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峰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個未完成的鏤空花瓶泥坯,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陶瓷廠成型車間里熟悉的氣息。
他曾是那里最受尊敬的老師傅,一雙巧手能讓沉默的泥土開出花來。
可現在,這雙手更多時候握著的,是攤煎餅的刮板。
“老古董”——廠長楊鵬濤當初批評他手藝時用的這個詞,像根刺扎在心里。
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那位追求效率和現代化的年輕廠長,會帶著合同和攝像機,追到他這個煎餅攤前。
更想不到,讓他失去工作的“老手藝”,竟成了工廠能否抓住一線生機的關鍵。
命運的轉折,有時比景德鎮瓷器上的窯變,還要令人意想不到。
![]()
01
清晨五點半,城市還籠罩在薄霧里,鄭峰已經推著他的小推車出了門。
車輪碾過潮濕的水泥地,發出單調的咕嚕聲。
他熟練地將車停在小區門口熟悉的位置,支起遮陽棚,點燃爐火。
藍色的火苗舔著鏊子,漸漸驅散清晨的微寒。
妻子張玉梅默默地將和好的面盆、雞蛋筐、醬料罐一一擺放整齊。
她看了丈夫一眼,想說什么,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鄭峰系上那條沾滿油漬的圍裙,拿起刮板,舀一勺面糊,手腕熟練地一轉。
面糊在滾燙的鏊子上迅速攤開,形成一個完美的圓。
這套動作,他如今已重復了成千上萬次。
可每當指尖觸碰到溫熱的鏊子邊緣,他總會有一瞬間的恍惚。
仿佛觸碰的不是金屬,而是昔日陶瓷廠里那些溫潤待塑的泥坯。
幾個早起趕公交的熟客圍過來。
“老鄭,來個煎餅,多加個蛋。”
“好嘞。”鄭峰應著,磕蛋、撒蔥、刷醬、折疊,動作一氣呵成。
遞過去時,鄰居老王接過熱乎乎的煎餅,咬了一口,贊道:“老鄭,你這煎餅攤得,跟以前做瓷器一樣,功夫到家!”
鄭峰臉上擠出一絲苦笑,沒接話。
功夫?這攤煎餅的功夫,如何能與那耗費了他大半輩子心血的“陰模脫坯”相比?
那是能將一塊頑泥,從內而外雕琢成通體玲瓏藝術品的絕活。
現在想來,竟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工具箱底層,那里靜靜躺著一小塊用濕布仔細包裹的備用泥料。
還有那把跟了他二十多年,刃口已被歲月磨得雪亮的修坯刀。
這是他僅存的,與過去那個“鄭師傅”有關的念想。
02
記憶像掙脫了閘門的洪水,洶涌地回溯到兩個月前。
陶瓷廠成型車間,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水和泥土的氣息。
巨大的練泥機轟鳴著,但鄭峰的工作臺那一角卻相對安靜。
他正全神貫注于一個一尺二寸高的梅瓶泥坯。
這不是用現代化模具壓制成型的,而是采用最古老繁復的“陰模脫坯”法。
先用石膏制成內范(陰模),再將細膩的泥料均勻地敷壓在內范上,形成坯體。
待坯體半干,便要憑借經驗和手感,用特制的修坯刀,伸入瓶口那狹小的空間。
從內壁向外,小心翼翼地鏤刻出預定的纏枝蓮紋樣。
刀尖每一次推進、旋轉、輕挑,都關乎成敗。
用力稍大,坯體可能破裂;稍欠火候,花紋則模糊不清。
鄭峰的呼吸幾乎屏住,眼神銳利而專注,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年輕工友小趙和幾個學徒圍在旁邊,看得目不轉睛。
“鄭師傅,您這手真是神了!隔著泥坯,怎么就知道哪里該厚,哪里該薄?”
鄭峰手下未停,淡淡地說:“手上有準頭,心里有圖譜。這泥坯啊,是活的,它會告訴你。”
正說著,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鄭師傅,你這速度也太慢了!”
