這兒待過。她不是男人會喜歡的那種類型,疲憊,懶散,脾氣暴躁。家里的家具和她散發一樣的氣息,充滿蟲蛀和吱呀的怪叫,顏色雜亂沒有風格,木頭上黑霉斑像她身邊男人的一口爛牙,但她一點也不在乎,有時悠哉游哉地倒在破椅子上唱歌。整個房間里的電器除了一臺二手冰箱就是一臺舊電視,她常常霸占著電視,看電視的時候,總是把聲音開得特別大,我和南希不得不捂起耳朵跑到臥室去。她總在我們旁邊自言自語,講話的時間又長,中文語調像是我們不得不習慣的木床腳的嘎吱聲。漸漸地,我們都繼續忙自己的事情,隨她去了。媽媽生氣了才會講英文,可她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氣得又急,用手指著我和南希的鼻子,一個一個音節往外蹦,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在她看不見的時候,我和南希躲在被子里,模仿她奇怪的音調一起哈哈大笑。如果被媽媽發現,她會打我們的頭。“mother fuck”是媽媽說得最流利的“短語”。她沒有說她是做什么的,也許她說過,但那時候我還聽不懂。媽媽帶回家的男人們幾乎都是住在附近的鄰居,有時候我們在路上還會遇到他們。他們常說媽媽是個好人,但我只覺得他們在哄她,并不把他們的話當真。他們也不是什么好人,有好幾次他們趁媽媽不在,只有我和南希在家時,把手伸進我的內褲。有一次,一個大叔的身上實在太臭了,身上有一股餿奶酪的味道。他把大手放在我的胳肢窩上,把我舉了起來,又酸又臭的氣味嗆得我喘不上氣。他斜著眼睛,試探地想看看我的裙子底下,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我也朝他笑了一下,他更大膽了些,把我從手上放下,這時候我把防身的水果刀從口袋里拿出來,流星似的劃過他的手背。從那以后,那些人再也沒碰過我。
我的鼻子很靈,即使衣服一樣,我也能通過氣味分清哪件是我的衣服,哪件是南希的。南希喜歡和我打賭,看我能不能通過聞這些男人們留在客廳里的衣服猜出誰是它的主人。這對我來說并不困難。有時候太無聊了,我和南希會趁他們關上門以后,像他們一樣牽起彼此的手,一步步走上閣樓,趴到門縫里看他們到底在做什么,不過我們什么都沒看到。如果媽媽的臉上擦了脂粉,就表示過一會她要出門了,而且可能好幾天都不會回來。每次出門前她都會留給我們一些食物,但她似乎總是忘記我們在長大這件事,所以食物總是不夠分。
我和南希經常吵架,不僅僅因為吃不飽的緣故,有時也是因為爭對方手里的東西鬧脾氣,比如娃娃、鉛筆,或者媽媽的關注,但歸根到底,我們就是看對方不順眼。在她看來,自從我來了以后,她所擁有的一切全部減去一半。可是我真的影響得到她嗎?她擁有的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多,即使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也會有一群人前仆后繼搶著想認識她。她身上種種引以為傲的優點照出我的缺陷,讓我不得不直面自己。我越乖戾,所有人便更親近南希,都覺得她溫柔、聽話懂事,成績也好。但是他們都被她給騙了,只有我知道,純潔善良只是她騙人的伎倆,真實的她根本不如表面般那么美好。
他們當場逮捕了李明,李明立馬就招了,換了誰都會那樣做。聽說南希從屋子里出來以后神情恍惚,立刻被送上救護車。等警察趕到的時候,她被困在洗手間的浴缸里,嘴角有被膠帶封住的痕跡,手和腳都被捆了好幾圈麻繩。繩子纖維把她的皮膚磨破了,血直往外面滲。她的室友躺在客廳,手和腳也被捆綁起來,后腦勺和頭頂的傷口汩汩地冒血,一共縫了三針,肩膀和后背也有反抗的痕跡。警察向我描述的時候,一邊觀察我的反應。他覺得我低著頭是不配合他們,其實我只是不想看到他背后那一面墻大鏡子罷了。他嘲諷我說:“剛見到她的時候,我還以為見了鬼,把她認成了你。當時就該第一時間把你留下,不過現在也不晚。”
我確實想過要南希死,設想一下沒有南希存在的世界會是什么樣,會不會和現在不同,但我只是想嚇唬南希,并不是真的把她綁架。警察瞪著我,雙手交叉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很顯然,他對這個答案并不買賬,也不打算和我說肯和李明的情況。除了勸我好好配合,爭取減刑以外,他什么都沒提。警察把臺燈從桌面轉向我的臉上,強光和鏡子的反射疊在一起,晃得我根本睜不開眼睛。我低下頭,下意識地用手遮擋眼睛。綁在一起的手銬扯得我很痛。
