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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天,陽光絢爛,春和景明,草長鶯飛,山花爛漫。我沿著當年唐代偉大的文學家柳宗元創(chuàng)作《永州八記》時所游歷的路線,徜徉在永州的畫山秀水間。柳宗元的《永州八記》是他被貶永州期間借游歷山水排遣孤憤,抒發(fā)對現(xiàn)實批判的不朽之作。“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的文章對后世思想的影響可謂光耀千秋,警醒萬代。尤其是文章中對“造物主有無”的哲學追問和對賢才遭貶命運的感慨更是深刻地批判了世俗對個人才能的塵封湮滅。我在一處涼亭中坐下,翻開《永州八記》,我邊讀邊想起我二姐他們當年那批知青是懷著一種什么樣的原罪心理,下放到永州江永及周邊縣,所度過的那十六年漫長而蹉跎的知青歲月;尤其是她常講起的1967年,那次六千長沙知青集體大逃亡的悲壯往事。
1964年9月,長沙突然而來的第一場寒秋迅急讓人們換上了秋裝,這總算讓昨日還是揮汗如雨的炎炎酷暑退避三舍,不再讓人煩憂。尤其是我的二姐,她自從7月15號參加完高考之后就一直憂心忡忡,因她耽心父親的歷史問題會影響她的大學錄取。從1956年起,大學錄取就嚴格執(zhí)行“向工農(nóng)開門”的政策,政策規(guī)定:工人、農(nóng)民、工農(nóng)速成中學畢業(yè)生,復員軍人等群體在高考中有優(yōu)先錄取的權利。而這一政策隨時代的推進愈收愈緊,到1964年政治審查已被最大限度的強化了。即便是高考成績特別優(yōu)異,一般情況下家庭出生不好或父母親有歷史問題的考生是很難被錄取的,何況當時大學招生的錄取率僅有百分之十五。
那年二姐的高考成績因考前顧慮重重而發(fā)揮并不太好,她的高考志愿又填得較天真,北京大學、復旦大學、湖南大學等,這些學校在當時都是大學錄取中的佼佼者。苦等大學通知書不到的煩悶和長沙秋老虎施虐的酷熱已讓二姐如坐針氈,她像熱鍋上的螞蟻燋燥不安。而正當姐姐萬分焦慮時,她接到了省招生辦的一封信,信中說:……由于招生名額有限,今年你未被錄取……”這封信無疑是火上澆油,把姐姐燎烤得痛苦萬狀。天氣一轉寒涼,二姐從走訪成績拔尖卻都因家庭出生不好,父母親有歷史問題,家庭有海外關系的幾個未被大學錄取同學中得知,其實不是他們考得不好,也不是招生的大學不愿錄取他們,而是他們報考時的政審這一欄都被蓋上了“不宜錄取”的四個大字。
命運一下子將二姐推到了失望而又無助的漩渦里,怎么辦,前途在哪里?于是她奔波四處,尋找至少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然而任她奮力撲騰也無異于是拿石頭打天。正當此時,一則消息便在他們這些沒考取大學和高中且大多數(shù)是因出生問題的學生中傳開了。長沙市政府一石二鳥,既是為了“徹底貫徹階級路線”的方針,又為了解決城市青少年的就業(yè)問題,決定把這些所謂的“黑五類”子女,統(tǒng)統(tǒng)下放到湘南偏遠的零陵地區(qū)江永及周邊縣的農(nóng)村去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這批下放的知青人數(shù)共有六千多人,這是長沙繼三年前首批近四百人下放到江永后,市政府策劃的又一次更大規(guī)模的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這些被迫下放到江永及周邊縣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知青,因原生家庭的政治成分,他們的下鄉(xiāng)無異于蒙上了一層濃厚的“原罪”色彩。我的二姐和她們那批成績雖好但卻因高考政審中“不宜錄取”的原罪備案,這次都無一幸免地去了那處偏僻渺遠,群山環(huán)峙,瀟水涌浪的江永及周邊縣。
