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哥有兩位要好的經商朋友。一位是老鄉,常把“大環境不好”掛在嘴邊,抱怨生意難做;另一位是潮州人,哪怕再難也從不見他抱怨,反倒時常邀我品茶談笑,眉宇間總是舒展的。
我曾勸那位老鄉:“都在這個大環境下,為何還有人能賺錢?該反思的,或許是我們的觀念和認知,是否還跟得上這個時代。”
潮州朋友則不同。他也向我傾吐過困境,但語氣里總透著股向上的勁頭。他說:“我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沒有資格抱怨。抱怨像毒,會滲進孩子的心里。我要讓他們明白,再難的路,只要肯走,總能見到光。”
這番話,輕描淡寫,卻道破了一個族群深植骨髓的魂。
2025年11月29日,第二十三屆國際潮團聯誼年會在潮州揭幕,全球165個社團近1800名代表跨山海而歸,齊聚這片根脈之地。他們是一群被稱作“東方猶太人”的人。
放眼世界,有潮水處便有潮人。這個以方言為紐帶、以祠堂為圖騰、以工夫茶為日常的群體,海外超1500萬之眾。政界如柬埔寨洪森、泰國他信英拉兄妹;商界如李嘉誠、馬化騰、謝國民……一串名字,便是一部近現代華人商界的簡史。
那是多年前,巧哥應泰國旅游局之邀,去泰國考察,導游說是“膠已人”,祖籍潮州彩塘。他說泰國七成財富握于華人之手,而其中八成,屬潮商。
據報道,2023年胡潤榜上,56位潮籍富豪的名字,無聲訴說著這個群體的經濟分量。
巧哥觀察這個群體二十余年,漸漸看清:潮人的成功,絕非偶然。那是一套深藏在祠堂香火、茶湯氤氳與宗族血脈里的信念密碼。
祠堂:刻在青磚上的靈魂坐標
在潮汕,祠堂從來不只是建筑。它是磁石,是史書,是安放漂泊靈魂的殿堂。
潮汕祠堂之多,冠絕華夏。單一個潮陽區,大小祠堂便逾三千,村村皆有,蔚為大觀。那不僅是祭祀的場所,更是整個宗族的記憶芯片。每年春秋二祭,任你遠在重洋,血脈里的鐘聲總會敲響。
我聽聞,有馬來西亞潮裔家族,祖孫三代輾轉三十余小時,只為歸鄉在祖祠前敬一炷香。這份執著,早已超越儀式,成為對“根”的朝圣。
“落葉歸根”,潮人對此篤信不疑。這根無形的線,縱使遠隔重洋,亦從未扯斷。
正是這份對源頭的堅守,孕育了潮商獨特的信譽觀——你的承諾,不僅關乎個人顏面,更背負著整個宗族的聲譽。失信,便是辱沒門楣。
昔日,祠堂是鄉社自治的心臟,長老于此調解糾紛、扶危濟困。這套古老的治理智慧,漂洋過海,便化作了遍布全球的潮州會館,成為同鄉網絡與商業協作的基石。
而祠堂最深沉的力量,在于那句代代相傳的訓誡:“要爭氣,勿令祖宗蒙羞。”
這深厚的宗族文化,亦如沃土,滋養出璀璨的枝椏。
潮州能成為“世界美食之都”,潮菜烹飪技藝能列入國家級非遺,背后是祠堂祭祀、節慶團聚中對飲食極致的講究。
那繚繞的香火,同樣催生了潮劇、潮樂、鐵枝木偶、潮州花燈等藝術瑰寶,它們皆非無根之木,而是從宗族集體生活的土壤里生長出來的絢爛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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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夫茶:沸騰在杯盞間的處世哲學
潮州人管茶葉叫“茶米”,與糧食并列,其重要性可見一斑。那句“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人,有潮人的地方就有工夫茶”,絕非虛言。
工夫茶,是一套一門活的處世哲學。
其精髓,首在一個“慢”字。一套完整的潮州工夫茶,二十一式,皆有典故雅稱:備器是“子淵盡具”,生火是“燧人圣火”,候火是“諸葛借風”,傾茶是“時珍取茗”……直至“韓信點兵”,將精華點滴均分。
這何止是在泡茶,分明是以茶為媒,與古圣先賢進行一場寧靜的對話。
巧哥的潮州朋友說:“茶須慢沖,事要緩想。生意場上,心一急,路便歪了。”
這份“慢”,是沉淀,是思量。
李嘉誠那句“用90%時間考慮失敗”,便是此中智慧的商界回響。
其次,茶盤便是潮汕人的社交中樞。生意往來,多在杯盞起落間敲定。潮人深信“茶品見人品”:沖泡是否專注,斟茶是否公道,品飲是否從容,皆可窺見心性。