“還知道疼啊。你的親姐姐也是這樣被你綁起來的。”
很長時間,我都覺得不公平, 明明我也可以是姐姐,但南希總是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反駁我事實就是如此,叫我好好忍受。每次聽到我都想給她一拳,以前我也真這么干過。她會毫不客氣地向我還擊,并不是不會還手,但她的力氣遠不如我的大,總是被我壓在身子下面。我把她的胳膊高高抬起來,她趁機死死扯我的頭發。有一次,她還扯掉一小綹下來,發根還粘著點血。我們好幾天沒說話,但過不了幾天又在一起了。去樓下便利店偷零食一個人容易被發現,要有另一個人配合才行。這方面,我和南希很有默契。我們約好在另一個街區換不同的店下手比較安全,這樣不會有熟人發現我們。通常是南希打掩護。她長得乖巧,又會在大人面前做出可憐的樣子,讓人不好意思拒絕,就是趁這個時候,我從貨架上把想吃的東西塞在衣服和褲子里。我們五五分成,從沒被老板抓住過。
到了上學的年紀,我的身體越長越快,已經和南希不太一樣了。我的身材稍微比她壯一些,同學們給我起外號叫“棕熊”。那陣子還在流行《鼠來寶》,他們給她的外號叫“花栗鼠”。雖然名字都挺難聽,但至少本質上我們不再是同個物種,老師也有意在安排座位時把我們隔開。南希還是延續乖乖女的風格,文靜內向、勤勤懇懇,上課認真聽講,認真做功課,對同學都很禮貌。比起女生,她更喜歡和男生廝混,不過就算這樣,她還是很快交到了一個好朋友——簡。以前不流行雀斑,簡的臉上有不少那玩意,常常被我們取笑。一開始她聽到后還會偷偷在放學后哭,后來也像沒聽到似的,被南希一把拉跑。她和南希倒是好得像親姐妹,每天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回家,在教室也坐在一起。南希和她說話時總是輕輕柔柔的,笑得很甜美。我看著南希對待簡的態度,覺得她這個“姐姐”也可以當得不錯。不過她的假姐妹才不會知道,她和我吵架用盡那些地痞流氓才會講的臟話。她會出手打我,揚言要把我殺死,這點倒是和我很像。我忍不住笑她,不是瞧不起我嗎,還不是和我做了一樣的事。那一刻她的眼睛紅得像餓久的流浪狗,死盯著我一聲不吭。如果殺人不犯法,我相信她會毫不留情地先把我弄死。
15歲那年,她擁有了一臺我沒有的筆記本電腦。我氣極了,和她大吵一架。吵來吵去,我們又對彼此揮起了拳頭。她是真的生氣了,奪走我的水果刀,還把它插進了我的大腿,我被送進醫院住了兩周。從那以后,我搬出了那棟房子并輟了學,再沒回去過那個“家”。
警察仍然不依不饒地詢問。有些問題明明已經問過好幾遍,還是不停地重復。他一遍遍地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訴他,我叫玲。“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說的你叫南希。我該相信哪一個才是你的真名?”我掏出身份證給他。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仍然盯著我,拿起身份證,把它舉在我的臉旁邊。“你和南希長得真像。”接著,他拍拍我的肩膀,問我“當初為什么和我說你叫南希呢?”鏡子里的我下意識做出了一個禮貌的微笑,嘴唇抿得死死的。他站起來,繼續說:“最好老實配合我們,好好回答問題。”他在房間里來回走動,無論走到哪里,他的眼睛都緊盯著我的反應。“持槍入室、綁架你的親姐姐,整件事情你都是主謀,夠判三十年的。你還有兩個同伴(譯者注:此處應該指同伙,是玲的筆誤):肯和李明對吧?因為你,他們也逃不了干系,得和你一起坐牢。肯相對來說還好一點,大概也要判個五年。李明就比較難了,他被指控非法持槍和綁架兩項罪名,你不為他們著想嗎?”他突然大步走近我,幾乎把呼吸吐到我臉上。“如果你不想說也可以,至少該給點反應吧?你的姐姐現在因為你躺在醫院,肯和李明都要因為你回到牢房,這是早晚的事情。你不愧疚嗎?”他冷笑一聲“還是你已經無所謂了,反正都不是第一次,是吧?”