我二姐他們這批帶有為父輩們政治原罪的青少年,剛下到江永時,他們初始的青春理想和本質(zhì)上的熱情在江永那些山溝溝、水泱泱的農(nóng)村無異如一夜春風,把江永這個極及貧困落后封閉的山區(qū)小縣吹得山花爛漫,瀟水如藍。二姐這群16至20歲的青少年,他們思想單純,理想宏大,他們來到農(nóng)村后,發(fā)誓要把青春奉獻給改造山鄉(xiāng)的偉大使命。他們是真正有文化的知識青年,文革前夯實的初高中文化知識讓他們在艱苦卓絕的鄉(xiāng)下勤奮勞作,刻苦努力。他們邊生產(chǎn),邊辦夜校為鄉(xiāng)鄰們掃盲,進學校當民辦老師為山鄉(xiāng)的孩子們普及文化知識;他們助力山鄉(xiāng)建小型水力發(fā)電站,讓昔日夜晚漆黑如墨的山鄉(xiāng)有了如同自晝般的光明燦爛,打米打面不再石磨碾石臼舂。他們還把自己的文化知識結合江永的山鄉(xiāng)土壤搞果樹改良和水稻改良,他們嫁接江永香柚蜜橘,他們優(yōu)選江永香稻和香芋,他們用智慧和勤勞的雙手推動著江永山鄉(xiāng)的巨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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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在農(nóng)業(yè)植保之余,積極鉆研生物醫(yī)療技藝,扎針灸,拔火罐,治瘡癤,診癩痢,為鄉(xiāng)鄰們無償獻血救死療傷。為鄉(xiāng)鄰們的貧困,他們想方?jīng)]法濟困扶貧,盡管自己囊中羞澀,還省吃儉用,東拼西湊,捐錢捐糧給當?shù)刎毧噢r(nóng)民。他們還發(fā)揚自身的文藝特長,把鄉(xiāng)鄰們的日常生活,家庭瑣事,排成小節(jié)目,編成小戲曲為鄉(xiāng)鄰們表演。讓過去封閉蒙昧的山鄉(xiāng),男人打老婆、重男輕女等惡俗戲劇性的予以曝光。當然這更給過去一到天黑便上床睡覺的鄉(xiāng)鄰們,帶來了娛樂和會心的歡暢。這些有文化有理想的青少年,他們自知背負著家庭和父輩的所謂階級原罪,想通過自己的熱血理想在鄉(xiāng)村脫胎換骨,重做新人。他們的勤奮努力與真摯的熱情和心地的善良也廣受江永及周邊縣,山區(qū)百姓們的贊譽和擁戴。
然而一場洶湧而至的文化大革命帶著階級原罪的狂熱煽動,帶著砸爛中華幾千年傳統(tǒng)文明的無序,帶著人性夲罪狂野的窮兇極惡,對知識文化進行了肆無忌憚的踐踏摧殘。下鄉(xiāng)江永近兩年中,我二姐那批知青似乎是在用他們的純真和善良,理想和熱情來原罪壓在他們身上家庭出生不好的沉重桎梏。他們甚至是天真地想以自己的知識去改變江永縣貧窮落后的舊面貌,以此來表明他們已徹底決裂了反動的家庭,他們是可以教育好的革命青年。但他們集體的原罪努力,并未能阻擋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首先對他們自身的革命。他們之中四個知青伙伴悲慘死去的陰影開始在摧毀他們天真的原罪心理,動搖他們在強體力的勞動中脫胎換骨的夲真思想。同時也讓他們整體陷在對自身下鄉(xiāng),所遭遇的不公平而進行著一場深刻的反思。
那四個知青的殞命,其實是引起我二姐他們知青整體反思的導火索。他們中下到江永高澤源林場的一個男知青因招募民工和定制農(nóng)具,在返場的途中因暴風雪而喪命。兩名女知青在大伙中來不及逃亡,致一死一傷;另一名男知青在艱辛地勞作中咳血,而得不到及時救治也撒手人寰。而更讓他們悔恨又難以容忍的便是文化大革命一來,有人在他們這群知青中陰謀挑起了所謂的“自覺革命”,讓他們互相揭露,互相攻訐,互相批判所謂的個人家庭出生。這立即成為當?shù)厮^“貧下中農(nóng)最高法院”一部分武裝民兵殺害和屠戮知青們的把柄。這些武裝民兵秉持反動的血統(tǒng)論,打著原罪“黑五類子弟”的旗號,手持梭鏢、扁擔、鳥銃、鋤頭、鋼釬開始了一場有組織有預謀喪心病狂對下鄉(xiāng)知青的所謂階級復仇。
1967年8月17日,我二姐他們那批知青中的才子詩人王伯明,在江永縣城一家餐館和另一位長沙知青正吃早餐時,突然餐館闖進四名手持鳥銃的江永本地農(nóng)民。他們問了一聲誰是王伯明,得到答復后,遂舉起鳥銃高聲宣布,他們代表“江永縣貧中農(nóng)最高法院”立即執(zhí)行對王伯明的槍決。隨即這四個窮兇極惡的民兵,就用鳥銃把鐵砂霰彈像雨點般射向王伯明的臉和身體。霎那間王伯明被鳥銃打成了烏漆麻黑的篩子,血染餐館,命喪黃泉。王伯明突喪鳥銃的悲劇,既是鄰邊道縣“貧下中農(nóng)最高法院”,血洗地富反壞右份子,鏟除黑五類分子的后代,大規(guī)模屠殺運動的縱深挺進。又是少數(shù)別有用心企圖破壞黨的上山下鄉(xiāng)政策被操縱的地方武裝民兵,對下放在江永及鄰邊各縣六千多名家庭出生不好的知青,進行瘋狂迫害的開端。
