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制造，能否威脅中國制造？

2014年9月26日，墨西哥南部格雷羅州阿約茨納帕師范學校的43名印第安裔學生，計劃前往墨西哥城參加抗議活動，以爭取鄉(xiāng)村教師的合法權益。他們在伊瓜拉市征用了幾輛公共汽車作為出行工具，這一行為觸怒了當地市長何塞·路易斯·阿瓦爾卡，他下令警方攔截這些學生。警方對學生暴力鎮(zhèn)壓，沖突中造成6人死亡、20余人受傷。隨后，警方將這些學生移交給了當地的販毒集團，販毒集團將他們帶到科庫拉市的一處垃圾填埋場射殺，尸體被焚燒后，遺骸裝入垃圾袋扔進附近河流。這起慘案讓墨西哥舉國震驚，多地爆發(fā)大規(guī)模示威游行。直到今天，這起事件仍是墨西哥社會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

該事件凸顯了墨西哥長期存在的毒品政治、警匪勾結、地方治理失控、族群對立等深層次問題，這些問題對墨西哥今日的經濟發(fā)展仍有著深遠的影響。

要談墨西哥制造，先看它的人口。墨西哥人口總數在1.29億，人口結構相當年輕，年齡中位數僅為26歲。墨西哥從2012年開始將高中教育納入義務教育范圍，目前高中以上學歷人口比例達到35%-40%，大專以上人口比例達到20%，這兩個指標均略強過中國。中國普遍實施的還只是9年義務教育制。

墨西哥的上述兩組數據之間其實是有矛盾的。年齡中位數26歲，說明人口出生率很高，社會上存在大量的青少年。而大專以上人口比例20%，正常情況下高學歷的人口是不愿生那么多孩子的，這說明在墨西哥高學歷不等于高收入。墨西哥高等教育機構眾多，質量差異大，不少學校頒發(fā)的文憑在國內外就業(yè)市場認可度低。即使是公立大學，也因課程設置落后、實踐性差，經常被雇主認為脫離實際需求。2024年，中國理工科畢業(yè)生近600萬，墨西哥只有15萬，中國是墨西哥的40倍。

墨西哥“文憑無用”的情況與菲律賓很相似。菲傭100%擁有高中以上學歷，其中高達三四成的比例擁有大專以上學歷。大學畢業(yè)生在菲律賓找不到工作機會，只好出國去做家政。墨西哥與菲律賓這兩個國家還有很多相似之處。它們的緯度相近，隔太平洋相望，氣候和地理條件相似。菲律賓也有1億多人口和大量的青少年，同樣解決不了就業(yè)問題，都有大量勞動力出國務工，同居全球前五大僑匯接收國之列。兩者都貧富差距嚴重，存在大量農村貧困人群。菲律賓甚至也發(fā)生過類似本文開頭的臭名昭著的惡性案件：2009年菲律賓馬京達瑙大屠殺，在這起選舉暴力事件中共有58人遇難，其中包括32名記者。

兩個分處亞洲和美洲的國家之所以這么相似，是因為它們都曾經被西班牙殖民統治過300年。菲律賓群島在殖民初期，法律上還隸屬新西班牙總督區(qū)，行政、宗教、財政均受墨西哥城遙控，兩個地方的人員、經濟來往非常密切。兩者都是天主教國家，許多習俗都差不多。

和菲律賓以及其它發(fā)展中國家相比，墨西哥的一大優(yōu)勢是與美國相鄰。苦于大量墨西哥非法移民入境，美國也想拉小兄弟一把。1994年，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拜該協定帶來的外資和出口訂單所賜，墨西哥著實過了幾年好日子。1996-2000年，墨西哥的年均GDP增長率達到5.5%。但成也蕭何、拜也蕭何，由于對美國依賴太深，墨西哥受美國經濟影響極大。美國2001年互聯網泡沫破滅及2008年金融危機，墨西哥經濟均遭嚴重沖擊，GDP增長率長期維持在2%左右，個別年份甚至負增長。

2020年受疫情影響，墨西哥經濟再遭重創(chuàng)。不過，2021-2023年，在美國意欲與中國經濟脫鉤的背景下，墨西哥補上了中國商品被斥后留下的缺口，享受了年均3.5%的高速增長。2023年，美墨貿易額高達7210億美元，墨西哥首次躍升成為美國第一大進口來源國。好景不長，2024年美國制造業(yè)發(fā)展乏力，減少下給墨西哥的訂單，加上墨西哥石油產量降至接近歷史最低點和農業(yè)因旱災欠收，這一年其GDP增速降至一個多百分點，相比上年腰斬。2025年特朗普上臺后重啟貿易戰(zhàn)，揚言對墨西哥商品加征更高關稅，讓外資對墨西哥止步不前，給墨西哥經濟蒙上了陰影。