一個未成年少女離家出走,大概會過著老鼠般四處流竄的生活吧。其實不是,我在第一次入獄時,常常懷念那段日子,但就算給我再多的錢,我都不會選擇把那些日子再經歷一遍。
我和五個玩死亡金屬的長發男住在地下倉庫,給那里取了個名字叫“快樂窩”。“快樂窩”的環境比監獄還糟,像是住在下水道管子里。到處都是霉菌和屎尿漬,地上常年積著污水和煙頭,我們就往水坑里大小便。酒喝多了,食物堵在嗓子眼里,湊近點聞一下水坑,就算胃是空的也能吐點東西來。我們把六塊舊毯子往一起湊湊,鋪在相對干燥的地方,睡覺時大家幾乎摞在一起。不知名的蟲子搞得我們渾身癢癢,我們就互相給對方撓后背,抓身上的蟲子。夏天的時候,我們光著身子,免得蟲子跳進衣服里生卵。因為這個,他們給樂隊起名叫“蟲子樂隊”。但我們的作息和蟲子完全錯開,白天睡覺,晚上出去工作。那種生活稱不上有一處好的地方,但我們偏偏很快樂,經常開破卡車去郊外喝酒兜風,在山的空地上大聲叫喚。他們給我唱他們的新歌,有時候也聊些未來的打算。說來說去,我們自己都糊涂,不知道自己說的未來到底在哪,只有眼下的啤酒、彼此和貧窮是真實的。我和他們一起瞎混,他們用在地下通道賣唱的錢接濟了我半年多時間。后來我們和貝斯手的煙友一起抽煙的時候,他說市里的西部賭場缺一名發牌員,我的年齡合適,可以去看看機會。
我練習了一個月的發牌手法,獲得了這份工作,也不得不搬出快樂窩,開始自己生活。
賭場里有很多男人向我獻殷勤,追求我的人也不在少數,在他們當中,我交往過幾個人,但不想和他們結婚,更不想和他們生孩子。雖然我在賭場上班,但我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一個賭徒,我也不和已婚男人交往。并不是我的道德標準多高,我只是覺得處理這種關系很麻煩。他們都差不多比爸爸的年紀還要大,靠近我時,總有股古龍香水掩蓋不掉的怪味道。我討厭他們看著我時流露出那種令我厭惡又熟悉無比的眼神,不惜在我身上花費大把的小費討好我。我不給他們任何好處,反而更激起了他們的興趣,送的禮物越來越貴重。我想過為了錢答應他們的要求,在我們這行不算稀奇,身邊好多漂亮姑娘都是這樣做的,可是好像和自己較勁,活該自己受窮,我還是沒那么做。
不出意外,我在上班時見到了媽媽。她和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在一起挽著手從門廳走進來,看起來卻比那個老頭皺紋還多,頭發染得極不自然。她勸我回家,還說可以和老頭說說,湊一筆錢給我。我說我過得很好,拒絕了她的好意。后來那個老頭不見了,來的只有她自己,每次她都是找我借錢,金額不大,都是幾百幾百地要。我知道她是拿去賭,但還是給她了。我沒問過她南希過得怎么樣,不用問她也會主動提。她告訴我南希已經被她遠房表妹接去撫養,考上了當地一所大學。每提到這,她就開始抹眼淚,說見到我就會想起南希,說她是如何想念她。不知道為什么,看她哭的樣子,比看她在我面前排泄還難受,我的喉嚨里像哽住什么東西,恨不得從她面前趕快逃走。她緊緊握住我的手,除了向我借錢以外,也只有過那么一次。臨別時,借著昏暗的燈光,她在餐巾紙上匆匆寫下凱莉阿姨的電話,告訴我如果我想繼續上學可以聯系凱莉阿姨,她會資助我的。她又說,如果我見到南希,請我轉告她南希的近況。我說好的。她親吻了我的額頭。周圍嘈雜,我聽見她說:“I alway love you”我愣住了,有一瞬間我想,像電視里那樣給她個擁抱,或者說點什么,可終究還是什么話也沒有講出來。等我徹底反應過來的時候,人群里已經找不見她了。
