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我們的人生就是在打擂臺，不管好與不好，所謂勝敗，只要你曾經努力過就可以了。
記者｜何映宇
馬永貞爭霸上海灘，憑鐵拳打出一片天！
1972年，一部名為《馬永貞》的功夫片在香港上映，立即引起轟動。第一次主演電影的陳觀泰成為當時香港家喻戶曉的功夫明星。《馬永貞》結尾盤腸大戰的經典橋段，一曲江湖規則的冷峻挽歌，更成為日后功夫片爭相效仿的對象。
此前，李小龍剛剛憑《唐山大兄》成為最耀眼的功夫巨星，邵氏本意讓陳觀泰與李小龍分庭抗禮，《馬永貞》雖未能打破李小龍的票房紀錄，亦使陳觀泰與狄龍、姜大衛組成“鐵三角”，在整個70年代，是大導演張徹最為倚重的明星陣容。
馬永貞、洪熙官、九紋龍史進、大刀王五……他在銀幕上塑造了一個個性格鮮明的硬漢形象。硬橋硬馬，豪氣干云，以其極具代表性的動作與形象成為真正的銀幕英雄。11月19日，《新民周刊》記者在廣東中山專訪了陳觀泰先生，這位80歲的香港功夫片老前輩和記者聊起他近60年的演藝生涯，仿佛時光流轉，與張徹、吳宇森、周星馳、梁小龍等人的合作歷歷在目，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他說：“我的人生非常精彩！”
陳觀泰對抗李小龍
《新民周刊》：1967年，您是怎么會成為劉家良和唐佳團隊中的武術指導？
陳觀泰：他們也算是武術界的朋友，我們平時都有交流。他們覺得我可以嘗試進入電影圈，在武打方面試一試。所以我就參與了劉家良、唐佳他們的團隊，進入武行工作。但是當年劉家良、唐佳在邵氏公司拍戲非常忙，還有外面的獨立公司，他們沒辦法完全照顧到，就把我提升為武術指導，到外面接戲。嘉禾公司，還有很多獨立公司，都有我參與工作。
《新民周刊》：那個年代做武術指導，是不是比較賺錢呢？
陳觀泰：哎呀，講起來，你說很賺，確實很賺。那個時候邵氏公司的明星都開不起寶馬，而我們當武行的，每個人都開寶馬。你想想看，后來我被邵氏公司招進去當演員，我考慮了好幾個月。因為那個年代我一個月能賺一萬多塊，到邵氏公司當演員才賺一千五百塊，你說要不要考慮啊？
《新民周刊》：唐佳夫婦今年發生了悲劇，唐佳跳樓輕生，他長期生病臥床的夫人沒幾天也過世了，您當時聽到消息以后是不是感到震驚？
陳觀泰：這事我們都很遺憾。唐先生夫婦感情非常好。我在內地，他們在香港，相關信息我都有聽說。聽說他太太雪妮患有重病，非常痛苦，所以兩夫妻的感情不知如何分割，也許唐先生一時想不開，先走一步。很遺憾，他們夫婦兩個非常非常恩愛。
《新民周刊》：1969年，您參加了新加坡辦的第一屆東南亞國術比賽獲得冠軍，怎么會去參加這個比賽的？
陳觀泰：當年我有一個師伯，韋基舜先生。韋基舜是那個年代的另類富二代，他是香港《天天日報》的老板，也算是我們的門人。他覺得那是一場比賽，也是一種運動，就想辦法說服了祖師爺，讓我去比賽。我去比賽的時候，韋先生讓我學習了很多不同門派的拳術，還送我去泰國受訓。因為他知道傳統武術和擂臺運動比賽是兩碼事，他也灌輸了很多運動學的知識給我，讓我學會了這些再去比賽。我很感激韋先生。
《新民周刊》：我看張徹先生的回憶文章里也講到，因為當時李小龍來了，就想用您來對抗李小龍？
陳觀泰：也可以這樣說，因為你知道邵氏公司是一個大公司，大企業內部有很多不同的意見。本來邵先生也想把李小龍簽約到邵氏公司，后來因為片酬的問題，沒有簽成。也是這樣，我認識了李小龍先生。李小龍先生是一個學者，也是一個武者。我跟他之間還有一個小故事。本來我在嘉禾公司當武術指導，他第一部戲回來拍《唐山大兄》時，當年的導演就指定由我擔任武術指導。后來那個導演因為公司內部斗爭離開了。老大走了，我們也要走啊，所以邵氏公司才有機會把我要過去。后來李小龍先生看到他們的會議記錄，說：“陳觀泰是誰呀？”特別找人邀請我與他見面。之后我們成了好朋友，經常討論武術的問題。不過我和李小龍先生論武，不是你們表面看到的那種比拳腳。我們是用心去交流，非常特別。
張徹與“鐵三角”
上圖：度過八十大壽的陳觀泰。
