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到貴州畢節,恰是烏蒙秋濃。山嵐漫卷著松針的清芬,山坳里梯田在斜陽下鋪展成金浪,而我懷揣著渭北高原油潑辣子的熾烈記憶,初聞黔西北“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躥躥”的民諺,只當是鄉野民間的趣談而已。刻在我記憶里的“酸”,是山西老陳醋的醇厚綿長,亦或是老家柿子醋的清爽樸拙,咂一口恰似秦腔的蒼勁唱段,蒼涼底色里裹著歲月溫醇。直到有一次和朋友小聚,品嘗當地特色小吃,有人特意點了一道酸湯飯—— 盛在陶碗里的湯汁咕嘟作響,米酵酸菜的醇酸與豆米的回甘熱烈交織,木姜子的野香如靈蛇竄入鼻腔。乍一入口,我的舌尖竟下意識瑟縮:這酸太過鮮活張揚,好似烏蒙深山未經馴化的精靈,帶著草木與晨露的野性。
初嘗時終究勉強。酸湯入口不似陳醋那般圓融裹舌,反倒帶著山澗流泉的清銳,徑直沖破秦川味覺的慣性,如琴弦驟撥般直抵喉間。習慣了面條的筋道扎實、羊肉泡饃的醇厚幽香,這湯的輕靈銳利讓我有點無所適從。望著當地同事吃得汗透衣衫、酣暢淋漓,額角汗珠映著湯鍋熱氣,我滿心疑惑:這滋味的妙處究竟藏在何處?彼時的我,像個蹩腳的譯者,總想在黃土高原的味覺辭典里為“酸湯”尋找對應詞條,卻終究徒勞——我的味蕾仍滯留在八百里秦川的溝壑褶皺里,未識烏蒙山水的清冽風骨。
轉機出現在一個微冷的傍晚。薄霜悄然攀上衣襟,工作的勞累讓身心裹著濕寒與疲憊,我循香踅入街角一家小飯館。老板娘眉眼含笑,不多言語,轉身便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酸湯飯。陶碗觸手可及的溫煦,竟讓我放下了所有抵觸,任由酸香漫過鼻翼。
奇妙的蛻變悄然發生:暖湯入喉,曾經尖銳的酸味化作溫煦暖流,如春雨潤土般滌盡一身濕滯;隨后泛起的回甘,恰似雨霽山嵐漫出的草木清芬,悄悄撫緩了焦灼的神經。我一口接一口地吃著,額角滲出汗珠,渾身毛孔盡數舒展,每一寸肌膚都透著舒適。此刻方頓悟,“喝完酸湯,做事不慌”的當地俗語原非虛言——這碗湯,是烏蒙山水贈予山民們的生存良方,以酸代鹽,以酵驅寒,慰藉著山野間的每一份辛勞。我終于品出了酸湯的“風骨”:那是山里人以陶壇為巢,以時光為引,讓最樸素的豆米與酸菜,在微生物的低語中,發酵出的韌勁與生命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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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我才算真正踏入酸湯的秘境。學著當地人的模樣,在滾沸的湯汁里涮鮮菌、燙野菜,看羊肚菌吸足酸香飽滿如凝脂,瞧蕨菜裹著紅油脆嫩爽口;用酸湯泡飯時,讓每一粒米都浸潤湯汁,吸盡毛辣果的鮮、木姜子的香、酸菜的醇,入口便是五味交織的豐饒。我的味蕾歷經一場溫柔重塑,從之前單一的酸味感知,如今已能分辨前調的清亮如溪、中調的綿厚如云、尾韻的回甘如露。它不再是陌生的闖入者,而成了我觸摸這片土地的觸角:透過這碗湯,我嘗到了烏蒙山雨的清冽,品出了苗族先民“三酸開泰”的發酵智慧,更讀懂了畢節人藏在煙火里的樂觀與堅韌——正如酸湯在陶壇中默默發酵,歲月愈久,滋味愈醇。
烏蒙深處,山嵐疊翠,燈火可親。那縷漫過群峰的酸香,混著毛辣果的鮮甜與木姜子的芳冽,早已越過舌尖的邊界,化作我與貴州鄉土最綿長的羈絆。它如歲月釀成的酒,在記憶里愈發醇厚,每當想起,便有暖流淌過心底—— 那是烏蒙山水的饋贈,是煙火人間的溫情,更是一段跨越南北的味覺鄉愁。
【作者簡介】雷永太,陜西合陽百良鎮岔峪村人,民盟盟員,退休教師,曾就職于韓城市職業中等專業學校,歷任教師、校辦公室主任、工會主席,愛好文學,曾在《教師報》、《渭南報》、《合陽報》報以及網絡媒體有多篇作品發表,現供職于貴州省畢節市納雍縣宏星高級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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