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0月19日凌晨五點多,上海霞飛路上的夜還沒退盡,周海嬰被輕輕喚醒——父親的呼吸停了。短暫的沉默之后,樓道傳出木質鐘表的滴答聲,與重重嘆息交織,宣告一代文人的終點。噩耗在弄堂里竄動,天剛破曉,附近報館的外勤記者已騎車趕來探詢。對任何一座城市來說,知名作家的離世都會引發波瀾,而那一年輪到上海。
靈柩安置在樓下大廳時,屋外已排起吊唁隊伍。萬國殯儀館的車輛七點半到達,抬上棺木的臨時工被告知暫緩進屋——誰來扶棺還沒定。有人低聲提醒,“文藝界愿意全部擔當”,另一人立刻回擊,“民族危亡時期,僅限文人難免狹隘。”爭執被墻壁反射,回聲尖利。周建人、許廣平無暇周旋,只能先讓遺體化妝、換衣,等待治喪委員會成員到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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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蔡元培、宋慶齡、沈鈞儒、茅盾等人陸續抵達。九人治喪名單早已擬好,可名單沒有解決誰抬棺的問題。胡風堅持:“先生的行李應由筆耕者扛。”章乃器認為:“魯迅是民族的銳氣,葬禮不能只有文學色彩。”雙方僵持不下,室內燃著的蠟燭搖晃,仿佛也受了牽連。
沈鈞儒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指針走到午間,他才開口:“先由文藝界扶柩離館,以示同道之情;抵達公墓后再由各界代表接手。兩邊都得體面。”這番折中方案讓爭吵聲戛然而止。胡風點頭,章乃器不再反對。會場氣氛終于松動,幾張椅子被推回原位,儀式得以繼續籌備。
如此看似簡單的分工,背后其實折射著一個更大的時代命題——知識分子與民族大眾的身份共振。此事若放在往年,或許不會如此激烈。可1936年的中國被內外戰火撕扯,上海尤其敏感,任何公共儀式都容易被賦予超越個人的象征意義。治喪委員會擔心稍有不慎,便會被輿論放大,甚至被官方借題發揮,因此每個細節都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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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暫歇,人們把目光重新落回棺木。魯迅穿的是咖啡色中式長袍,領口整齊扣到最上方,雙手交疊于腹前,面容消瘦卻仍保留固有的鋒芒。日本雕塑家奧田杏花用石膏為他定型面模,手套上殘留的粉末塵埃飄散,落在周圍人的黑袖口。有人想為先生換一支手中的卷煙,被許廣平攔下:“他的肺受的罪夠多了,不必再放煙。”一句話點破眾人心中的酸楚。
事實上,魯迅的肺早在八年前就亮起紅燈。1928年夏,他對友人寫信時還半開玩笑:“煙一日三十支,又何妨?”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學過醫,X光片上的陰影不容樂觀,只是無法也無心停筆。進入三十年代,他住在八仙橋附近,窗外是商業廣告霓虹,屋里卻堆滿各國原版書與雜志。白天為左翼社團撰稿,晚上校對《譯文叢刊》,功課壓在身上,煙霧就像自嘲的護身符。
1936年春,他的體重滑到三十七公斤。瞿秋白在閩北被捕后,他連續幾夜難眠,硬撐著編校《海上述林》。醫生屢次要求絕對臥床,他回一句:“不做事,會死得更快。”支氣管炎轉成肺氣腫,繼而并發氣胸,胸腔疼痛如針扎。美國醫生鄧恩被史沫特萊帶來會診,直言“最多撐幾個月”。魯迅沒告訴旁人,甚至連許廣平也只在日記里窺得片語。他寫下“心如秋水,身若枯槁”,隨后仍去弄堂小書店找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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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7日,他堅持步行去內山書店討論譯稿,夜間回到家時咳到嘔血,隨后高燒不退。18日凌晨,他吩咐女傭倒掉床邊的洗臉水,隨后氣若游絲。凌晨五點二十五分,心臟停止,結束了與時代的正面撞擊。后事卻剛剛開始。