《新民周刊》：您與張徹導演合作的第一部電影就是《馬永貞》，大火，票房賣了一百萬，是當時邵氏第二部百萬票房的電影。
陳觀泰：他在公司里力排眾議，堅持一定要用我。當年找男一號的時候是經過篩選的，但其實張導演心目中已經內定是我了，我剛剛拿了冠軍，所以在電影的宣傳等方面也比較配套，于是我就當了男一號。
拍第一部戲的時候，我當然是不會演戲了。我問張導演我應該怎么演。他說不用，你就演你自己就可以。所以那部電影拍起來，以今天來說，我根本一點演技都沒有，只有所謂真誠的表現。后來慢慢地，多拍了幾部戲以后，才在演技方面去研究。
張導演是一個很會捧人的導演，他會抓住演員的特點，用鏡頭向觀眾說明這個人、這個演員、這個角色是怎樣的，我很佩服他。
《新民周刊》：拍《馬永貞》的時候，當時還把谷峰誤傷了？
陳觀泰：說起來，這是我整個影視生涯里唯一一次把演員打傷。當年這部電影要在一個月內完成，早班晚班連軸轉，一個月要干六十個工作日。我已經拍到整個人都蒙了。我太累了。一天只睡四個小時。那部電影有兩個導演，早班晚班不停地拍我，因為要趕所謂的“過年檔”。有一場戲，我和谷峰先生在試戲時，沒想到把他的下巴打傷了。當時我因為太累，眼前竟出現了四個谷峰，隨便做了一個動作，結果就令他受傷。
《新民周刊》：這部片子大火以后，當時是什么樣的感受？
陳觀泰：我自己很難受。當然了，拍電影受傷意外隨時都有。但是作為我，一個武術指導的身份，跟演員對打，居然把對方打傷，這是很丟人的事，我自己也覺得難過。我們學武去打比賽，是要把對方打倒。但是拍電影剛好相反，你要碰到這個人，就必須收手。其實我已經有了這種經驗，只是因為沒睡好，太累了，所以才會失手。
《新民周刊》：后來又拍了《刺馬》《五虎將》《蕩寇志》《大刀王五》等電影，都是硬漢角色，是不是那時候拍電影已經駕輕就熟了？
陳觀泰：當年我算是張徹導演的御用演員，后來在邵氏公司的發展中，也有很多導演向張導演商量并借用他的資源。于是我后來又拍了桂治洪、孫仲、鮑學禮等好幾個導演的作品，但他們其實也都屬于張徹導演的班底，說穿了，要不然都不會借給你，也不會讓你用。
那時候邵逸夫老板對我很好，每一部電影上演的時候，他都會特別另外給我一筆獎金。所以兩年下來我積攢了不少資金，1973年我自己開電影公司。1974年我籌備拍攝《鐵猴子》。拿了劇本去跟邵老板談合作。當時我已經拍了四十多部電影，也想跟老板談一個新的合同，結果大家談得不開心，發生了所謂的合約糾紛官司。
《新民周刊》：就是說您當時還跟邵氏公司有合約，還在邵氏，但是您就開始做自己的事情了？
陳觀泰：我就開始做了。多少我對法律還是有點了解，所以我才敢去做，結果沒想到邵氏公司的法務部對我窮追猛打。也可以說當年我是老板的搖錢樹，是不是？
我也對邵老板說了，我對他還是很尊敬的。相信這也不是他個人的意愿，因為邵氏是一個大公司，法務部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
《新民周刊》：對我們老影迷來說，津津樂道的，就是你們鐵三角——狄龍、姜大衛跟您，能否談談您跟他們的合作？
陳觀泰：因為那個時候張導演也要平衡我們三個人，有時候我一個人單獨主演一部，有時候姜大衛，反正我們三個是分不開的，所以才出來一部電影叫《刺馬》。
上圖：李小龍探班《刺馬》片場，右一李小龍，左一張徹、左三陳觀泰，左四姜大衛。
姜大衛為人很隨和，我們兩個對狄龍都有點不大滿意。每一次我們演的電影，他都要去爭海報的排名，所以讓我們覺得很不舒服，公司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嘛。為什么你要去爭？非要把你排在哪里？他覺得他要做第一。講到底，誰能賺錢，誰就是大牌，是不是？
《新民周刊》：后來您去臺灣地區發展，是跟張徹導演一起去的嗎？
陳觀泰：也不是，就是因為我跟邵老板那個《鐵猴子》的合作談不成，他還要起訴我，然后我就去了臺灣，拍了那部《鐵猴子》。但是呢，邵氏公司還繼續在臺灣起訴我。那個年代讓我腦子分成好幾塊用，一邊要找錢，一邊要拍戲，一邊還要打官司。