有時,這一席茶,比一紙合同更能試出合作伙伴的斤兩。
再者,茶盤前無貴賤。無論身家幾何,圍坐便是“茶友”。這份刻入骨子的平等精神,也烙印在潮商的管理風格中。李嘉誠、陳偉南等巨賈的平和低調,與此脈相承。
最妙者,工夫茶還是一劑“清涼散”。談判僵持不下時,一句“先呷茶”,便能化干戈為玉帛。在茶香繚繞中,緊繃的神經得以松弛,新的思路往往于焉誕生。
據說,正大集團謝國民先生每逢重大抉擇,必先靜心沖泡一壺單叢。他說:“茶涼可再沸,機失難再來。然則,看錯機會,遠比錯過機會更可怕。”
這份清醒,便是茶湯滌蕩出的智慧。
如今,潮州工夫茶藝已不僅是國家級非遺,更是全人類共享的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杯茶,從潮州流向世界,泡出了文化的深度與生命的溫度。
多子多福:一種深遠的人力布局
當許多地方為生育率低迷而憂心時,潮汕大地卻依然可見子孫繞膝的景象。潮陽、普寧等地,家中三四個孩子尋常,五六個亦不罕見。這“多子多福”的古訓,看似守舊,內里卻有一套歷經檢驗的生存邏輯。
它源于宗族社會“人丁興旺”的核心訴求。在農業時代,人力即根本。此觀念穿越時空,演變為潮商家族一種獨特的人力資本戰略——將養育子女視為最重要的長期投資,且講究多元布局。
我相識一位潮人企業家,膝下五子二女。長子掌貿易,次子走仕途,三子精法律,四子承家業,五子攻科研,長女擅金融,幼女習藝術。他坦言:“雞蛋從不放在一個籃子里。世道常變,多一個子女,便多一種可能,多一份抗風險的力量。”
這種分散投資、優勢互補的家族人才布局,使潮商巨艦在時代風浪中格外穩健。
多子女結構,也天然編織了一張緊密的商業與人情網絡。“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此處的“兄弟”,常由血緣擴展至整個宗族。泰國卜蜂(正大)集團,便是謝氏兄弟攜手打造的傳奇。家族內部的信任與協作,極大地降低了交易與管理成本。
更重要的是,在多子女家庭中成長的潮人子弟,自幼便習得競爭與合作的平衡之道。兄弟間或有較量,但對外必團結一心。
這恰是商業社會的預演。許多成功潮商回憶童年,皆難忘那般既相互較勁又一致對外的復雜情誼。
從宏觀視之,這份對生育的堅守,為潮汕地區帶來了持續的人口紅利與年輕活力。當別處直面老齡化挑戰時,這里仍涌動著旺盛的生機。
更關鍵的是,新一代在濃厚的宗族與茶文化中浸染長大,文化基因與商業本能得以無縫傳承。
難怪“00后”創業在潮人圈里并非新聞,經商之志,仿佛與生俱來。他們有的在大學就開始創業,有的在大一就一邊讀書,一邊打工,大學一畢業就開自己的公司,做自己的老板,因為打工是積蓄做老板的能力。
潮汕女性:家族暗涌的定海神針
與某些地區街頭巷尾麻將聲喧不同,在潮州,你罕聞女性沉迷牌桌。她們或在廟宇虔誠“拜老爺”,或在商場職場奮力打拼,或在家中悉心教養兒女,總在行動,總在承擔。
這份驚人的勤勉與家庭責任感,正是潮州擁有全國最低離婚率的深層緣由。
潮州女性的力量,遠非“賢內助”三字可盡括。
她們是家族經濟的壓艙石。許多潮汕男性闖蕩世界,女性便是穩固的后方。這并非簡單的內外分工,而是女性 掌握了家庭的財政命脈與教育大權。
丈夫縱使在外決策千金,家中的重大開支、子女的前途選擇,妻子常有極大的話語權。這份實權,奠定了她們不可撼動的家庭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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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更是古老傳統的守護者與傳承者。初一十五的“拜老爺”,多由女性主導。這看似民俗的儀式,實則是家族凝聚力的定期加固。
在裊裊香煙中,母親向兒女講述祖先故事,灌輸忠孝仁義、誠信勤儉的價值觀。
不少潮商感慨,人生第一堂商業倫理課,并非來自父親的訓導,而是母親在宗祠老爺前那抹虔誠而堅韌的背影所給予的無聲教誨。