今天,曾經(jīng)飽受日寇屠戮、殘殺、凌辱的華夏兒女對于大規(guī)模屠殺的認知和記憶,可能仍停留在當年萬惡的日夲鬼子,在中華大地所制造的“南家大屠殺”等滔天罪行的侵華戰(zhàn)爭之上。然而文化大革命中在湘南的瀟水之畔竟然也發(fā)生了槍殺、砍頭、活埋、強奸、等屠殺悲劇。1967年8月,湖南道縣的武裝民兵據(jù)說破獲了,全部都是由地富反壞右份子組織操縱的反革命組織,他們聲稱這個反革命組織的口號是:“先殺黨,后殺干,中農(nóng)殺一半,貧下中農(nóng)全殺光。”當然這是這伙喪心病狂的暴徒為陰謀制造大屠殺而造的謠言,或說是他們陰險的輿論造勢。于是他們成立了所謂“道縣貧下中農(nóng)最高法院”,開始了對全縣地富反壞右分子及他們的后代子孫喪心病狂的屠戮和毫無人性的凌辱。殺人事件從1967年的8月13號開始到10月17號被駐扎在湖南的解放軍47軍強力制止。僅僅66天的時間,這伙暴徒手持步槍、獵槍、鳥銃、三眼炮、馬刀、大刀、柴刀、梭鏢、鋼釬等殺人工具,并采取沉河、活埋、棍擊、繩勒、火燒、摔死、強奸輪奸后捅死,對全道縣36個公社486個大隊大開殺戒。共殺死4193人,逼迫自殺326人。那段時日,田埂、地頭、路邊還有一些地富反壞分子的家中,都可見被丟棄的尸首,就連瀟水上也漂流著尸體,浮著血跡,其情狀慘不忍睹。這伙暴徒混淆階級斗爭的界線,擴大階級斗爭的對立面,挑起對所謂地富反壞右原罪的這場大屠殺,心狠手辣。他們的殘忍立刻震動了中央高層,令天理難容,人神共憤。
世上所有惡魔屠戮的居心都是相似的,窮兇極惡的手段卻是不盡相同的。道縣被操縱的少部分武裝民兵打著對所謂異己階級的原罪,實質(zhì)上是他們陰險預謀的一場大規(guī)模集體屠殺。當他們打出“斬盡殺絕黑五類,永保江山萬代紅”的口號,攛掇那些在共和國土改時期“腰系稻草繩,裸露上半身,腳蹬空筒褲,棒打地富農(nóng)”的所謂赤貧農(nóng),再次舉起屠刀時,他們所喧囂的一個共同主題是,解放將近20年了,我們赤貧農(nóng)并沒得到實質(zhì)性的解放。而黑五類分子及他們的子女,現(xiàn)在和我們一樣也是掙工分吃糧,何況他們家中還有人因有文化當上了干部,讀上了大學掙工資,這太不公平,這就是他們的原罪。把他們斬盡殺絕,謄出些財富給我們,我們才算真正得到了解放。對黑五類分子及他們子孫后代的徹底清算和屠戮夲就是這次道縣少數(shù)武裝民兵,對異己階級原罪心理而挑起的一場惡魔般的夲罪行徑。而這種原罪的邪火一旦燃起便迅速波及到從省城長沙下放到江永的六千多名知青身上。因為江永和道縣被操縱的部分武裝民兵,系惡魔一族,他們惡念相通。他們從挑動這這群年齡不大,心智并不完全成熟的青少年所謂“自覺革命”的內(nèi)耗中,驚覺這六千多名知青幾乎全都是家庭出生不好,父母親有歷史問題,家庭海外關系復雜的“黑五類”子弟,于是屠刀便迅速朝他們頭上砍來。
手持四桿烏銃的惡魔將王伯明射殺在江永縣餐館時,也許他們只是聽從了少數(shù)武裝民兵的挑唆。說王伯明是下放在江永知青中的才子詩人,是知青中的優(yōu)秀代表,這群知青都是背負著原罪而被下放到江永的。王伯明的外公就是前國民黨官員,解放前王伯明的父親親自為他外公購買了一張去臺灣的船票,送他離開大陸投奔蔣介石去啦。所以解放后王伯明的父親被判處監(jiān)禁,成了歷次政治運動的資深運動員,戴有反革命份子、歷史反革命份子和右派份子三頂帽子。王伯明這樣的黑五類子弟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再優(yōu)秀也只是在原罪,或許他們是在偽裝積極,其目的是企圖暗地里配合蔣介石叫囂的反攻大陸。
王伯明真如他們所貼的標簽嗎?我曾不一次的聽說過,王伯明是長沙市三中1962屆畢業(yè)的高中生。自1962年起,他三次參加高考,每次高考雖成績拔尖,但都因家庭出身“不宜錄取”。1964年他和我姐姐一批,同時下放到江永。在長沙時他就是長沙市中學生歌舞團的樂隊指揮,是學校“紅云詩社”的主筆,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學生。下放江永他抱著原罪的心理積極投入山鄉(xiāng)的生活,勤奮勞作,努力學習。勞動中他本只能挑一百斤的擔子,卻硬要挑一百二十斤,說是為父輩原罪。勞作之余,他積極組建成立了江永知青農(nóng)藝隊,并是其中的一名文藝領導和骨干。他不輟筆耕,寫有《吹煙》、《新農(nóng)民之歌》和一些歌頌江永農(nóng)村新面貌及貧下中農(nóng)好人好事的小戲曲、小演唱之類。他的作品在江永知青中廣為傳唱,在江永農(nóng)村的鄉(xiāng)鄰間廣受好評。他所做的這一切都表明了,他和反動家庭的徹底決裂,和貧下中農(nóng)心連心。