怪不得墨西哥人常說，我們離天堂太遠、離美國太近。總的來看，美國給墨西哥帶來的弊要遠大于利。歷史上，墨西哥被美國搶走了近一年的國土，美國的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和亞利桑那等州在歷史上都曾經是墨西哥的領土。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區(qū)對墨西哥來說并非都是好事，美國玉米等農產品借此大量傾銷墨西哥，造成墨西哥無數農民破產。美國跨國公司還控制了墨西哥鐵路、鋼鐵等重要產業(yè)，使墨西哥淪為美國資本的附庸。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毒品消費市場，直接催生了墨西哥泛濫的毒品貿易與暴力犯罪。

由于與美國接壤，墨西哥成為全球毒品進入美國的最大轉運樞紐，美國市場90%以上的毒品經墨西哥而來。這一巨大利益讓墨西哥的販毒集團不斷壯大，腐蝕墨西哥政府機構，發(fā)展成龐大犯罪網絡，導致暴力事件頻發(fā)。販毒集團甚至暗殺總統候選人和高級官員，讓墨西哥社會秩序長期混亂，兇殺率穩(wěn)居拉美前列。

同樣是美洲新世界，英屬殖民地的欣欣向榮與西屬殖民地的社會貧困形成鮮明的對比。究其根源，兩者土地制度迥異是重要因素之一。北美政府傾向將土地以廉價甚至無償的方式分給人民去開發(fā)，美國其實是全球成功以土地財政促進經濟發(fā)展的鼻祖。拉美政府則只把大量土地賜給少數精英，如官員、貴族、教會等。西班牙本土及其大部分前殖民地都盛行莊園制，形成“大莊園＋無地農民”的結構性對立。目前，墨西哥的人均GDP雖與中國相當，但基尼系數高達43.5%，遠超中國的36.0%，經濟發(fā)展的好處大部分都落到少數人的手中。貧富差距大，意味著墨西哥國內消費不足，1億多的人口沒法形成一個有購買力的大市場。

殖民時代給墨西哥帶來的另一個遺產是族群對立。墨西哥人口中，以西班牙后裔為主的白人約占9%，集中在北部城市和中產階級上層，政治、經濟精英比例高。印歐混血人約60%，這些人是西班牙殖民者與印第安人通婚后代，膚色較淺。印第安原住民約21%，主要分布于南部經濟落后區(qū)域，他們仍保留傳統服飾、節(jié)慶和雙語教育。印第安原住民居于社會的底層，在入學、就業(yè)等方面都受到隱性的歧視。

墨西哥憲法寫著土地國有，可國家手里無地、征地太貴、變現無門，只能眼睜睜看著土地增值被私人和村社分享，既沒有廉價土地可供發(fā)展工業(yè)，又沒有財力去發(fā)展基礎設施。墨西哥的人均發(fā)電量只有中國的39%，人均碼頭吞吐量只有中國的34%，人均高速公路只有中國的6%，人均鐵路雖多過中國但設施老化、基本沒有電氣化。基礎設施落后意味著墨西哥無法實現產業(yè)升級，只能從事最低端的供出口的來料加工。

墨西哥制造業(yè)目前重工業(yè)雖然能占到55%，但嚴重依賴汽車出口。2023年墨西哥產量400萬輛，全球第七，汽車出口占墨西哥制造業(yè)外銷首位。墨西哥沒有自己的汽車品牌，生產線幾乎被通用、福特、大眾、豐田、日產等外資控制，只能賺取微薄的加工費。墨西哥制造占比約45%的輕工業(yè)，其中主要是食品飲料和紡織成衣，產品同樣主要都供出口。

落后國家要想發(fā)展經濟，一個強有力的政府是少不了的。墨西哥實施總統制，總統任期6年、不得連任，沒法對經濟進行長期規(guī)劃。新政府常推翻前任項目，大型基礎設施、能源改革多次停擺。透明國際腐敗感知指數，墨西哥僅得28分，遠低于全球平均水平的43分，也低于拉美平均值。墨西哥政府整體治理效能較弱，民眾對聯邦政府信任度約45%，處于中等偏低區(qū)間。

總的來說，墨西哥政府弱、貧富差距大、社會治安差，經濟嚴重依賴出口，產業(yè)升級無望，發(fā)展高科技基本沒可能。在這幾個方面，墨西哥都還不如越南的表現好。墨西哥盡管人均GDP是越南的3倍，但其最近幾年的GDP增速都遠遜于越南。墨西哥制造不要說威脅中國，它被越南制造超越恐怕都是遲早的事情。

（作者簡介：余盛，硬科技財經作家、荷蘭商學院行業(yè)導師，著有《中國光伏突圍戰(zhàn)》《芯片戰(zhàn)爭》《芯片浪潮》《手機戰(zhàn)爭》《金龍魚背后的糧油帝國》等作品。歡迎關注公眾號“余盛”，第一時間閱讀余盛本人的原創(chuàng)科技、財經和歷史類深度評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