巧哥曾撰文《翁帆用20年跨越了階層》,文中論及,她所繼承的,遠不止楊振寧先生的物質遺產,更是那無形卻重若千鈞的人脈網絡與精神境界。這恰恰印證了潮州文化中一種深刻的洞見:真正的傳承,從來不只是財富的轉移,更是圈層、視野與格局的代際交付。
收藏:以器物為階,叩啟認知之門
潮人頗好收藏,此風之盛,非獨為財。在巧哥看來,這更是一種獨特的認知修行與傳承之道。
友人老林,乃資深藏家。他講過一事:其女小林大學畢業后入職一家上市公司。某次接待臺灣重要客商,董事長臨時接電離席,一時無人敢接替沖泡工夫茶。小林從容上前,運壺、高沖、低斟、點茶,行云流水。期間與客商由茶藝論及壺藝,又談及身后所懸瓷板畫之妙。
事后,臺商由衷贊道:“這位小姐素養非凡,有如此見識的年輕人,如今不多見。”不久,小林便獲擢升,數年后已成公司最年輕的高管之一。
此事足可窺豹。潮人精英的收藏,其深層目的往往不在于投資的精準,而在于為家族營造一個充滿藝術與歷史厚度的成長環境。讓孩子自幼浸潤其間,目之所及是美,手之所觸是史,心之所感是文化之深厚。
這種潛移默化中滋養出的審美力、洞察力與談吐修為,便是在關鍵時刻,能將你與他人區分開來的、無法偽造的“認知資本”。
他們收藏,亦非浮光掠影。我所識之潮人藏家,多能對藏品之歷史源流、工藝特征、文化內涵如數家珍。這份鉆研的勁頭,與其在商海中專注于一業的韌性,同出一源。
收藏,進而成為一種高階的社交語言與身份認同。潮人精英藉此構筑起一個以文化品位為基石的圈層。許多重要的商業共識與機遇,往往不是在正式的會議室,而是在品鑒一件古玩、共賞一幅字畫的氛圍中,悄然孕育。
或許正因這般深厚的收藏文化與藝術氛圍的長期滋養,潮州方能匯聚如此多的美術館與藝術館,奠定其作為“中國美術之都”的底蘊。
潮州文化看似傳統,甚至有些“保守”,卻孕育了中國最富活力的商業群體。
這其中的奧秘在于,他們將傳統不是作為包袱,而是作為資源;將信仰不是作為迷信,而是作為精神支柱。
祠堂文化賦予他們“根”的認同和宗族榮譽感;工夫茶培養了他們深思熟慮、平等交往的處世智慧;多子習俗不僅帶來人口紅利,更形成差異化人力投資;女性角色安排保障了家庭穩定和代際傳承;收藏愛好則提升了整個群體的文化認知。
這些文化元素相互強化,形成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商業不是孤立的經濟活動,而是與家族、信仰、文化緊密相連的生活方式。
這正是“東方猶太人”的真正密碼:他們不是在文化傳統與商業現代性之間做選擇,而是讓文化成為商業的基石,讓商業成為文化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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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8日晚,非遺潮州工夫茶藝國家級傳承人葉漢鐘先生邀請巧哥去松林古寺品茶。9點多,一群“東方猶太人”來到松林古寺。
一聲鐘響,從大雄寶殿方向傳來。那聲音渾厚、蒼茫,像是從極深的地底,或是極遠的年代,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叩響。
巧哥放下茶杯走向寶殿,里面站滿了人。百歲老僧在弟子的攙扶下,在大殿中緩緩行走,他雙手合十,開始誦經。聲音不高,帶著歲月的沙啞,卻字字清晰,像一串古老的念珠,被沉穩有力地撥動著。
“跪下。”
主持的聲音平靜無波。
下一瞬,“唰”的一聲跪下,沒有絲毫猶豫,沒有半分參差。滿殿的身影,齊刷刷俯首。天地間,只剩下這一群俯首的脊背。
他們的跪拜,像樹木向著土地扎根,像河流向著大海歸附。那是一種全然的交付,一種源自生命深處的認同與歸屬。
是對天地、對祖先、對心中某種不可動搖的準則,代代相傳的敬畏與持守。
這是這百歲僧侶的梵唱,是這群被稱為“東方猶太人”在莊嚴寶殿前,用最謙卑又最驕傲的姿態,所呈現出的那份深植于血脈的虔誠。
但巧哥知道,有些東西,已被那鐘聲與跪拜,永遠地鐫刻在這個夜晚,也撼動了我這個旁觀者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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