由于出身原因以王伯明為代表的這群長沙知青,他們內(nèi)心深處普遍帶有一種為上輩人原罪的心理負擔,在勞動中表現(xiàn)出一種自我救贖的自覺。他們往往在基層勞動中勇于承擔一些超負荷的艱巨任務,承擔本地社員都不愿去干的艱險勞動,如燒石灰、燒木炭、修筑堤壩、砍筏山林的重任。他們天真而幼稚地認為,只有這樣艱苦卓絕的勞動才能借肉體的磨礪來洗滌自身的原罪,讓心靈得到救贖。白天艱苦辛勞,夜晚在一盞煤油燈下為防蚊蟲將腳泡在半桶熱水中,還不忘寫日記寫心得,進行自我嚴格的反省和批判。原罪的心理扭曲著他們面對社會政治趨勢的卑微思想和行為日益成熟起來。
當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燒到了江永這偏遠貧窮落后的山區(qū),狂妄、無序、喧囂、打斗激勵著一群被操縱的武裝民兵。他們愚昧無知和妄自菲薄的思想共生共融,他們原罪不同階級的思想滋生出一種毫無人性的放縱和肆虐。于是強食弱肉的森林法則,便成他們屠戮異己的瘋狂。已下鄉(xiāng)三年的知青們同樣不甘他們原罪的種種努力被肆無忌憚的踐踏,他們之中如王伯明一類有厚實的文化底蘊,有邏輯清晰的思想斗爭,于是他們便大膽向湖南省委和長沙市委寫信申訴,向上面反映他們這批知青的現(xiàn)實生活狀況和地方安置工作中的冷漠。于是在省委派出的調(diào)查組并無實質(zhì)成果,且一走了之后,江永當?shù)卣忌巷L的少數(shù)武裝民兵便得意忘形。他們仗勢挑唆一些無知的貧下中農(nóng),興風作浪,為所欲為,對王伯明一類知青中的所謂“出頭鳥”進行跟蹤監(jiān)視。監(jiān)督他們的日常生活,對他們進行強制勞動改造。他們目無法紀私設監(jiān)獄將這部分知青逮捕收監(jiān),關押拷打。
王伯明在江永大街餐館中,被“貧下中農(nóng)最高法院”四個農(nóng)夫用鳥銃無辜射殺槍決的事,在今天的法制社會是令人匪夷所思,觸目驚心的。但在文化大革命瘋狂肆虐的社會背景下,這一事件卻絕非偶然和意外。而是經(jīng)過當?shù)厣贁?shù)思想狹獈,行為悖逆,人性扭曲,自恃出生赤貧農(nóng)的武裝民兵陰謀策劃,有組織有預謀,手段兇險殘忍的一次原罪惡行。尤其是當王伯明被鳥銃槍殺的消息傳到江永各農(nóng)場、各公社的知青中時,六千多長沙下放在江永的知青們感到無比震驚和悲痛。同時他們恐懼和擔心,殺紅了眼的劊子手不會就此放下他們手中的鳥銃和屠刀,不會在王伯明慘死的血跡中止歩。他們預料“江永貧下中農(nóng)最高法院”的武裝民兵正磨刀霍霍,鋒利的屠刀即刻會朝知青們頭上砍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逃命要緊。于是一場六千長沙知青逃離江永的大逃亡遂在各農(nóng)場各公社知青中展開了。果不其然,就在王伯明慘死的第二天,當時的零陵地區(qū)“貧下中農(nóng)最高法院”正張開一張巨大屠戮的天羅地網(wǎng),向下放在江永及周邊縣的長沙六千多名知青頭上罩來。
半個多世紀后,參與過當年那場大逃亡的知青,在慨述那場大逃亡驚心動魄的過程時仍是老淚縱橫,甚至情不能自禁放悲聲而號淘。他們哽咽著說,原罪、原罪,我們有什么罪要原,我們的家庭我們的父輩又有什么罪要原?我們出生在當時被錯誤定性為的黑五類家庭,我們有選擇嗎;我們黑五類分子的父母出生在舊社會,他們有選擇嗎?當年那批六千多名知青中雖然大多數(shù)家庭背景雖源于資本家、大地主、國民黨軍官以及解放后無端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但也有不少都是三湘地區(qū)的名流和抗日志士。像左宗棠、陶澍、廖耀湘等。改革開放后那批知青的家庭父母大多數(shù)都得到了平反,政府撤消了對他們錯誤的歷史結論,像王伯明的母親1980年就收到法院下達給她的一份正式整改的文件。上面寫著:“經(jīng)重新審定王xx,原判定的反革命罪行一案已被認定為錯案,現(xiàn)決定予以糾正。”