眾人回頭,只見新任廠長楊鵬濤不知何時站在了人群后。
他穿著筆挺的襯衫,眉頭緊鎖,打量著鄭峰手下那個才完成一半鏤空的花瓶。
“一個這樣的花瓶,你用新模具壓坯,注漿,半小時就能出一個坯體。”
“烘干修整,最多一天就能進窯。你這倒好,光這脫坯鏤刻,就磨蹭快兩天了!”
楊鵬濤指著車間里那些高速運轉的現代化生產線。
“效率就是生命,成本怎么控制?現在市場競爭多激烈,我們耗不起啊!”
鄭峰終于抬起頭,用布擦了擦手,目光平靜地迎向廠長。
“楊廠,模具出來的東西,快是快,但千篇一律,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沒魂兒。”
他輕輕撫摸著泥坯上已初具雛形的花紋。
“這老法子,慢是慢點,可每一刀下去,都有手上的溫度和心里的琢磨。”
“出來的每一件,都是獨一份。這里面的勁兒,是活的,是機器給不了的。”
楊鵬濤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語氣帶著幾分年輕管理者的優越感。
“鄭師傅,我理解您對傳統有感情。但訂單要的是批量,是標準!是穩定的質量和交貨期!”
“‘魂兒’?‘勁兒’?這些虛的東西,能當飯吃嗎?能發工資嗎?”
“廠里要生存,要效益,就得跟上時代!您這方法,太落后了!”
鄭峰張了張嘴,還想爭辯幾句,最終卻只是默默垂下了眼瞼。
他看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縫里還嵌著洗不凈的泥痕的手。
這雙手,曾經被多少同行羨慕,被多少老師傅稱贊過“有靈氣”。
如今,在年輕的廠長眼里,卻只剩下了“落后”和“低效”。
車間主任馬麗云站在楊鵬濤身后,欲言又止,臉上露出一絲無奈。
她了解鄭峰的手藝和價值,但也明白楊廠長推行“效率改革”的決心。
周圍的年輕工友們面面相覷,不敢出聲,車間里只剩下機器單調的轟鳴。
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了鄭峰的心頭。
![]()
03
那次爭執之后,鄭峰明顯感覺到車間里的氣氛變了。
年輕工友們雖然依舊佩服他的手藝,但在他工作時,圍觀的人少了。
大家似乎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他,生怕被貼上“保守落后”的標簽。
楊鵬濤來車間巡視的次數多了,每次經過鄭峰的工作臺,總會停留片刻。
目光掃過他那套“與眾不同”的工具和緩慢的進度,眉頭越皺越緊。
鄭峰依舊沉默地做著他的活,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只是,他摩挲泥坯的時間更長了,眼神里偶爾會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
他加快了速度,但“陰模脫坯”的工序注定快不起來。
每一個步驟都需要時間的沉淀,急不得,也省不得。
這天下午,他正在給一個即將完成的鏤空花瓶做最后的精細修整。
馬麗云主任腳步有些遲疑地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張紙。
“老鄭……”她喊了一聲,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分。
鄭峰停下手中的活,抬眼看去,心里咯噔一下。
馬麗云的眼神有些躲閃,將那張紙遞了過來。
“廠里……下的通知。你……看看簽個字吧。”
鄭峰接過那張薄薄的紙,目光掃過上面的鉛字。
“辭退通知”幾個黑體字,像冰錐一樣刺入他的眼簾。
理由寫著:“不服從生產管理安排,堅持使用落后低效工藝,嚴重影響整體生產進度和效率提升。”
后面還有一句:“多次溝通無效,且在公開場合頂撞領導,造成不良影響。”
鄭峰的手指捏著紙張邊緣,微微顫抖。
紙張發出輕微的嘩啦聲,在這突然變得異常安靜的車間角落格外清晰。
他抬頭看向馬麗云,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馬麗云避開他的目光,低聲說:“老鄭,別怪我……楊廠新官上任三把火……”
“廠里現在效益壓力大,要減員增效……你這手藝,唉,真是可惜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真誠的惋惜,但也透著無能為力。
鄭峰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漿的手。
粗糙,關節粗大,掌心和指腹布滿了厚厚的老繭。
