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煥庸論琉球

《胡煥庸文集》共九卷十冊,近700萬字,收錄文獻300多種、附圖1300多幅。

以提出中國人口地理分界線——“胡煥庸線”聞名于世的胡煥庸（1901—1998）是中國近代人文地理學的重要奠基人。經過4年不懈努力，《胡煥庸文集》即將正式出版。這套文集共九卷十冊，近700萬字，收錄文獻300多種、附圖1300多幅。

文集中，尤為引人關注的是胡煥庸關于琉球的論述。他以《臺灣與琉球》一書為史地基石，以系列文章為法理與戰略延伸，構建了一個立體的論證體系：從歷史源流與制度性宗藩關系，到對日本非法兼并琉球的徹底批判；從《開羅宣言》的戰后法理依托，到主權與戰略安全不可分割的深遠考量，為塑造一個保障中國根本利益與東亞持久和平的戰后未來，進行了積極思想構建。其思想的高度與深度，至今仍具重要啟示意義。

▋琉球不僅是“藩屬”，更是與中華文明深度融合的有機組成部分

據華東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教授、地球科學學部主任、地緣戰略研究院院長杜德斌介紹，胡煥庸于1945年編著出版《臺灣與琉球》一書，并于1947年前后在《問世》《社會公論》等刊物上，連續發表了《對日和約與對日通商問題》《從對日和約談到日本前途》《日本領土應如何處置》等系列文章，系統性闡述了關于琉球問題的立場，以及歷史淵源、法理批判到戰后設計的完整論證體系。

在《臺灣與琉球》一書中，胡煥庸系統追溯了“琉球”之稱的華夏淵源：“隋開皇中……遣虎賁陳稜略澎湖地；煬帝大業六年，遣使羽騎尉朱寬至流虬……明洪武五年，改瑠求曰琉球，是為琉球命名之由來?！边@一考據證明了琉球進入中國政治視野遠早于明代，其名稱演變本身即是中華文化認知的產物，為后續宗藩關系鋪設了悠遠的歷史前奏。

胡煥庸在書中還著力論證了“中琉關系是一套成熟、穩定且具有實質法律內涵的宗藩體系”。“惟琉球之內屬，亦始于明初，洪武五年，遣行人楊載赍詔往諭，中山王察度遣弟泰期奉表貢方物，是為琉球通于中國之始；七年……此受賜之始；永樂二年……此受封之始；自此以后，每值新君登位，必來中朝請封，直至同治十三年日人占取琉球以前，迄未中斷。”

這段記述揭示了中琉關系的三大制度性支柱：通好之始、賜予之制、冊封之典。其中，“每值新君登位，必來中朝請封”的慣例，構成了一套持續近500年、不可中斷的主權確認與合法性授予機制。明清皇帝的冊封，是對琉球王權合法性的正式背書，具備明確的法律與政治效力。

胡煥庸進一步指出，這一高度制度化的關系，自然成為文明傳播與塑造的主渠道。通過使節赍詔、奉表入貢、定期請封等官方互動，中國的典章制度、律法禮儀與文化觀念得以系統輸往琉球，使其在政治建構、文字使用、倫理風俗上深烙中華文明印記。

胡煥庸以無可辯駁的史實指出：琉球不僅是“藩屬”，更是在歷史進程中與中華文明深度融合的有機組成部分。這種基于長期制度性聯系形成的文明與政治共同體，是武力征服無法斬斷的深層紐帶，也是主張權利的堅實歷史基石。

胡煥庸在華東師范大學（1958年左右）

▋對日本非法兼并琉球的法理批判與“時效”原則的否定

針對日本在1870年代吞并琉球的非法行徑，胡煥庸在《對日和約與對日通商問題》等文中進行了尖銳的法理批判。他完整揭示了“牡丹社事件”的經過：1871年琉球船民在臺遇難純屬中國與屬邦內部事務，日本卻借機于1874年“逕率艦至臺灣，以代我討番為名，進據臺東”。清政府雖聲明“琉球是我屬邦，其民被害，不煩貴國過問”，但最終在壓力下議和賠償，致“無形中放棄對于琉球之宗主權”，琉球遂為日本所并。

胡煥庸還從事實與邏輯上，徹底否定了日本可能援引“長期占領”為由主張主權的任何法理基礎（即國際法上的“時效取得”原則）。其駁斥邏輯蘊含于以下三層：

第一層，起點非法：日本的控制始于武裝進犯與外交脅迫，不符合“和平占有”的根本前提。

第二層，爭議持續：中國對琉球的宗主權主張，自明清的冊封慣例至清廷在事件中的抗議，再至胡煥庸本人代表的戰后收復呼聲，從未中斷。這使得日本占領始終處于法理與事實的爭議狀態，無法滿足“公開且無爭議的控制”要件。

