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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嶺南,總氤氳著一種時序失序的恍惚。
行在橫琴的步道上,一抬頭,便撞見了一場不合時宜的盛放。粉的,洇成云絮;紅的,燒至天邊。這般的轟轟烈烈,卻都簇擁在鐵灰色的光禿枝干上,像一場沒有前奏的高歌,燦爛得近乎悲壯。有人懷疑,這是木棉的“第二個花期”,是大灣區一場小小的私心挽留,讓春天打了個盹,漏下些纏綿的暖意。
我怔怔地望著,心里卻模糊地浮起一個影子,那是在詩文里見過,三四月份開花的“英雄樹”。眼前這般景物,難道是偶遇了它?這疑惑,如刺在心,讓我不能釋懷。
我本來也算一個“異類”,從孕育了二十四節氣的中原,遷到這似乎沒有冬季的嶺南,總覺自己是個冒失的闖入者,看什么都隔著一層溫潤的水汽,不甚分明。于是常以“異廣東人”自嘲,戲謔里帶著一點認命般的疏離。不想,這“異”字,竟先在此處與花相逢了。據友人說,這是“異木棉”。撞名的一剎那,我仿佛被別人點破了心事,竟有一絲小小的窘迫,又有些許莫名的親切。仿佛這樹木與我,同是這方水土的客,或說是另一種形式的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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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異類”,便起了尋根究底的念頭。經多方求教,始知,嶺南的天地間,竟隱藏著這樣一場年復一年的錯過。那被稱作“英雄樹”的,是木棉,“濃須大面”,花朵碩大如盞,紅得沉郁堅決,不摻一絲雜質,盛放時昂首向天,花謝時“啪”的一聲,整朵墜地,不肯萎頓枝頭,確有一副擲地有聲的剛烈。待“烽火樹”的熾熱,在三四月份的春風里燃盡,枝頭抽出茸茸新綠,天地便換了主角。秋涼一起,那被喚作“美人樹”的異木棉,才裊裊婷婷地,敷著滿臉的薄粉,緩緩登場。一個落幕,一個登臺,清清白白,從無交集,像是宇宙間兩條設定好的平行線,各自運行著絢爛的流年,卻永不交匯。
這種“錯峰出鏡”的現象,令我無端地耿耿于懷。仿佛一出沒有對手戲的傳奇,英雄的鎧甲還未冷卻,美人的佩環已響在空谷。不知道他們可曾聽過彼此的傳說?可曾在某個晨昏,通過風、通過鳥、通過泥土深處根須的顫動,傳遞過一絲半縷難以言喻的訊息?或許,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癡念。草木的世界,自有其嚴苛而浪漫的自然法則。它們的時序,是刻在基因里的日月星辰,是關乎授粉、關乎存續、關乎物種繁衍的大計。人間的離愁別緒、“當時輕別意中人”的綺思,在大自然的法則面前,大抵是徒然的。我的揣度,不過是把人類情感的油彩,潑灑在它們無言的物候畫布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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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恭尹像
然而,這“英雄”與“美人”的冠名,雖別有意趣,但終究是人為賦予。木棉得了“英雄”的名號,是因了那頂天立地的軀干,因了那赤誠如血的花朵,更因了明末嶺南志士陳恭尹那一句“濃須大面好英雄”的定評。國破家亡的遺民,見那紅棉如烽火,如戰旗,便將胸中一股不甘沉淪的壯氣,全然寄托了上去。那花,從此便不僅是花,更成了氣節的象征,成了嶺南風骨里一根倔強的脊梁。木棉花可食,絮可織,皮可藥,似乎與蒼生冷暖息息相關。而丘逢甲“絕無衣被蒼生用,空負遮天作異紅”之嘆,則為這英雄氣添上了一筆亙古蒼涼,抱負與際遇的錯位,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何嘗不是一種人生“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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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異木棉,她的“美人”稱謂里,似乎天然帶些輕盈的,乃至唯美的意味。