后來，邵氏公司法務部還弄了一個“人身禁止令”，禁止我做影視行業。他們還利用臺灣當局的壓力，不讓我的電影上映，我才回香港。因為他們可以說是用不法手段拿到了“人身禁止令”，我要起訴他們。后來邵老板知道事情嚴重了，親自找我談話，我也不想老板的名譽受損，也感激老板對我的好，就放棄了起訴，重新簽訂一份新的合同，回到邵氏公司。
外面傳我什么低頭了、寫悔過書了之類的，根本沒有這回事！我只是為了爭取自己的利益，這很重要。
合同我簽了，就要履行。但是在今天來說，這個合同根本就是一個無效合同，里面的條款約定模糊不清。比如我簽約6年，要拍24部電影，那么到底是要拍夠6年，還是拍完24部電影就可以？誰都搞不清楚，因此才變成合約糾紛。
外面傳我跪著認錯要回去，事實是我反而起訴他們！但是邵老板對我真的很好，起訴邵氏對他的名譽也有損害，所以我最后放棄了。
在上海拍攝《一代梟雄》
《新民周刊》：1986年，您是怎么會和上海電視臺合作拍攝電視劇《一代梟雄》的，成為了內地與香港合拍的第一部電視??？
陳觀泰：那時我和幾個朋友去北京、上海游玩，剛好有個是上海人，他問我有沒有興趣與上海合作拍攝電視劇，我說好啊，他就介紹我去上海電視臺，我們籌拍了《一代梟雄》。
當年拍這部電視劇還挺困難的。當然，當年剛剛改革開放，彼此溝通難免會有摩擦。內地與香港的工作方式有差異，我們拍戲都盡量抓緊時間。當年內地的工作節奏比較慢，跟不上，很多小問題都變成摩擦。
也沒關系，我帶過去的工作人員很全能，哪怕沒有軌道，我們也可以用紙板在地板上拖動完成拍攝。反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該完成的事，沒有器材我們都想辦法，就這樣在困難的情況下完成了這部劇。
《新民周刊》：這部電視劇在當時來說尺度還是比較大的，在內地拍攝時如何把握這種尺度？
陳觀泰：我們作為影視工作者需要了解國家的政策，絕對不會踩到紅線。我們也考慮過如果有些畫面比較血腥，如何處理這些鏡頭，這些都討論過。結果我很幸運，播出后觀眾沒有覺得太血腥，反響還是很不錯，最終完整播出了。
《新民周刊》：您之前還演過《上海灘十三太?！?，拍攝《一代梟雄》是您第一次來上海嗎？當時對上海的印象是怎么樣的？
陳觀泰：對，那是我第一次去上海。我進入邵氏公司后，拍的《馬永貞》是講上海30年代的事情。后來又拍了好幾部電影，也都是與那個年代有關的。所以我感覺仿佛是個生活在30年代的人物。
我到上海以后，一看當時很多地方還沒開發，還是比較老舊。我看到這個景像，驚呆了，這才是真正的上海。所以我決定整部片子都在上海拍攝，整體來說，整個影片的風格非常統一。如果現在去的話，就拍不了了，全部都現代化了。
《新民周刊》：電視劇投資了300萬，當時也是為了支持內地影視的發展，做出一些貢獻？
陳觀泰：其實我的目的是想，在這方面我還有經濟能力，就想帶動香港的影視人在內地搞制作、做投資。在當時投入300萬元，是很大的制作，平均一集要30萬元。我還帶來了兩臺進口車，拍完后把兩臺車都送給了上海電視臺。
我主要是看到中國內地的市場很大，很多電視臺，我覺得這個市場應該可以發展，沒想過拍這電視劇要在內地賺多少錢，我從來沒想過。
周星馳確實是很好的演員
《新民周刊》：講到周星馳，當時他在李修賢的公司，因為您和李修賢是師兄弟，就用他來演《小偷阿星》了？
陳觀泰：對，我在TVB一個兒童節目里看見過周星馳，我覺得這個孩子不錯。后來我要拍這么一部電影，就想找他，原來他已經簽約了李修賢的公司，好像簽了李修賢10部電影的合同，我就跟李修賢借用了他的一部。
《新民周刊》：這一部也算在李修賢那10部里面嗎？
陳觀泰：對啊，因為周星馳簽給了李修賢10部嘛。我就從他那里借用一部，和他合作下來。我覺得他很用功，很專業，確實是一個很好的演員。他不僅演好自己的角色，還會兼顧到別人。他工作很認真，在現場臨時反應也特別快，加入了很多搞笑的對白，并會和導演商量這樣好不好。他是一個有創意的人。這種創意的表現，我們整體都接受，現場工作人員常常被他逗樂，笑得彎不起腰。
《新民周刊》：但是和他合作過的很多演員、導演，對他都有一些看法。您在和他接觸過程中覺得是怎樣的呢？