我還是按照媽媽給的聯系方式給凱莉阿姨打了電話,特意挑南希不在的時間去了趟凱莉阿姨的家。她住在西南區,和之前媽媽的房子離了三十多公里,和我之前待的所有地方都完全不同。凱莉阿姨有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和一座帶花園二層別墅,不僅有修整過的綠草坪還有她種的紫羅蘭和百合花,彌漫著陌生而不舒服的味道,滿屋的白墻和白色的瓷磚看著讓人皮膚發麻。
凱莉阿姨和媽媽無論是長相、性格還是行為沒有一處相似的地方,她的頭發烏黑,不需要漂染,滿頭燙了時髦的波浪卷,耳朵和手指上都戴了顯眼的綠寶石。同樣是華裔,她的英文說得像母語,從不大聲講話,也不像媽媽那樣滿口粗話,舉手投足都像貴婦。她和媽媽雖然是表姐妹,但一直沒有來往。凱莉阿姨也是從南希的學校那里聽說到南希的情況,才決定資助南希。我不知道我符不符合她的要求,當初也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和她見了面。沒想到她說可以資助我去當兵,生活費和南希一樣,一直資助到我們倆結業。當時她給我描繪未來我的人生前景,包括當兵有多少福利待遇,她認識哪個部隊里的軍士,有什么困難可以請他幫忙。這些解不了我的渴,我只想賺錢。正巧南希回來了,她和以前我認識的南希不一樣。不僅穿著漂亮花紋的長裙,也燙了卷發,還化了妝,身上的香水一聞就知道很貴。她說話的語氣和語調和凱莉阿姨完全一樣,像我在賭場里見過的那種有錢人家的富小姐,身上完全沒有我熟悉的那種味道。凱莉阿姨拉著南希給我介紹,并讓我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吃晚餐。在餐桌上,她邀請我收拾好行李,就在她家住下,我還是要和南希在一個房間,和她還有凱莉阿姨和她的兒子共同生活。他的兒子呆呆傻傻像條狗尾巴賴在南希身后,和凱莉阿姨精明仔細的性格一點都不一樣。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的兒子是不是腦子沒發育好,替凱莉阿姨感到悲哀。不過南希倒是和他相處得不錯,還把她上學時用的電腦送給他了。我問南希是不是把媽媽忘了,她說沒有。我給媽媽打過電話,電話遞給她,問她要不要和媽媽講幾句,南希總說不用。我不知道媽媽的住址,她的電話留下的電話一直關機,也沒來看過我們。南希沒主動提過媽媽,但其實我很清楚,她和凱莉阿姨更像一家人。
按照凱莉阿姨的要求,我考上了陸軍學校,并搬到了部隊宿舍。當兵的生活對身體和精神是雙重的考驗,對于身體上的考驗我還能適應,并且適應得很好,但我還是不習慣無條件服從長官的命令這一點,連上廁所都要報告,而且不能吸煙,著實讓人難受。我再次輟學,回到了凱莉阿姨的家住了三個月,還是決定回賭場上班。臨走的時候,我從凱莉阿姨家里拿走了10000美金。她發現家里少了錢,立刻報警把我抓進去關了10天。在警局里,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宣布斷絕和我來往。
再見到南希已經是三年之后。我22歲,欠下一屁股賭債被賭場趕出來,那時候能背得出來的電話號碼只有南希的。快入冬的天氣,我穿著一件被蟲蛀的舊毛衣躲在電話亭里等她來接。她穿著Prada的全套職業裝,開著白色寶馬接我到她的公寓。那里看起來就像芭比公主和她的漂亮房子一樣和諧。她在窗臺擺了很多鮮花,墻和茶幾、書柜、衣柜、吧臺、桌椅、沙發,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白色,干凈整潔的沒有任何雜物。我站在她的公寓門口,手足無措得像一只巨大蟑螂。她看起來比以前更有自信,而且富有野心,不像小時候那樣總是唯唯諾諾的,帶我完房間后又帶我參觀公寓的游泳池和健身房。我感嘆她是年輕版的凱莉阿姨。她的眼神滿是嘲諷,對我說:“你知道吸引力法則嗎?”我搖了搖頭。