滬上報業反應極快。《大晚報》當天加印號外,《申報》《新聞報》《立報》連夜排版,整版黑框。中共中央、中華蘇維埃政府從陜北發來電文,定性為“無產階級的親密戰友”。對于社會各界,這份訃告既是哀悼,也是態度聲明。于是第二天萬國殯儀館的停車區擠滿了轎車、三輪車、自行車,看似尋常的送行場景被時代放大成政治溫度計。
20日到22日上午三天吊唁,人數估算過萬,學生比例最大。復旦、中大、光華、上海美專等校輪流組織,隊伍從大門排到街角。警署本以為會出現集會風險,最終秩序良好。有人私下議論,若非白色恐怖的壓力,恐怕送葬行列會更壯觀。
22日下午一點五十分,葬禮正式開始。全程簡短,先默哀,再行三鞠躬,封棺。胡風、巴金、曹白等八人扶棺出殯儀館,步幅一致,沉重無聲。兩點半,車隊出發。前面是一對侄女手持司徒喬繪制的遺像,其后兩排長隊步行,宋慶齡、蔡元培乘車在中段。行至公墓時,按此前約定,由沈鈞儒、章乃器率領工人、學生、店員等各界代表接過棺木。他們換上白綢手套,緩緩步入墓穴區。
追悼環節,先由蔡元培主持,隨后沈鈞儒致詞。致詞開頭引用魯迅《吶喊》中的一句話——“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一些聽眾當場紅了眼眶。茅盾、內山完造、宋慶齡輪流發言,每人都只用三分鐘,刻意避免浪漫贊頌,而強調“戰斗”與“責任”兩個詞。最后,沈鈞儒與王造時把寫有“民族魂”三字的白底黑字旗覆蓋在棺面,一鍬土、一鍬石,將靈魂與土地封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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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記住,他是民族魂,也是世界的自由之心。”沈鈞儒側身低語,旁邊的周海嬰輕輕答:“嗯。”兩句簡短對話,記錄在記者的速記本里,后來被報紙原樣刊出。
送殯隊伍散去時,天光暗淡,萬國公墓傳來了《安息歌》。有人想起魯迅生前留下的話:“趕快埋掉,拉倒。”可現場無人遵從這份冷峻遺囑。有意思的是,官方并未出面干涉,也未派代表致詞,既要顯示克制,又避免引發不必要的猜測。對當局而言,控制街頭情緒更重要。葬禮結束時,巡捕房的警員松了一口氣,記錄簿寫下“秩序良好”四個字。
靈柩之爭因沈鈞儒的一句話得到化解,但影響遠不止當天。此后數月,左翼文化人與民族民主力量合作頻繁,一部分原因正是葬禮促成的“臨時聯盟”氛圍。1920年代以來的文人群體,其象牙塔傾向被嘲諷已久,而1936年10月的那場討論,讓他們直面“文人、國民、民族”三重身份。同樣,工人、商人、基層教師等普通參禮者也從儀式中感知到知識分子的重量。換言之,抬棺問題體現了社會各階層對文化領導權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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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研究近代文化史的學者統計,關于魯迅葬禮的報刊剪報多達三千余條,主題從“棺木”到“旗幟”再到“悼詞”,可見事件輻射面之廣。假若當初不同界別的人未能達成妥協,葬禮或許會成為另一場政治沖突。沈鈞儒的折中辦法避免了這一步,也讓“民族魂”三字在滬上傳誦。
截至當年年底,瞿秋白、魯迅相繼離世,左翼文化界失去兩面旗幟。有人哀嘆“星辰墜落”,也有人確信火種埋在民眾心里。歷史沒有給魯迅更多壽年,但他的葬禮里,百般交錯的聲音仿佛在告訴世人:個人的生命有限,話語與行動卻有機會穿透時代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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