2005年,當年那批知青中作為昔日國民黨抗日將領的子女和后代,很多都接到了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為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而共同頒發(fā)的抗日功勛的獎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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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伯明被鳥銃槍殺的第二天,即1967年的8月18日,驚魂未定的江永知青就驚悉了,下放到零陵縣前進公社農(nóng)場的二十多名知青,在搭乘的一輛解放牌大卡車逃亡回長沙時遭遇了當?shù)孛癖臉屌谝u擊。盡管他們當時脫下白衣裳當作白旗揚起,并向對方高呼:我們是知青。但那伙人的槍炮聲卻更加猛烈,更加精準,他們似乎懷著對下鄉(xiāng)知青的刻骨仇恨,恨不能一下子將全車知青都擊斃。當然戰(zhàn)果的確令他們振奮,他們不無驕傲地大呼:“我們勝利了!”那一車20多名知青,竟被他們當場打死9人,打傷15人。
原本知青們還天真地想望,以為三年來在和當?shù)刎毾轮修r(nóng)們共同勞動生活的日子里,知青們對鄉(xiāng)鄰們真摯熱情的幫扶和在辛勤勞動中的出色表現(xiàn),會贏得貧下中農(nóng)的肯定和同情。盡管知青出生大多不好,但那是家庭父輩的原罪而非知青自身的本罪。然而隨著王伯明被槍殺和這20多名知青率先集體逃亡所遭遇的無情槍炮,讓下放到江永的長沙知青猛然領悟魯迅先生為什么在《記念劉和珍君》中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零陵的“貧中農(nóng)最高法院”對逃亡回長沙知青的鎮(zhèn)壓,其下劣兇殘更是暴戾不堪。
面對當?shù)亍柏毾轮修r(nóng)最高法院”舉起的屠刀和手握的槍炮,六千多名知青要逃亡回長沙,談何容易,簡直關隘如鐵,險路如登天。一方面江永農(nóng)村各地的武裝民兵接到“貧下中農(nóng)最高法院”的命令,在知青可能逃回長沙的各個要道關隘沒置了無數(shù)關卡暗哨。另一方面他們已殺紅了眼,白日暗夜四處巡邏把守,只要發(fā)現(xiàn)逃亡的知青立即抓捕關押,對抗拒者一律殺掉。我二姐下放的江永銅山嶺農(nóng)場的知青們,算是所有逃亡知青中的幸運者。就在王伯明被鳥銃槍殺的當天夜半,他們99名知青悄悄吃過一餐悲壯的逃亡飯,抱著人生自古誰無死,青山處處埋知青的必死之心,于臨晨三點依次彎腰折背,靜默無聲地離開了農(nóng)場。他們中有個剛滿周歲的知青后代,怕他哭鬧,他的媽媽用一件大人的寬大舊衣把孩子連頭到腳包裹于自己后背,在男知青的掩護下,開始了悲壯而艱苦卓絕的逃亡。
他們準備繞道廣西的全州再向東前往廣東的坪石再往北轉道去湖南的郴州。這一路將近300公里,爬山越嶺,涉水過澗,還要隨時提防武裝民兵的圍追堵截。因為當時新中國已整體淪陷在文化大革命的瘋狂中,所以才造成了下放到江永的知青們被迫原罪而慘遭民兵們追殺的一段荒誕歲月。就在這99名知青悲壯的逃亡途中,他們在廣西麥嶺附近的荒野遇到了正在山下收割水稻的解放軍。于是這99名悲愴疲憊饑餓且又機智勇毅的知青,他們發(fā)現(xiàn)了生機,他們遇到了救星,他們立即加入到收割水稻的子弟兵行列。他們和軍隊的親人們共同收割水稻,向軍隊的親人們訴說自身的遭際。樸實善良充滿正義感的軍人被他們感動了,三天后,部隊便派出了一輛軍車將這99名幸運的逃亡知青送到了株洲火車站,最終他們都順利的返回了長沙。
也就在王伯明被烏銃槍殺的第二天,江永的“貧下中農(nóng)最高法院”,聽說王伯明12歲的妹妹王立明,也在他哥哥下放的知青點接受所謂革命教育。于是他們便率領武裝民兵來抓捕王立明,然而他們卻撲了空。原來當王伯明下放的桃川石枧村知青和當?shù)刎毾轮修r(nóng)驚悉王伯明被槍殺的消息后,大家就意識到了這里將會有一場被刀槍血洗的慘案發(fā)生。于是在石枧村村支書的帶領下,全村的貧下中農(nóng)尤其是青年農(nóng)民紛紛行動起來,他們把知青們的行李包裹肩擔手提,引領著知青們穿山越嶺,涉水過河,跋涉近五十里崎嶇的山道,終于把王伯明的妹妹和下放在他們那兒的知青全都安全送抵江永的駐軍6950部隊。只到他們知道部隊會確保他們的安全,他們才懷著無比同情的心思,戀戀不舍地打道回村。