她瞟了我一眼,只動一邊嘴角說話。“這都不懂。吸引力法則可是當下最流行的理論。你感受到什么,什么就會進到你的生活。你看看你過的是什么日子?這都是你自找的”她看不起誰就會這樣和誰說話。我盡量收斂自己的脾氣,躲到房間里不和她吵。她仍然不依不饒沖著我的房間門大喊大叫:“你在乎過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也不愿意了解!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對什么事情都毫不在意的樣子!只會逃避!”“不是這樣!”我打開門,給了她一個巴掌。那個巴掌打得特別響,她的臉立刻紅了半邊。她恨恨地把我推開,對我說“幼稚!”。
我知道我自己做得不對,在接下來的時間對她更加忍讓,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會吵架。她知道我最怕什么,總會跑到我的房間,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扔在地上,把我的化妝品從窗戶外扔出去,嚷著要把我攆走。如果我還有其他地方可去,我早就走了,但我還能去哪呢,只能厚著臉皮和她理論。我知道我在生氣時候說不出什么好話,也不會和她低頭。沒過一個月,我實在忍不住還是和她吵起來,吵架因為什么原因我忘記了,反正她也受夠了我,我也受夠她了,沒有人能夠忍受和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她把我的行李箱從柜子里丟出來,所有東西都被她丟到地上。她砸壞了我送她的花瓶,說那是廢物送的垃圾,她不要。吵架的聲音太大,鄰居報了警。警車很快開到南希的公寓樓下,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給南希戴上了手銬,把南希帶走了。
我可以在警察面前保持沉默。警察把椅子拉到我的面前,問我:“抽煙嗎?”我從他手里拿了一根煙,果然舒坦多了。他說:“就當我是一個朋友,咱們隨便聊聊。”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不過至少我還可以抽著煙聽他說話。
“你在服刑日記里寫過一句‘去你媽的,這操蛋的世界’,是嗎?”他說的時候笑出來了,笑得很逼真,不知道是真的贊同是嘲笑還是想要博得同情以后套我的話。
我說不是我寫的,我不記得。
“這樣啊,我還挺喜歡這句話的。這個世界是很操蛋,不講道理,充滿骯臟和下流的手段,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他身子探向我,問我:“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
“好吧。也許我高看你了,我還以為你對生活有什么態度。也許換成南希的話,我們的交流會愉快些。”
“滾蛋,去你媽的。”
“冷靜點兒,小妞。我想我們該好好談談,說不定這種談話對你幫助。”
“有什么他媽的狗屁幫助?”
“也許可以發現你的另一面,想試試嗎?”
“試個屁。”
“上一次你姐姐把你抓進牢里,當時你在被捕時對她喊,‘你一定會遭報應的’這句還記得嗎?”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講這句話的時候,你是認真的嗎?”
“認不認真能怎樣?”
“我很好奇,還記得你為什么入獄嗎?是她報了警把你送進去的,就算恨她,我想也有你的道理。”他看我不說話,繼續說,“你們姐妹倆真挺有意思的,總有一個得在這兒。”他看了看我,“你姐姐因為什么入獄,你還記得嗎?”