這雙手,十八歲進廠,跟著師父蕭大山,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浸透了汗水,染遍了泥色,承載了他近三十年的光陰和全部的熱忱。
如今,這雙手,連同它們所代表的手藝,似乎真的成了不合時宜的“老古董”。
他沒有爭吵,也沒有質問。
只是默默地將那張辭退通知折好,塞進工作服的上衣口袋。
然后,他開始收拾工具。
那把跟隨他最久的修坯刀,被他用軟布細細擦拭干凈。
還有大小不一的刮刀、鑷子、以及那些形狀各異的自制工具。
每一件都熟悉得像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把它們一件件整齊地放進那個斑駁的木制工具箱里。
最后,他看了一眼工作臺上那個尚未完成的鏤空花瓶泥坯。
花紋已鏤刻了大半,靈動的纏枝蓮纏繞瓶身,只差最后一些細節就能完美收尾。
他伸出手,極輕極輕地撫摸了一下那細膩的泥胎,像在告別一個孩子。
然后,他提起工具箱,轉身,走出了成型車間的大門。
沒有回頭。
身后,是機器依舊的轟鳴,和工友們復雜的目光。
陽光有些刺眼,他瞇了瞇眼,感覺腳步有些虛浮。
廠區熟悉的路,今天走起來,格外漫長。
04
失去工作的頭幾天,鄭峰待在家里,幾乎不說話。
他把自己關在陽臺改成的簡陋工作間里,對著那些昔日留下的泥料和半成品發呆。
妻子張玉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也不知如何安慰。
她知道,丈夫的心,有一大半都留在了那個陶瓷廠里。
家里的積蓄不多,女兒還在上大學,處處需要錢。
現實的壓力,比失落的情緒更迫在眉睫。
一天晚上,張玉梅小心翼翼地對鄭峰說:“老鄭,我尋思著……咱小區門口,流動攤販不多……”
“要不……你先支個煎餅攤?成本不高,我也能搭把手。總得……先把日子過下去。”
鄭峰聞言,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難以置信和屈辱。
他,鄭峰,陶瓷廠曾經數一數二的老師傅,要去擺攤賣煎餅?
但當他看到妻子鬢角悄然生出的白發,和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擔憂時。
到嘴邊的拒絕,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沉默了很久,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
于是,就有了現在這個“鄭師傅煎餅”攤。
起初,鄭峰極其不適應。
攤煎餅和做陶瓷,完全是兩碼事。
一個追求最快速度滿足口腹之欲,一個需要極致的耐心雕琢藝術靈魂。
火候、手法、節奏,全都不同。
他笨拙地模仿著別人的動作,煎糊過,破皮過,醬料涂抹得也不均勻。
老鄰居們來照顧生意,嘴上說著“慢慢來,熟了就好了”。
但那眼神里的惋惜和同情,像針一樣扎人。
“哎,真是可惜了鄭師傅這雙巧手了。”
“是啊,以前廠里的寶貝,現在……”
竊竊私語聲,雖無意,卻總能飄進他的耳朵。
鄭峰只能更用力地揮動刮板,讓鏊子發出的滋滋聲掩蓋住那些議論。
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只有夜深人靜,收攤回家后,他才會打開那個工具箱。
拿出那把修坯刀,在燈光下反復擦拭。
或者,取出那塊用濕布包裹的泥料,在手里輕輕揉捏。
感受那熟悉而冰涼的觸感,仿佛這樣才能確認,那個“鄭師傅”真的存在過。
張玉梅默默支持著,每天早起幫他準備材料,收攤后收拾清洗。
她從不提廠里的事,只是偶爾會說:“今天買材料的錢賺出來了,還略有盈余。”
日子,就這樣在煙火氣中,一天天往前熬著。
曾經的榮譽和技藝,似乎真的被淹沒在了日常的柴米油鹽里。
像一件被塵封的舊瓷器,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
05
這天下午,天氣有些悶熱,煎餅攤的生意略顯清淡。
鄭峰正坐在小馬扎上休息,用毛巾擦著汗。
遠遠看見退休的老書記羅仁德,背著手,慢悠悠地晃了過來。
羅書記以前在廠里很器重鄭峰,認為他的手藝是廠里的“金字招牌”。
退休后,也時常關心廠里的情況。
“小鄭,忙著呢?”羅仁德走到攤前,笑呵呵地打招呼。
“羅書記,您來了。不忙,剛過飯點。”鄭峰連忙起身,遞過一個小馬扎。
羅仁德擺擺手沒坐,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臉上帶著一種神秘又有些憤慨的表情。
“小鄭,跟你說個事兒,廠里出怪事了!”