第三層，戰后否定：胡煥庸將琉球定位為《開羅宣言》中“日本以武力或貪欲所攫取之土地”，必須予以剝奪。這從戰后國際法秩序的高度，徹底宣告了日本數十年統治的非法性，剝奪了其憑“既成事實”辯護的任何可能。

胡煥庸將中國訴求牢牢錨定于二戰后期同盟國的核心國際文件。他反復援引《開羅宣言》，主張琉球完全符合“其他日本以武力或貪欲所攫取之土地”之定義，必須從日本統治下“驅逐”出去。進而結合《波茨坦公告》第八條，指出日本主權僅限于其固有領土，琉球等島嶼之地位須由戰勝國共同決定。

這一論述，將琉球問題從雙邊歷史爭議，成功提升至履行同盟國共同戰爭目標、構筑戰后國際法治的多邊層面，極大增強了中國立場的正當性與國際說服力。

“胡煥庸的卓越之處，在于他將法理論證與地緣戰略安全無縫結合?！倍诺卤笳f，“早在70多年前他就在《從對日和約談到日本前途》中提出警告：若琉球主權歸屬模糊（如僅托管），將為日本軍國主義未來再度索求埋下禍根，危及東亞長久和平。他堅決主張對琉球地位的處置必須清晰徹底——或完全歸還中國，或置于確保其永不與日本結合的國際安排之下。這種將歷史法理與未來戰略安全通盤考量的思維，超越了簡單的收復失地情緒，體現了構建預防性安全秩序的地緣政治智慧?！?/p>

11月29日，杜德斌在紀念胡煥庸線發現90周年學術研討會發言。

▋《胡煥庸文集》即將出版，至今讀來依然振聾發聵

華東師范大學建校70多年來，地理學科始終舉足輕重，地緣戰略研究獨樹一幟，胡煥庸于1953年加入華東師大地理學系。為系統梳理胡煥庸一生的學術貢獻，2021年，杜德斌帶領團隊編纂《胡煥庸文集》，并得到了胡煥庸之子胡企中的大力支持。

編纂之路充滿挑戰。胡煥庸的學術生涯跨越近80年，文獻收集、文字識別、地圖整理與重繪，工作量極為浩大，出版經費也幾度陷入困境。杜德斌迎難而上，擔任了《胡煥庸文集》（九卷十冊）副主編，同時擔任《國際政治地理卷》《胡煥庸學術思想研究卷》《未刊稿卷》主編，并梳理胡煥庸學術思想，發表《胡煥庸的地緣戰略思想及時代價值》《胡煥庸的琉球戰略》等文章。

“胡煥庸先生是中國近現代地理學的一座高峰，其學術成果和學術思想博大精深。長期以來，公眾與學界對他的了解，大多局限于胡煥庸線，仿佛他只是一位人口地理學者。實際上，胡先生的學術視野之廣、思想之深，遠超我們以往的認知?！倍诺卤笳f，“從泛黃的《史地學報》《外交評論》，到從未公開的手稿信札，我們如探尋寶藏，如面對先賢。這個過程，不僅是文獻的匯集，更是精神的洗禮。我們仿佛能透過紙背，看見先生在民族危亡之際伏案疾書的身影，感受到他將學問寫進祖國大地的赤子之心?！?/p>

目前，《胡煥庸文集·國際政治地理卷》已率先與公眾見面，收錄了胡煥庸1921年至1948年間發表的38篇重要論文與評論，他當年對南海主權、中日關系、戰后秩序的前瞻思考，至今讀來依然振聾發聵。

杜德斌認為，胡煥庸先生的思想是一座尚待深入挖掘的富礦。他首倡“南沙群島”之名，為我國南海主權提供了最早的法理與歷史依據；他對琉球問題的深刻論述，至今仍是國際斗爭中的重要參照；他提出的“胡煥庸線”，成為我們謀劃國土空間布局、推動區域協調發展的基本國情依據；他所倡導的“以顯微鏡橫察中國現實，以望遠鏡縱觀世界大勢”的治學之道，在百年變局加速演進的今天，尤其值得中國地理學界傳承與發揚。

即將出版的《胡煥庸文集》，不僅是一位科學巨擘的智慧結晶，更是一代中國學人“科學救國、學術報國”精神的生動寫照。它告訴我們，真正的學問，必須扎根腳下土地，回應時代最迫切的問題。

本文來源：12月5日《新華每日電訊》，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建松。

《胡煥庸文集第一冊 國際政治地理卷》

胡煥庸著

北京: 科學出版社，2025.11

（胡煥庸文集）

ISBN 978-7-03-083908-4

責任編輯：李春伶 李秉乾

《胡煥庸文集》共計九卷十冊，其中第一冊《國際政治地理卷》收錄了先生1921—1948年間在國際政治地理領域發表的論著（含譯作）38種，系統反映了這一時期他對國際政治動態的持續關注。先生立足地理學科視角，圍繞國家長遠發展、疆土主權維護展開研究，其著述字里行間盡顯拳拳愛國之心。

（本文編輯：劉四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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