陳觀泰：可以這樣說，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多角度的，不同角度的感受不一樣。我借用陳國坤的一句話：“懂他的人會感激他的創意，不懂他的人會覺得他很麻煩?！?/p>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想怎么說都可以。但我覺得和他合作對我有利，所以我一直覺得他不錯、很好。也許他的某些行為對別人造成了利益上的傷害，那別人肯定會說他的壞話。我不能評價這種事情，因為每個人的角度不一樣。
《新民周刊》：《義膽群英》是為了張徹導演拍的，這部電影里周星馳的戲份也不少。
陳觀泰：《義膽群英》是由李修賢把他找來出演的。他在電影中飾演我的小弟，在那部電影里他的表現中規中矩，沒有刻意搞笑，因為大家知道這是一部比較嚴肅的電影。
另外一點，這部電影里的所有演職人員都沒有收取任何費用。我們把收益全部給了張徹導演，是希望他用這些收益來養老。
《新民周刊》：《義膽群英》的導演是吳宇森和午馬，《馬永貞》的副導演就是吳宇森，您和他有沒有交往？
陳觀泰：對，吳宇森是張徹的弟子。那個年代我們是演員，他是副導演，我們交往比較少。他有他的工作。吳宇森導演拍完《義膽群英》以后就飛到美國去了。后來就看到他的《變臉》等作品出來。其實啊，他也是把中國的故事西化了。你看《變臉》，它的劇情就像我跟姜大衛演過的電影《七面人》，很像。吳宇森是很聰明的導演。他也說過張徹導演對他的影響非常大。
我們的人生就是在打擂臺
《新民周刊》：2010年拍攝的《打擂臺》是一部比較小眾的功夫電影，但是公映后廣受好評，怎么會演這部電影的？
陳觀泰：這部電影是我和梁小龍以及導演一起喝茶聊天時構思出來的。其實導演是想把我們學習武術、尊重師傅的理念搬到擂臺上。在這部電影，打擂臺并不是指在擂臺上比拼，而有更深層的意思，是指我們每天都在打擂臺，只不過角度不同。你想想看，你睜開眼睛，其實就在準備上臺。對不對？未來有很多的不確定性。所以其實這部電影更多是講人生——我們的人生就是在打擂臺，不管好與不好，所謂勝敗，只要你曾經努力過就可以了。
《新民周刊》：與泰迪·羅賓、梁小龍的合作是不是很愉快？
陳觀泰：和泰迪·羅賓、梁小龍合作非常愉快。泰迪·羅賓也是我的師弟哦。他在那個電影里面演一個老師傅，昏迷了幾十年。我和梁小龍兩位師兄弟為了生活、為了照顧在醫院的師父，就把原來的武館改成茶餐廳。后來知道師父醒了，我們非常緊張。武館是師父的心血，我們不能改變它。于是我們拼命把它改回原來的武館，對師父的尊重也在劇情的發展中慢慢展現出來了。
《新民周刊》：功夫武俠片可以說是香港電影最具代表性的一個影片類型，功夫電影興盛了幾十年，現在慢慢衰落了，很多老一代的功夫影視演員和武術指導，慢慢老去，年輕人才匱乏，您怎么看這種現象？
陳觀泰：時代的推進，互聯網等因素的影響更多了，對功夫電影會有沖擊。在此之前，有些電影導演為了影片好看，會設計飛來飛去的動作，但真正的傳統武術并沒有這樣飛來飛去的。據我了解，到今天為止，海外歐美的觀眾仍然喜歡看我們70年代一拳一腳的真功夫電影。所以我一直在想，雖然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我也想找到一種方式，把我們傳統的武術真正地傳承下來。
《新民周刊》：您從影已經50多年了，近期還是在拍電影?；仡欁约旱乃囆g人生，您怎么看？
陳觀泰：回顧我的人生，太精彩了！我的人生不僅是影視，還有很多方面，整體來說，我們的理念、信念、工作態度，你以什么為本，會影響你一生的所有作為。
陳觀泰，上個世紀70年代香港著名武打巨星。 1969年5月，新加坡舉辦東南亞國術比賽，陳觀泰在輕量級甲組賽程中五戰五勝，奪得冠軍，亦被大導演張徹賞識，一手提拔。在《馬永貞》一片中，陳觀泰剛強性格得到完全發揮，其忠義的形象廣為觀眾接受。其后，陳觀泰在銀幕上塑造了一個個令觀眾印象深刻的硬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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