鄭峰倒水的動作頓了頓,沒接話,只是靜靜聽著。
“來了個啥國際陶瓷考察團!陣仗不小,說是從歐洲那邊來的。”
羅仁德繪聲繪色地說著,“你猜怎么著?他們指名道姓,說要看你鄭峰的‘陰模脫坯’!”
鄭峰抬起眼,眼中閃過一絲波動,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說你那手藝是什么……‘活化石’!是真正的陶瓷藝術!嘖嘖……”
羅仁德搖著頭,語氣帶著嘲諷,“廠里那幫現在干活的小年輕,誰懂這個?”
“流水線倒是玩得溜,可這種老祖宗傳下來的細活,一個個抓瞎!”
“我聽說,楊鵬濤那小子,這會兒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到處找懂行的人呢!”
羅仁德看著鄭峰,意味深長地說:“小鄭,你說這事兒……鬧的!”
鄭峰沉默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
他拿起水壺,給羅仁德倒了杯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喝了一口,才淡淡地說:“羅書記,您跟我說這些干啥。”
“我現在就是個攤煎餅的,廠里的事,早跟我沒關系了。”
他的語氣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閑事。
但握著水杯的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了些。
羅仁德看著他,嘆了口氣:“唉,也是。你現在這樣……也挺好,清靜。”
又閑聊了幾句,羅仁德便背著手走了。
鄭峰繼續坐在小馬扎上,目光望著遠處車來車往的馬路,有些失神。
國際考察團?指名要看“陰模脫坯”?
這些詞匯,離他現在的煎餅攤生活,實在太遙遠了。
像上輩子聽過的一個傳說。
他心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諷刺,又像是……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悸動。
他甩甩頭,站起身,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迎接晚高峰。
現實是,他得考慮明天去哪里進更便宜又好的雞蛋和面粉。
06
與此同時,陶瓷廠廠長辦公室里的氣氛,與煎餅攤的平靜截然不同。
楊鵬濤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前攤著一份剛剛收到的正式函件。
他反復讀著上面的文字,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函件來自市外事辦轉來的國際陶瓷藝術考察團,措辭禮貌但意圖明確。
考察團領隊是安娜·佩特雷斯庫女士,東歐著名的陶瓷藝術收藏家和學者。
函件中清晰寫道,佩特雷斯庫女士近年的研究重點,是全球化背景下瀕臨失傳的傳統手工制瓷技藝。
她通過學術文獻和有限的影像資料,了解到本廠曾有位鄭峰師傅。
精通一種名為“陰模脫坯”的古老鏤空技藝,對此抱有極大興趣。
此次率團來訪,核心目的之一就是希望能親眼觀摩鄭峰師傅的完整制作過程。
并進行深入的學術交流和影像記錄。
函件的最后,看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
“此次考察評估結果,也將作為我方與貴廠探討一批高附加值藝術陶瓷定制出口合同的重要參考。”
后面附帶的潛在合同金額預估,讓楊鵬濤看得心跳加速,又心驚膽戰。
他這才真正意識到,他兩個月前認為“落后低效”、“不能當飯吃”的老手藝。
在真正的行家和國際藝術市場上,竟然擁有如此高的認可度和潛在價值!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工藝展示,而是關系到一筆可能挽救工廠當前低迷效益的巨額訂單!