“再給我一根煙。”我問。
他遞給我煙,問我“兩只手銬在一起,拿煙也不舒服吧。”
他掏出一根煙,我以為他會像之前那樣給我,但他把煙放在離我很近,我又夠不到的位置。“好好聊,這根煙就是你的。”
我答應了,拿到了煙。長時間一個姿勢坐著實在把我坐累了。我把左腿搭在右腿上,抬頭把煙霧往天花板上吐,看著它們在燈光下從藍色慢慢變成灰色,在接近燈的時候散開,淡成乳白色,然后消失不見。不斷變化的顏色吸引著我的視線,我又猛吸了一口,吐在警察的臉上。
他一動不動,煙蓋住了他的整張臉,馬上消散了。“當你知道南希騙了你以后,你一定很難過吧。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
他擺正我的臉,強迫我與他的目光對視。“南希沒告訴你……是啊,這種事,她怎么會說呢?為了錢才接近那些家庭條件更好的同學,和她們做朋友,在自己妹妹面前裝作有錢人的樣子過著精英生活。豪車、名表、學歷、財富和社會地位,她都有了,還能空出一個房間給她可憐的妹妹躲債,供她吃穿,讓她當個寄生蟲。可惜,這一切都是假象。身邊人的錢都讓她借光了,她便開始騙錢。不僅如此,她還盜刷同學的信用卡,也是因為這件事,她到了我們這里,后來好像還因為這個被勒令退學,只能轉去社區學院。可惜了,那么好的學校,叫什么名字來著?”
“夠了!你有完沒完?”
“我看過你在小學的成績單,本來你的成績也很好,但是你在中學突然開始逃課、打架、辱罵老師,該不是你知道你和南希的學費是你母親借錢湊出來的,所以你想輟學打工,把上學的機會讓給南希吧。”
“他媽的,你真是瘋了!這跟案件有什么關系?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情,愛干什么就干了。”
“你不用這么激動,咱們只是隨便聊聊。”
我不再回他的話,“有什么事直接和我的律師說吧。”
我不喜歡所有警察,包括給我煙的那位,對我友好只是為了套話,表現對我很理解。都是為了工作,我也用過這招對付客人讓他們能心甘情愿為我買單。我曾嘗試用一些信息與他們交換肯和李明的現狀,可他們完全不提,永遠用一些狗屁話搪塞我。相反,他們對我很感興趣,尤其是我趁南希入獄時,以她的名字生活的那段經歷。
這里不是警局,沒有心理專家,我可以講一些實話,不過我并不打算大談特談。
試想一下,你原本生活貧苦,一無所有,卻與另一個人長著相同的臉,她恰好擁有你所需要的一切,而你的臉就是一切的通行證,是保險箱的鑰匙。過去那些我得不到的突然不用付出任何代價而得到了補償,我以南希的身份繼續住在她的公寓,以她的身份投簡歷。她附近那些討人厭的鄰居總是過來和我沒話找話,一開始他們還有點疑心,畢竟我和南希的某些生活習慣和講話方式都不一樣,不過很快他們便適應了南希身上的這種轉變。很奇怪,他們說南希更開朗,更好相處了。后來在街上遇到我的時候,他們也會主動和我打招呼,我還收到了他們的圣誕餅干。我的生活也在慢慢變好,借著南希的學歷,我找到了一份在金融公司當前臺的工作。
南希看男人的眼光一如既往地爛,好像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就算她和魚戀愛了,我也不意外。只要有男人對她釋放一點點好意,她絕對會全身心地愛他們,完全不介意那股天然的腥臭味。我可以借用她的身份,可有些東西借不了,比如愛情。她當時的男友湯姆去她公寓找她,發現只有我在那里。我告訴他我是她妹妹,南希暫時還不能回來。他聽了并不介意,還自然地躺到沙發上,打開電視,說要等我餓了叫他一起吃晚飯。那天的晚飯只有我們倆,他喝了點威士忌,抓著我的手腕對我說他不走了。我叫他別搞錯了。他不聽,拉著我往南希的房間去。我抽走了手。杯里的紅酒卻打抱不平,一整杯都掛在他臉上,可惜沒能讓他清醒,他繼續一件件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這點倒是看出來,她能看上他絕對不是意外。我穿著拖鞋順著廚房打開的窗戶跑到了隔壁那條街,有些狼狽,不過好險他沒追上我。
南希出獄后,在發現她男友是個混蛋之前,她先發現自己所有信用卡莫名其妙都被刷爆了,又變回不折不扣的窮光蛋,就算我告訴她那個湯姆有多不可理喻也沒用,她馬上不留情面地把我送進監獄,我也決定讓她和她的白癡男友見鬼去吧!
