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恩威：火災與西方文化偏見的纏斗

“大埔火災后，竹棚被西方媒體架上文化斷頭臺，象征「中國落后」，這種倉促的定罪是一種文化偏見。”

▲ 竹棚

作者簡介：

胡恩威，

香港實驗藝術團體「進念二十面體」聯合藝術總監/行政總監，

從事舞臺導演、編劇、多媒體科技藝術、

空間建筑設計和文化政治評論。

香港一帶一路城市文化交流會議聯合召集人。

那夜，大埔的火光沖天，映紅了香港的夜空。然而，比火焰蔓延更快的，是西方媒體的定論——BBC、德國之聲、日本與澳洲媒體不約而同地將矛頭指向竹棚，將這傳承千年的東方技藝描繪成「落后的死亡陷阱」。

在火災原因尚未查明之際，竹棚已被架上文化的斷頭臺，成為西方視野中「中國落后」的又一個符號。這種倉促的定罪，與其說是對安全事故的關切，不如說是一場文化偏見的狂歡。

竹在中國文化里，從來不只是建筑材料。蘇東坡留下「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千古名句，道盡了文人雅士對竹的精神依戀。鄭板橋畫竹，寫下「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贊美的是竹的韌性與風骨。竹是君子形象的化身，中空外直，節節向上，象征著虛心與氣節。在中國傳統建筑中，竹材的運用體現了天人合一的智慧——取之自然，用之自然，最終回歸自然。這種文化基因，豈是西方媒體簡單的「落后」二字所能概括？

▲ 棚架結構出現在中國傳世名畫之一 ——《清明上河圖》

香港的竹棚技藝，實則是傳統與現代完美交融的奇觀。走在香港街頭，高樓外墻上懸掛的竹棚架編織出這座城市獨特的天際線。這些看似傳統的結構，其實早已發展出一套嚴謹的建筑規范。香港屋宇署對竹棚架的設計、搭建、維護都有明確規定，竹材必須來自特定品種，搭建工人需經過嚴格培訓，結構需經專業工程師計算。這種在傳統基礎上建立的現代化管理體系，恰恰是香港「守正創新」的最佳寫照。

▲ 2020年，西九文化區藝術公園曾展出融合了搭棚香港文化的藝術作品

從物理特性來看，竹材擁有許多現代金屬材料無法比擬的優勢。竹的強度重量比遠高于鋼材，韌性更讓金屬材料望塵莫及。在香港這樣潮濕多風的海洋性氣候環境中，竹材的耐腐蝕性反而優于部分金屬。更重要的是，竹棚架的靈活性讓它在香港密集的城市環境中游刃有余——輕盈、易調整、對既有建筑影響小。這些優點使得竹棚技術在香港歷久不衰，成為建筑界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我曾在2000年策劃「香港在柏林」的竹亭裝置，親身經歷了德國對竹結構的認可過程。那個在德國搭建的竹棚不僅通過了當地嚴格的建筑安全標準，更因為其環保特性與美學價值而廣受好評。德國建筑主管部門在審批時，關注的不是「這是什么材料」，而是「它是否安全」。這種就事論事的態度，與如今西方媒體對香港竹棚的獵巫式圍剿，形成了鮮明對比。

▲ 2000年，進念在香港添馬艦文化中心前搭建了一座富中國竹棚特色的「竹亭」，用作文化交流及演藝中心，其建筑裝置亦成為該文化節的地標

西方媒體選擇性關注，背后潛藏著更深層的文化霸權邏輯。在他們的敘事框架里，非西方的一切都必須接受「現代性」的檢驗，而檢驗的標準自然由西方制定。竹棚成為他們眼中「中國問題」的隱喻——看似壯觀，實則脆弱；外表傳統，內里守舊。這種敘事巧妙地將安全事故轉化為文化批判，將具體的技術問題上升為文明優劣的判斷。

香港政府連夜發聲明澄清，強調火災原因尚在調查，拒絕將竹棚簡單定性為元兇，這種理性、專業的態度值得肯定。事實上，任何建筑火災都是多種因素疊加的結果——用電安全、消防設施、管理監督、應急處置，這些環節中的任何一個失效都可能釀成悲劇。將復雜問題簡單歸因于某個單一因素，本身就是不專業的表現。

在當前國際形勢下，文化話語權的爭奪愈發激烈。西方媒體對中國事務的報道往往帶著意識形態的有色眼鏡，一有機會便將具體事件放大為對整個文化傳統的否定。面對這種情況，我們既不能盲目排外，也不應妄自菲薄。正確的態度是保持文化自信，用理性與專業響應偏見，在堅守文化根脈的同時，不斷完善與創新。

竹棚技術的未來，不在于全盤否定，也不在于固步自封，而在于如何在現代城市安全要求與傳統技藝傳承之間找到平衡點。也許我們可以引入更多現代科技輔助竹棚設計，利用數字建模優化結構安全；或許可以建立更嚴格的從業認證制度，提升行業整體水平；或者開發竹材的防火處理技術，增強其安全性能。這些積極的改進，遠比簡單地廢除一種文化傳承更有意義。

▲ 傳統而經濟實用的竹子被重新詮釋，為香港柏林當代文化節建構一座臨時性的展覽場所

火焰終會熄滅，但文化偏見的幽靈卻可能長期徘徊。大埔火災給我們的啟示，不僅在于如何預防建筑火災，更在于如何在一片喧囂中保持文化的清醒。當西方媒體急于將竹棚定罪時，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為何我們如此輕易就接受了別人設定的話語框架？為何我們對自身文化的價值如此缺乏自信？

竹，歷風霜而不凋，經烈火而彌堅。這場圍繞竹棚的論爭，或許正是香港社會重新認識自身文化價值的一個契機。在全球化與本土化的張力中，如何既不閉關自守，又不盲目西化，找到屬于自己的道路——這或許是竹棚火焰留給我們最深刻的思考。

當最后一縷青煙散盡，竹棚依然會屹立在香港的天空下，用它千年不變的韌性，訴說這座城市的文化密碼。而我們要做的，是讀懂這密碼中的智能，在守正與創新之間，走出屬于這個時代的從容。竹，從來不僅僅屬于中國，它深深植根于整個亞洲的文化脈絡與精神土壤，并提醒我們：真正的進步未必總是指向冰冷堅硬的科技圖騰，而可能隱藏在一根青竹之中——那是一種有韌性、有彈性、有機且永續的亞洲智慧。

本文刊載于亞洲周刊2025年第49期

文章與雜志內容相比有刪節

策劃：邱立本

編輯：李曉彤

審核：宋陽標

出品：香港 亞洲周刊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