“陰模脫坯……鄭峰……”楊鵬濤喃喃自語,懊悔得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
他立刻叫來生產科長和技術骨干詢問。
結果令人沮喪:廠里如今確實沒人能熟練掌握這門技藝。
年輕工人根本沒學過,幾個老師傅要么退休,要么也多年不碰這費時費力的活兒,早已生疏。
“廠長,這……這活兒太考究了,沒幾十年功夫,做不來的。”生產科長為難地說。
“而且鄭師傅那套手法,有很多獨門訣竅,他不輕易外傳的。”
楊鵬濤煩躁地揮揮手讓人出去,獨自在辦公室里踱步。
窗外,是廠區現代化的廠房和標語,一切都彰顯著他上任以來推崇的“效率”和“革新”。
可現在,最大的效率和革新機遇,卻恰恰系于被他親手辭退的“老古董”身上。
這簡直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他想起當初鄭峰據理力爭時說的話:“這里面的勁兒,是活的,是機器給不了的。”
當時他嗤之以鼻,現在才隱約明白那話里的分量。
不是手藝落后,而是他自己的眼光和認知,在真正的價值和藝術面前,顯得如此短視和功利。
焦慮和悔恨交織在一起。
這筆訂單太重要了,不僅能帶來可觀利潤,更是打開國際高端市場的敲門磚。
如果因為找不到人演示而搞砸了,他這個廠長恐怕也當到頭了。
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那個現在在小區門口攤煎餅的——鄭峰。
可是,當初辭退得那么決絕,如今又怎么有臉去請人家回來?
楊鵬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
07
考察團抵達的日期日益臨近,楊鵬濤的壓力與日俱增。
廠里嘗試讓幾位老師傅勉強上手,但做出的鏤空坯體不是厚薄不均,就是花紋呆板。
根本無法體現“陰模脫坯”工藝的精髓,更別提達到鄭峰那種“活”的境界。
馬麗云私下找過楊鵬濤,委婉地說:“廠長,要不……我去找找老鄭說說?他那人,心軟……”
楊鵬濤猶豫再三,自尊心讓他難以低頭。
但現實的壓力最終戰勝了面子。
他不能讓這筆關系到工廠命運的機會,毀在自己的固執上。
他讓辦公室擬了一份優厚的特聘技術顧問合同,又讓宣傳科準備了高清攝像機。
他要親自去請鄭峰,并且要用影像記錄下這關鍵時刻,或許還能作為今后的宣傳資料。
這天清晨,楊鵬濤開著車,按照打聽到的地址,找到了鄭峰的小區。
遠遠就看到了那個掛著“鄭師傅煎餅”牌子的小推車。
正值早高峰,攤前圍著不少買早餐的居民。
楊鵬濤把車停在路邊,深吸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西裝,拿著文件夾和攝像機,走了過去。
他擠進人群,臉上努力堆起熱情而歉意的笑容。
“鄭師傅!忙著呢?”
鄭峰正低頭攤煎餅,聽到這有些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動作一頓。
他抬起頭,看到了西裝革履的楊鵬濤,以及他手里那顯眼的攝像機和文件夾。
一瞬間,兩個月前被辭退時的那份屈辱和冰冷,猛地涌上心頭。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沒有回應,繼續手上的動作,只是刮板落在鏊子上的聲音,重了幾分。
周圍的顧客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好奇地看著這位突兀的“來訪者”。
楊鵬濤硬著頭皮,往前湊了湊,聲音放得更低,帶著懇求的意味。
“鄭師傅,之前……之前是我工作方法簡單,眼光短淺,誤會了您和傳統工藝的價值。”
“我給您道歉!真誠地向您道歉!”
鄭峰依舊沉默,把攤好的煎餅打包遞給顧客,接過錢,找零,動作機械。
楊鵬濤見他不為所動,只好亮出底牌,語氣更加急切。
“鄭師傅,廠里現在遇到大麻煩了!不,是遇到大機遇了!”
“有一個國際考察團,點名要看您的‘陰模脫坯’!說那是藝術!”
“還有一筆很大的出口合同,就跟這次演示掛鉤!廠里……廠里現在沒人能頂上去啊!”
他舉起手里的合同文件夾。
“只要您肯回去幫這次忙,條件隨便您開!這是顧問合同,待遇從優!”
他又示意了一下攝像機。
“咱們把過程錄下來,這也是對您手藝的一種保護和宣傳不是?”
鄭峰終于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頭,目光冷冷地掃過楊鵬濤的臉,又落在那臺攝像機上。
他想起被辭退時的那張薄紙,想起馬麗云無奈的眼神,想起這兩個月來的艱辛和失落。
現在,需要“老古董”來撐場面、救急了,就想起來找他了?
還帶著攝像機?是想記錄他如何為五斗米折腰嗎?