這些善良樸實的村民們,三年來他們目睹了下放到他們村子里的王伯明等知青群體的善良熱情,摯樸真誠和勤勞刻苦。他們被這些天真幼稚的知青伢嵬所背負的原罪思想而付出的艱辛所感動,他們沒有“強食弱肉”的蠻橫和“知青侵占了他們財富資源”等歪理邪說的不平衡,他們善良的天性不會去原罪一心想幫助他們改變貧困面貌的知青。如果說那些被瘋狂原罪思想所煽動的惡魔,是濫殺無辜的血腥劊子手;那么這里善良樸實而又懂得感恩的土著村民們,他們就是砸碎不公平的原罪鐵鏈而拯救知青們的天使。
再說說我們?nèi)嗣竦能婈牥桑瑹o論是戰(zhàn)火紛飛浴血奮戰(zhàn)的年代,還是陽光明媚歲月靜好的年代;也無論是山崩地裂江河橫流天災人禍的緊急關頭,還是這洶湧而至瘋狂肆虐的文化大革命,軍隊的人民子弟兵,他們永遠都是和人民同仇敵愾同氣相連的,他們永遠站在人民的立場上,是保衛(wèi)人民的鋼鐵長城。在江永六千多長沙知青大逃亡的日子里,當?shù)伛v軍6950部隊遂成了這些無辜知青的堅強保壘,部隊大院成了知青們最安全最無憂的避難所。知青們在這里得到了部隊官兵們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妥善的安置,同時在部隊的庇護下,一批又一批逃亡回長沙的知青們沿著廣西麥嶺向前艱難的行進,最終都安全抵達了全州火車站。可以說是6950部隊全體官兵為這批無辜落難的知青大逃亡,開劈了一條最為安全的通道。
當然,六千多名長沙知青在逃離江永的過程中,不是所有知青都是幸運的。毗鄰道縣的白水公社四名為逃亡探路的知青,他們的遭遇就極其不幸。他們在越過關卡時,不幸落入了道縣武裝民兵之手。在被囚禁的六天六夜里,他們被民兵用扁擔,棕繩和磚頭輪番毆打,四人被打得皮開肉綻,痛不欲生。后來他們被一位曾在白水搞過社教的醫(yī)生認了出來。那個醫(yī)生趁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把他們藏匿在堆滿稻草的馬車里,偷偷運回到自己家中。這位宅心仁厚的醫(yī)生又偷偷挖來中草藥為四人療傷治疾,終于救回了這四人懸于生死一線的性命。
四人得救后便向滯留在白水的知青伙伴寫信,告知他們的遭遇,希望不要走這條逃亡的線路。白水滯留的知青于是只好求救6950部隊的政委,懇請軍隊與道縣攔路沒卡的民兵進行溝通,保證他們回長沙的路徑安全。6950部隊的政委便派了一名新婚連長和數(shù)名戰(zhàn)士前去溝通,結果溝通無果引起了沖突,新婚連長在沖突中不幸犧牲。這無疑更堅定了部隊制暴的決心,部隊一方面加強制止暴徒們的兇殘,一方面四處搜尋散落躲藏的知青。在部隊機智勇敢的庇護下,搜尋到的知青們自身巧妙的周旋下,白水公社的知青才得以一批批離開江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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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井邊和大遠兩個公社的知青們,他們逃亡的路線則是無比的艱難和苦楚。他們選擇的是越過廣西和湖南交界的都厐嶺,這條道路要翻越五座山嶺,且偏僻險遠,山路曲折,實難前行。但難以前行也要前行,這條逃亡之路比有武裝民兵圍追堵截的兇險還是要安全些。但由于知青們的傖促逃亡,所帶衣食不足,行進路上饑寒交迫,痛苦萬狀,險難支撐。好在他們在山里遇到了一戶善良的人家,這家人為知青們燒火做飯,臨走還煮了許多苞米紅薯給他們路上擋饑,這才讓他們躲過饑寒,翻越了大山。
還有的零散結伴逃亡的知青,由于路徑不熟,又遭遇武裝民兵的圍追堵截,他們不得不夜行曉藏,跋山涉水。他們常常在巡邏民兵的追擊下,慌不擇路,穿越荊棘刺棵,藏身草叢水畔。結果他們常常是弄得渾身傷痕累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不成人形。但他們又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逃出去,回到長沙。因為他們之中常有體弱多病的知青,不幸落入武裝民兵的魔掌而不知生死下落,這令他們想想都膽顫心寒。