那粉黛的顏色,團團簇簇,如云如霧,確有一種惹人憐愛的嬌柔。可她偏偏渾身是刺。這刺,幼苗時尤為尖銳,是保護自己稚嫩軀體的甲胄。待歲月磨礪,樹干厚實了,足以抵御外物侵襲,那一身鋒芒便悄然褪去,功成身退。我審視她一身漸褪的刺,如同檢視自己日漸圓融,卻未失棱角的脾性,她拂過我的額發,亦如這片水土以溫潤重塑我的感官。這哪里是僅供賞玩的花朵?分明是一位懂得藏鋒守拙、外柔內剛的智者。她的美,是歷經防御、掙扎、自保之后,從容而展的一樹風華。世人只見她盛放的“黛眉”,誰又曾細辨她成長中那些凜然的“分明”?英雄以決絕的墜地成全氣節,美人則以優雅的盛放演繹生存智慧。
那些異木棉的花,粉白中透著一抹極淡的紫,朦朦朧朧,邊緣融化在嶺南潮濕的空氣里,確如女子未曾精心勾勒的眉黛,天然自帶一段風韻。這“不分明”,是形態,怕也是身世與性情的注腳。她原產南美,漂洋過海而來,在這片土地上扎了根,開了花,成就了嶺南冬日難得一見的盛景。她的來歷“異”,她的花期也“異”,連她那一身自衛的刺,在溫和的嶺南也似顯多余,且憑空多了一種“異”的痕跡。可正是這諸般的“異”,構成了她獨特的存在,一種既融入,又迷人的朦朧。像我,像許多遷徙流轉的“異鄉人”,眉梢眼角,總帶著故土與新壤交織的溫潤與疏離,眉目神情里,總是雜糅著兩處水土、兩種氣候交錯的“不分明”。那不是模糊,而是一種復雜的、層次交疊的清晰。
一陣沁涼的海風吹來,滿樹粉黛如波濤微吟,颯颯作響,像極了美人的輕聲嘆息。我徜徉于這緋紅的夢境,前不見灼灼英雄紅,后不聞蕭蕭秋木聲,唯有這冬日的盛大花事,將我從四面八方溫柔圍合。左也是花,右也是花,來路與去路,皆隱入這片如夢似幻的粉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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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瞬,我與花驀然成了彼此的鏡像。不知是我在品評這“異鄉”的美人,還是我這“異客”,成了她眼中一道值得玩味的風景。我那耿耿于懷的執念,忽然在這無言的對望中倏然冰釋。何必執著于英雄與美人的相見?他們各自占定一段光陰,將生命綻放到極致,成就自身,亦圓滿時序。這看似無奈的“錯峰”,或許正是天地間最精妙的“對位”——讓每一份燦爛都有不可替代的坐標,讓宇宙的喧囂蘊藏一種深邃的寧靜。
就像此刻,我立于南海之濱,以“異”客之身,觀“異”木之華,心中流淌的卻是跨越千年的、關于“木棉”的詩句。時空的層理在此交錯、疊合,又生出新的意蘊。孰主孰客?孰古孰今?那界限已然被悄然融解。只覺那花影、詩魂與流轉不息的感懷,穿透所有季節的錯位與物種的藩籬,暖暖地匯成一團粉霧,將我輕輕包裹。
嶺南見我,料應如是;我見嶺南,恐亦如是。這眉目交融處的“不分明”,并非含糊,而是歷經辨識后的包容與深情。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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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利青,男,河南淅川人,人力資源管理師、工程師,愛好文學,記錄生活本真,收藏點滴美好,曾在《中國作家網》《中國詩歌網》《西安日報》《三角洲》《人民作家》《大河文學》《南粵作家》《深圳文學》《儒林文院》《頂端新聞》《環境生態學》等不同媒體期刊發表散文、詩歌、論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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