監獄里,我認識了肯和李明這兩個男孩。肯比我小兩歲,李明比我小三歲。他們都沒有父母,也沒地方去,因為搶劫入獄,比我早進去了幾個月。在那里我們混得熟了,出獄的時間都差不多,我們約好在外面還是要在一起。我們平時在洗車店打工,周末租車去郊外飆車,把油門踩到最底。那時候,我發現自己漸漸喜歡上了肯這個男孩,但沒喜歡到可以戀愛的程度。或許我喜歡他的原因是因為他的牙齒很可愛,我喜歡看他笑起來參差不齊的牙齒和睡覺時忽閃的長睫毛。他的性格雖然沉悶,有時候顯得人呆呆的,不過我很喜歡他這樣。他和李明對我言聽計從,我給他們講了我和南希的故事,希望他們能幫我嚇一嚇她,最好讓她害怕,事后每人能得到200美元。他們馬上答應了。我們立刻租了一輛藍色野馬越野和兩桿獵槍,買了一捆麻繩和膠帶。
警方一直避免我和南希見面。直到開庭那天,我再次見到了南希。她和她的室友坐在證人席上,穿了一件羊絨高領毛衣,我看到那張臉原來和我極其相似,卻露出母親疲憊、麻木的神情。她沒有看我,目光呆滯地坐在木臺后面發呆,像一根沒有芯的蠟燭。偶爾警察在她旁邊,對她耳語什么,她點頭附和兩下,眼神又像燭火一樣熄滅了。我再次見到了肯和李明,他們一次都沒有回頭。一切都沒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不可避免地開始胡思亂想,想到那首他們在車里放的傻里傻氣的音樂,好像屁股上坐的不是冷冰冰的被告席,而是某天我們一起去郊外兜風追日落的場景。坐在夕陽下,我們舉著啤酒瓶對著火紅的太陽大聲呼喊。肯拿出他的破音響開到最大聲,我們像穿草裙的原始人一樣圍著躁動的音樂跳舞。法官拿出法槌喊了兩次“肅靜”。一切都回不去了。
這里的記憶有點恍惚,我怎么想都想不起來。只記得法官坐在桌子后面,把所有經歷復述一遍。我聽著他重復我如何計劃了這起綁架,如何教唆肯和李明協助犯罪。肯和李明是如何在我的指使下拿著槍闖進南希的公寓,他們把南希和南希的室友綁了起來,先把南希抬到廁所的浴缸里。肯見到南希在流血,先回到車里,留下李明一個人在里面拖南希的室友。南希在廁所趁機打了報警電話。等警察趕到時,現場逮捕了李明,我和肯先開車跑了。三天后,他們在租車廠抓到了我和肯。證據確鑿,口供一致,他們當場判了我二十四年的刑期,李明十四年零五個月,肯四年零三個月。我們將被關在不同的地方,受到管制。
我靜靜地聽著人們大聲宣判我的命運,平靜地接受一切。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來了媽媽。她曾經雙手合十,說過在她的信仰里有一條叫作“因果循環”。我不懂,可是那一刻在我腦子里,確實浮現了這樣一段話,只能說一切都是我應得的。就像南希也曾那樣說過。忽然一陣哭聲從那里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把頭轉向南希,發現她哭得響亮。她哭得讓我莫名其妙,更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對著話筒哀求地說“法官先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妹妹。這種刑法實在是太重了。我求求你,我知道,她只是在和我開玩笑。”現場一片嘩然。法官敲了敲法槌迫使所有人安靜。他問南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知道。求求你救救玲。”
“你知道玲·陳為什么受到指控嗎?”
“知道。”
“哪幾項指控?”
“策劃持槍入室、綁架我和我的室友。”
“從法律層面,她的行為傷害了你,你仍然要為她說情嗎?”