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
以下內容為付費內容38% 據平臺數據,付費轉化率高的內容付費比例設置主要在50%~80%,可結合您內容的實際情況,將付費線設置在合適位置,以獲得更高收益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卻帶著刺骨的涼意。
“楊廠長,您太抬舉我了。”
“我就是個擺攤賣煎餅的,只會這點糊口的營生。”
“您說的那什么‘陰模脫坯’,是老古董,落后玩意兒,登不了您現代化工廠的大雅之堂。”
“別為了我這不上臺面的手藝,耽誤了您高效率的大生產。”
說完,他不再看楊鵬濤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轉過身,拿起抹布。
開始用力地擦拭已經很干凈的鏊子面,用背影下了逐客令。
楊鵬濤僵在原地,拿著合同和攝像機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
周圍等待的顧客們竊竊私語,投來各種目光。
他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么,但看著鄭峰那決絕的背影,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
頹然地嘆了口氣,轉身擠出了人群,背影有些狼狽。
鄭峰用力地擦著鏊子,直到手指關節都有些發白。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報復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悲哀和迷茫。
08
楊鵬濤的來訪,像一塊石頭投入鄭峰看似平靜的心湖,激起了層層波瀾。
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寧。
攤煎餅時差點燙到手,找零錢也算錯了好幾次。
“國際考察團”、“出口合同”、“陰模脫坯”這些詞,在他腦子里反復盤旋。
拒絕楊鵬濤時說得干脆,但內心深處,那份對手藝的眷戀和不甘,卻被狠狠地攪動起來。
收攤后,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對張玉梅說:“我去看看師父。”
張玉梅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輕輕點了點頭。
鄭峰的師父蕭大山,已經八十多歲,住在老城區一條安靜的巷子里。
是當年陶瓷廠乃至全市陶瓷界的泰斗人物,鄭峰的手藝,就是他一手指點出來的。
退休后,老人深居簡出,頤養天年。
鄭峰提著路上買的水果,走進那座帶著小院的平房。
蕭大山正躺在院里的藤椅上曬太陽,瞇著眼睛,聽著收音機里的京劇。
聽到腳步聲,老人緩緩睜開眼,看到是鄭峰,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峰子來了。”
“師父。”鄭峰把水果放下,搬了個小凳子坐在老人身邊。
師徒倆閑聊了幾句家常。
鄭峰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今天早上楊鵬濤來找他的事。
連同之前被辭退的緣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師父。
他說得盡量平靜,但語氣里那份壓抑的委屈、憤怒和迷茫,還是流露了出來。
蕭大山靜靜地聽著,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
仿佛早已看透了世事的起伏變遷。
等鄭峰說完,老人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樹。
慢悠悠地開口,聲音蒼老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峰子啊,心里憋著氣,是吧?覺得被輕慢了,被虧待了。”
鄭峰低下頭,默認了。
蕭大山轉過頭,渾濁卻清亮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愛徒。
“可咱這手藝,它是什么?”
“它不是咱跟誰置氣、拿喬的本錢。它不是籌碼。”
老人伸出手,虛空中輕輕比劃著,像是在撫摸無形的泥坯。
“手藝,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是活著的文化,是一口氣。”
“這口氣,你把它憋在心里,它就跟人賭氣,那它就死了,啞巴了,爛在深巷里。”
“那是它的悲哀,也是咱們這些傳人的罪過。”
他頓了頓,語氣深沉了些。
“現在,有人識貨了,不遠萬里,來尋這口氣。”
“這是它的造化到了,也是你的緣分來了。”
“你賭這口氣,扭頭不理。這口氣,就能順了嗎?這手藝,就能傳下去了嗎?”
鄭峰怔怔地聽著,師父的話像一把小巧而精準的修坯刀。
一點一點,剝開他心中那層因委屈和憤怒而結成的硬殼。
他想起自己學藝的初衷,不就是被這種技藝的魅力所吸引嗎?
不就是想把這門美好的手藝傳承下去嗎?
什么時候開始,它變成了和個人榮辱、和他人評價緊密捆綁的東西了?