王伯明被鳥銃射殺而引發(fā)江永六千知青的大逃亡,也給鐵路沿線造成了不堪忍受的騷亂。從1967年8月25號開始京廣鐵路沿線的郴州、衡陽、株洲及廣西全州的火車站都聚集了從江永各農(nóng)場各公社知青點逃亡來的長沙知青。他們一個個衣裳襤褸,身形疲憊,饑寒交迫,滿臉憂愁。他們已囊中羞澀,身無長物,他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趕快逃亡回到長沙,回到父母親身旁。其時他們之中年齡最大的也不過25歲,但三年來上山下鄉(xiāng)的艱難困苦及這次被江永、道縣部分武裝民兵圍追堵截,被當?shù)厮^“貧中農(nóng)最高法院”槍擊炮轟,刀砍棍打的屠戮折磨,他們一個個開始覺悟和反醒,似乎一夜之間他們都變得成熟了。他們原本熱情響應政府號召下放江永,在勞動和學習中進行思想改造,為的是和所謂的反動家庭劃清界線,和有各種歷史問題的父母親進行徹底的思想決裂。他們要原罪上一輩人罩在他們身上的政治陰影,擺脫他們與生俱來所遭受的政治歧視,在農(nóng)村艱苦卓絕的環(huán)境中脫胎換骨,重做新人。但此刻他們醒悟了,原罪,我們何罪之有,上一輩人的歷史問題那是時代的癥結,他們的孽債怎能由我們?yōu)橹铩<词拱盐覀兌冀缍椤昂谖孱愖拥堋保覀円彩亲拥埽皇撬^的“黑五類”,我們沒有投胎的選擇,我們不接受不公正的政治歧視。
于是這群蓬頭垢面徹底覺醒的逃亡者,他們?nèi)呵閼嵑蓿l(fā)沖冠;他們扶弱攜幼沖向月臺,他們不顧一切攀爬列車。但他們的行為都被車站誤以為暴徒?jīng)_擊,被車站聯(lián)合地方武裝進行暴力驅趕。絕望之中由男知青帶領,女知青跟隨,他們只好選擇臥軌抗議。最后知青代表和車站及地方武裝談判后,車站臨時增掛車廂,開始輸送這些走投無路的知青們。到8月底這批下到江永的六千多知青終于從京廣沿線的四面八方,歷經(jīng)民兵武裝的圍追堵截,歷經(jīng)千般屈辱、萬般磨難回到了長沙,回到了親人們的身旁。
回到長沙的知青們?yōu)榱讼蛏鐣媸荆麄兿锣l(xiāng)的艱苦卓絕,為了向社會表明,他們此次集體大逃亡的真相,于是他們?yōu)橥醪鞯冗h逝在江永的那些蒙冤受辱的知青舉行了追悼會。追悼會結束后又組織了大游行,并把他們在江永艱苦卓絕的勞動和學習生活情況及這次大逃亡的真相印成傳單,散發(fā)給圍觀游行的長沙市民。他們的思想?yún)R報和不公正的遭遇也得到了長沙市委、市政府的同情和關注,市政府按人頭給予了他們一個月9元錢30斤糧票的生活補助。于是知青們倍受鼓舞,他們配合長沙正轟轟烈烈開展的文化革命成立了自己的文藝宣傳隊“長沙市知識青年紅一線”宣傳隊。他們根據(jù)自己上山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編排的話劇、歌舞在長沙、廣州進行公演,他們還創(chuàng)辦了報紙《紅一線報》。這些舉措一時間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也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
然而,在那個風雨如晦的文化大革命激浪狂涌的歲月里,知青們的宿命注定是那個時代的悲劇。當他們還沉浸在自我安慰的喜悅中,長沙市政府便以一紙“10.8通知”,責令他們返回江永抓革命促生產(chǎn),同時也取消了對他們的生活補助。并且各街道居委會通過對他們父母和他們本人,所開展的勸返思想動員工作大勢鋪開。“我們都有一雙手,何必賴在城里吃閑飯”等標語口號貼在家門口,街道弄堂里。剛剛還未從短暫喜悅中緩過神來的知青們,又整體陷在新一輪政治迷惘的漩渦里。其時他們大多數(shù)的父母正身陷囹圄,或被發(fā)配到五七干校,正接受比知青兒女們本身更為嚴厲的原罪和懲罰。而且這六千多名知青更不知曉的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場規(guī)模空前,聲勢浩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正在蘊釀成熟,他們只不過是爾后兩千萬上山下鄉(xiāng)知青中的先行者。