“是的。”
“為什么?你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她是我妹妹,我相信她不會真正傷害我。”
法官并沒有考慮南希的話,仍然維持了原判。聽到他再次宣判了我的命運,我不意外,但我不懂為什么南希要那么做。在監獄里,我經常會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回憶著過去種種。有時候我會強迫自己把當時的每個細節都翻出來好好地想,找理由讓自己想明白,可還是想不通南希為什么要在指控我的時候又替我求情。我回想起,在審判結束之后,南希曾看過我一次。隔著帶著鐵絲網厚厚的玻璃,我們彼此沉默了很久,她緩緩拿起旁邊的電話,眼神示意我也把它舉起來。“我來只是告訴你,媽媽不在了。早在你出庭之前,她就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我還能把她殺了?”“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我不知道?”她沒回答我,轉身離開了。
關押的這24年里,南希沒再來過。
我在這幾平方米的小隔間里又聞到熟悉的味道,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這種味道感覺很親切,說來也奇怪,我聞到煙味就想吐,再也抽不了了。這里教會了我在軍隊沒學會的遵守規則和時間,過了早上6點,沒有長官的指令,我絕對漏不出一滴尿來。閑著實在無聊,我開始自學建筑學,過了4年時間,我在監獄完成學業,又過了4年,我得到進修的名額,在里面沒日沒夜地學習。這中間,獄警曾轉交給我一封信,內容是手寫的中文。我他媽的完全看不懂,差點把信當成催款通知撕了。不過,我和里面一個中國大姐關系很好,可她的英文不行。沒辦法,我只能買本字典,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她的信讀明白。
玲,你好。
我在學中文,一切都好。不要問我在哪兒,不要找我。
我想告訴你,你總是把一切想得很簡單。你很自由,好像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攔不住你,說實話,我討厭你這樣,但這就是你,不是嗎?其實我也很羨慕你。你不理解,總是怪母親好像偏愛我更多。你嫉妒我,但很多事你并不知道。還記得喬治叔叔嗎?他差點強暴了我,就是在你離家出走以前。我和母親說了這件事。她怪我,覺得是我的錯,還利用這件事管喬治叔叔要一筆錢。他不肯。最后他同意了,用一臺筆記本電腦把這件事了結了。你能明白嗎?我一直恨她。我這件事我一直說不出口,在心里沒法接受。可命運有時候挺可笑的,她被男人打到半死,最后還是給我打了電話。我帶她去醫院檢查,才發現她已經到了肺癌晚期,第二天一早死在了醫院里。這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但是有必要讓你知道。我在她的包里找到了一張我們三個的照片,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沒有留下,照片我已經帶走了,復印了一份,在信里夾著。還有,筆記本電腦是送給你的,希望你能夠好好利用它。
我已經開始新生活了,相信你也在好好面對你自己的生活。勇敢一點,加油。
永遠愛你的,南希
不用勞動的時候,我自己在監獄教室聽著MP3,對鏡子練習漢語發音,這樣的日子好像給人一種希望。出獄以后,我回到中國。這里的菜和媽媽做的差不多,我在這里很適應,也找到了一份建筑師的工作,每天在工地里忙前忙后,整天和工人們朝夕相處。有空的時候,我就在這座城市里來回地走,我有預感南希就在這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遇見她。這是媽媽生活過的城市,這里的人和我有差不多的頭發和顏色相近的皮膚,對我都很友善。我看到他們時常常覺得親切,但是我還是經常聽不懂他們在講什么,也沒辦法表達我的感激。在這里我先學會的是那些罵人話,肢體語言也變得更加豐富,因為常常做夸張的表情動作,皺紋毫不留情地在我臉上留下痕跡。他們還是聽不太懂我講什么,認為我是一個脾氣暴躁的老女人,不過仍然好脾氣地試著讓我理解他們的表達。這時候我發現,學一門語言是多么困難。我費了很長時間,仍然認不全漢字,為了聽清楚電視里有沒有南希的消息,我只好把電視機開到很大聲。按下遙控器的那一刻,我淚如雨下。
原創監督:Larry
編校:文穴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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