“師父,我……”鄭峰抬起頭,眼眶有些發熱。
蕭大山擺擺手,重新瞇起眼睛,恢復了曬太陽的慵懶姿態。
“回去吧,好好想想。手藝是干凈的,別讓它沾了太多的怨氣。”
從師父家出來,鄭峰走在黃昏的巷子里,心情復雜。
師父的話在他耳邊回響。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但具體該怎么做,心里依舊亂糟糟的。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那里放著那把小小的修坯刀。
冰涼的刀身,此刻卻仿佛帶著一絲溫度。
![]()
09
就在鄭峰內心激烈斗爭,尚未做出決定的第二天上午。
幾輛看起來頗為氣派的黑色轎車,緩緩停在了鄭峰所在小區門口的路邊。
車門打開,下來幾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還有陪同的市里外事辦的工作人員。
其中一位氣質優雅、年紀約莫五十歲上下的外國女士,格外引人注目。
她正是考察團領隊安娜·佩特雷斯庫。
他們一行人的出現,立刻引起了小區居民和路過行人的圍觀。
更讓人驚訝的是,退休老書記羅仁德竟然也在其中,正熱情地引著路。
原來,安娜女士抵達后,從接待方那里得知鄭峰已離開工廠。
她堅持要見本人,認為真正的工匠狀態比工廠環境更重要。
接待方多方打聽,羅仁德自告奮勇,便帶著他們直接找了過來。
“就在那邊!那個煎餅攤!那就是鄭師傅!”羅仁德指著鄭峰的小推車,激動地說。
安娜女士順著方向看去,目光落在那個系著圍裙、正在忙碌的中年男人身上。
她臉上立刻露出欣喜和敬佩交加的神情,快步走了過去。
通過翻譯,她激動地對鄭峰說:
“您就是鄭峰先生?終于見到您了!我在資料上看過您的作品,太震撼了!”
“那種從內部空間進行雕刻的技藝,充滿了東方的哲學智慧和藝術美感!”
“冒昧前來,非常抱歉,但我實在太渴望親眼見到您和您的技藝了!”
鄭峰完全愣住了,手里還拿著刮板,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陣仗,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煎餅攤前瞬間被圍得水泄不通,好奇的居民、考察團成員、工作人員,擠作一團。
就在這時,楊鵬濤也氣喘吁吁地趕到了。
他接到消息說考察團直接來了鄭峰這里,嚇得立刻驅車趕來。
看到這場面,他更是急得滿頭大汗,擠到前面,一臉焦慮和懇求地看著鄭峰。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鄭峰身上。
有安娜女士真誠的期待,有楊鵬濤的焦急,有圍觀者的好奇,有羅仁德鼓勵的眼神。
鄭峰的目光掃過人群,忽然,他在不遠處的人群外圍。
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師父蕭大山。
不知何時,老人也拄著拐杖來了,靜靜地站在那里,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那一刻,鄭峰的心中仿佛有什么東西豁然開朗。
師父昨天的話清晰地回響起來:“手藝是活著的文化……有人識貨,就該讓它見光。”
所有的委屈、猶豫、不甘,似乎都在這一刻被另一種更強大的情緒取代了。
那是對自己手藝的尊重,是一種渴望被真正理解和認可的沖動。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
對安娜女士和翻譯點了點頭,然后轉身走到他的小推車旁。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打開了那個看似普通的工具箱底層。
取出了那塊用濕布精心包裹的、嬰兒拳頭大小的備用泥料。
還有那把閃爍著幽光的修坯刀。
他以攤煎餅的木質臺面為臨時工作案,將泥料放在上面。
不顧四周的嘈雜和無數道目光,他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
手指沾水,熟練地揉捏泥料,去除氣泡,將其揉搓成合適的形狀。
然后,他拿起修坯刀,眼神變得無比專注。
刀尖探入小小的泥團內部,手腕極其穩定地運動著。
沒有陰模依托,全憑心中的圖譜和手上的感覺。
泥屑細細落下,一個微縮的、但結構極其精巧的鏤空小杯雛形。
就在這煎餅攤的臺面上,在他指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呈現出來!
花紋細膩,布局勻稱,內壁光滑如鏡,與外部的鏤空圖案相映成趣。
整個過程不過十幾分鐘,卻宛如一場神奇的魔術。
安娜女士看得目不轉睛,臉上充滿了驚嘆和陶醉。
她通過翻譯連連稱贊:“太不可思議了!這才是真正的匠心!是手指上的芭蕾!”