長沙這六千多名下放江永的知青,當然是抗拒不了歷史的滾滾浪潮。盡管他們不愿再次回到江永,但街道派出所勸返的車輛,一車又一車將搜尋躲藏四處的知青送回了江永。當然江永對方政府也積極配合長沙市政府勸返知青的決策,對每個返回江永的知青給予了每人5元錢、一擔谷的物質(zhì)補助。這批知青中暫時未收監(jiān)或發(fā)配的父母們當然也在積極配合街道勸返他們的知青兒女返回江永。“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他們千方百計把省下的衣物錢糧打點自己的兒女,用肝腸寸斷悔不當初來原罪自己的過往。在長沙北門的“彭家井”有個徐姓知青,他是從小被徐家收養(yǎng)的棄兒。解放前身為國民黨軍官的養(yǎng)父去了臺灣,作為“國民堂軍官太太”的養(yǎng)母則含莘茹苦地把他養(yǎng)大。這次養(yǎng)母把傾其所有的積蓄密密縫進他的棉衣夾層并送走他后,便一頭扎進“彭家井”清寒冰冷的井水中。
合上柳宗元《永州八記》我腦海中突然迸出一個念頭,走去道縣去江永看看去,去看看我二姐他們當年從長沙下放在哪兒的知青們生活的廣闊天地,今天是一番什么樣的光景。我站起身來,沐浴著人間四月天的明媚陽光,吹拂著永州畫山秀水吹來的暖暖罡風,便朝道縣和江永奔馳而去。
到底是江南,道縣和江永正是春風鼓蕩,綠滿天下,青山搖翠,碧水蕩漾的大好季節(jié)。田疇如畫,鏡水照天,剛插的秧苗碧綠如茵。田埂上片片紫云英和野薔薇紫紅粉白交映,爭相斗艷;阡陌交通綠竹搖曳,青樹婆娑,野花燦爛。一排排翩翩白鷺亮翅展翼,掠過田疇,掠過水澗,朝著一碧青天悠悠飛去。無數(shù)道旁的水浚溝渠嘩啦啦流淌著清凌凌的春水,騰起雪白的細小浪花匆匆流向遠方。連綿起伏的群山像是剛被碧水洗濯過似的,朗朗潤潤,青翠欲滴。村子里高高低低樓瓦雪片,炊煙縹緲,春霧朦朧,雞鳴狗吠,笑語響亮。走在田埂上,穿梭在村子里,跋涉在山腳水浚旁,無不清心爽意,心曠神怡。我甚至懷疑在這方人間仙境應該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大半個世紀前,那場瘋狂屠戮無辜百姓,圍追堵截知識青年的歷史悲劇。
日當正午,我無意拐進了道縣老城區(qū)仍有些破敗的的街道,這里相比我在城外看到的無限春光,的確要敗興許多。即便是四月的艷陽朗照,但這兒仍顯得有些陰森破敗的落寞。行色匆匆的人們走在坑坑洼洼,垃圾四處的街道上,一個個耷眉籠眼,少有光鮮。尤其是有幾個閑散的老人,脫掉上身的棉衣夾襖在道旁背風處曬著太陽。我驚詫,這里難不成是被改革開放遺忘的角落。于是我走到老人身邊,我為他們遞過香煙后,我們便有一搭無一搭聊起了當年那場可怕的殺人往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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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們舊事重提,各執(zhí)一詞,但大多數(shù)老人對當年那場不該發(fā)生的慘狀都是痛楚不已。然而卻有一個精瘦干癟的老人,單獨坐在離這群老人稍遠的地方。那個老人橫著滿臉松弛下墜的皮肉惡狠狠地說,殺幾個黑五類分子有啥子啰,只是老子當年沒趕上,要是趕上了,我要把那些黑五類趕盡殺絕,斬草除根。你們各幾個老不死的還懷恨在心,怎么當年沒被砍掉腦殼啰。聽了這個老人的混賬話,另幾個老人憤憤地指責那個臉上無肉,說話寡毒的老人。其中一個老人指責他:遭五雷劈的,你沒趕上殺人,你老兄趕上了,他殺人倒是不少,但他自己也沒得好死呀,還不是被自己灶屋里的火燒死了,老畜牲。說著曬太陽的閑散老人立馬散了,還有個老人邊走邊說,這個老畜牲陰魂不散,絕不得好死,你看誰搭理他。
看著那個孤寒落寞且又兇殘的老人,我竟生出了三分怕意,我連忙也隨著那幾個散去的老人,逃也似地離開道縣那處破敗的老街。我終于拾急慌忙地走到了道縣最熱鬧繁華的大街上,這里陽光燦爛,罡風和暖,春意盎然。我回想著剛才在破敗老街的情形,我對那個仍心懷恨意的孤寒老者那句惡狠狠的話心有余悸。多半個世紀過去了,他仍生活在對所謂黑五類分子的原罪中,甚至遺憾他沒有趕上道縣那場滅絕人性的屠殺。我遂想起電影《芙蓉鎮(zhèn)》落幕前那個瘋癲的敲鑼人王秋赦和他口中吆喝的:七八年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是啊,歷史總是會無情的重演,我們可以放下,但卻不能忘記,唯有銘記,方能祭奠那些曾經(jīng)被埋葬的冤屈和喪失的尊嚴。于是我大步流星朝江永那更加明媚的春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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