楊鵬濤帶來的攝像機,忠實地記錄下了這極具戲劇性和說服力的一幕。
鄭峰放下修坯刀,將那個玲瓏剔透的小泥杯雛形輕輕放在臺面上。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心中那塊壓抑已久的巨石,似乎隨著泥屑一起,悄然落下。
10
煎餅攤前的即興演示,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效果。
安娜·佩特雷斯庫女士激動不已,當場就對陪同的市里領導和楊鵬濤表示。
鄭師傅的技藝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這筆考察評估,在藝術價值上已經獲得了滿分。
后續的合同洽談,她抱有極大的信心和期待。
考察團離開后,楊鵬濤再次找到了鄭峰。
這一次,他沒有帶攝像機,也沒有西裝革履的架勢,只有一臉的誠懇和歉意。
“鄭師傅,我錯了。”楊鵬濤的開場白直接而鄭重。
“我以前太浮躁,只盯著效率和成本,忽略了真正核心的價值和傳承。”
“您的這門手藝,不僅是廠里的財富,更是值得我們珍惜和保護的文化遺產。”
他拿出了一份修改過的合同,條件更加優厚,而且明確了鄭峰的地位和職責。
“我懇請您回來,不是臨時救場。廠里想正式聘請您為‘傳統工藝技術顧問’。”
“主要負責傳統技藝的傳承、精品創作和年輕工人的培訓。您看……”
鄭峰看著眼前態度截然不同的年輕廠長,又想起師父的話。
他心中的芥蒂,在經歷了昨天的展示和廠長的真誠道歉后,已經消解了大半。
他沉默了片刻,開口問:“那個……國際合同,真的對廠里那么重要?”
楊鵬濤重重地點點頭:“非常重要!可能關系到廠子下一步的生存和發展。”
“很多老工人都指著廠子吃飯呢。”
鄭峰想起了車間里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起了這個他奉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
他最終接過了那份合同,沒有立刻簽字,只是說:“我回去想想,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第二天,鄭峰回到了闊別兩個多月的陶瓷廠。
廠門口,馬麗云和一些老工友都在等著他,臉上帶著歡迎的笑容。
在專門為他準備的、寬敞明亮的新工作間里。
鄭峰再次拿出了他那套熟悉的工具。
在安娜女士和考察團成員、以及廠里眾多技術人員的注視下。
他心無旁騖,完整地演示了“陰模脫坯”制作鏤空花瓶的全過程。
從和泥、敷坯、到精雕細琢的鏤刻,每一個步驟都從容不迫,精準到位。
當他最后將那個完美無瑕、紋飾靈動飄逸的花瓶泥坯輕輕放在工作臺上時。
現場響起了由衷的、熱烈的掌聲。
安娜女士更是激動地表示,這是她職業生涯中見過的最精湛的傳統技藝展示之一。
合同的簽署變得順理成章。
鄭峰正式成為了廠里的技術顧問。
他的工作間里,那個曾經未完成的鏤空花瓶,再次被拿起,繼續雕琢。
旁邊,還多了幾個認真學習的年輕面孔,眼神里充滿了對傳統技藝的好奇與尊重。
“鄭師傅煎餅”攤并沒有完全消失。
周末或者閑暇時,鄭峰偶爾還會出攤。
他說,這能讓他接地氣,也讓手藝不遠離生活。
只是現在,人們再來買煎餅時,稱呼又變回了充滿敬意的“鄭師傅”。
話題也常常圍繞著他的陶瓷手藝,充滿了贊嘆。
鄭峰依舊話不多,但臉上多了些從容的笑容。
他終于明白,手藝的價值,不在于它被貼上“先進”還是“古董”的標簽。
而在于它本身蘊含的美、智慧與生命力。
以及,是否遇到了真正懂得欣賞它的人。
真正的傳承,不是固步自封的抱殘守缺。
也不是向效率一味妥協的隨波逐流。
而是在時代的浪潮中,守住那份核心的“活氣兒”。
并讓它有機會,被更多的人看見、理解和延續下去。
煙火氣與泥土香,在這個中年匠人的生命里,終于找到了和諧的共存方式。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