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哈爾+楊壯：AI時代的量子思維與量子領導力

題記：2025年11月1日，北大國發院MBA講壇第100講舉行。“量子管理”理論奠基人丹娜·左哈爾(Danah Zohar)教授應邀作主旨演講，并與北大國發院校友學院發展基金講席教授、國發院BiMBA商學院前聯席院長楊壯教授展開深度對話。本文根據左哈爾的演講及兩位老師對話內容翻譯并整理。

我的思想旅程始于少年時代。和大多數青少年一樣，我曾對自我和世界充滿疑問。在放棄了祖輩傳承的基督教信仰后，我感到無所適從。直到偶然讀到一本關于量子物理的書，它似乎為青少年都會問的問題提供了全新的答案：我是誰？我為什么在這里？我該用這一生做什么？正是這個機緣，指引我前往麻省理工學院學習量子物理。然而，在麻省理工學院的求學經歷讓我逐漸意識到，真正吸引我的并非物理學本身，而是其背后蘊藏的哲學。幸運的是，學院允許我同時攻讀物理和哲學兩個學位。

我越來越清晰地看到，量子物理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讓我們重新審視過去認為確定無疑的一切。這正是我今天想與大家探討的核心：我們應如何思考？思考方式本身又如何塑造了我們的世界？

兩種思維范式：牛頓式思維與量子思維 曾經主導西方的牛頓式思維

我們大多數人從未反思過“思考”本身，常將其視為理所當然。然而，思考方式恰恰是一切的基石，它決定了我們如何觀察世界、體驗生活、建立關系以及定位自我。

在西方世界及其思想影響所及之處，主流思維方式可被稱為“牛頓式思維”。為何以牛頓命名？因為艾薩克·牛頓不僅發起了17世紀的科學革命，更塑造了一種延續至今的思維模式。他的物理學以方程式總結了西方兩千年的思想傳統：世界由堅固、離散的原子構成。你是你，我是我，如同兩個堅硬的臺球，可能相互碰撞，卻永遠無法真正進入彼此內部。這種觀念影響深遠——體現在全球政治上，便是各國認為彼此無關；體現在領導力上，便是領袖自信能獨自決策；體現到個人，便是每個人都認為“我”是獨立個體，只需謀求自身利益。

量子物理帶來的根本性顛覆

20世紀初，量子物理學的發現從根本上顛覆了牛頓式的世界觀。量子物理告訴我們，萬物并非彼此隔絕。物理學家戴維·博姆的表述更為直接：分離是一種幻覺。

如今我們認識到，你我本就相互交融，國家之間亦然，無人能夠獨善其身。那些仍以為可以獨斷專行的領導者，實則身處危險的幻覺之中。

量子思維與西方的主流思維方式截然不同，實則具有鮮明的中式思維特征。中國哲學家老子在三千年前就指出，萬事萬物相互聯系。如果你在中國文化環境中成長，或許早已在不自覺中成為一名量子思考者。

量子思維的核心原則

一、萬物互聯與系統思維

量子思維要求我們進行系統思考。舊有的科學方法主張，要了解某事物，就要先將其分離出來，然后分拆成零部件進行研究；而量子思維則強調，若要真正認識某物或解決問題，必須審視其與整體背景的關聯。系統大于部分之和。

這一智慧早已存在于中國古代思想中。我注意到，中國人在表達觀點時，習慣于先陳述背景和前因后果，最后才點明主題與結論。這種思維方式恰恰是現代量子思維的自然體現。

二、能量流動與“無為”智慧

牛頓認為宇宙由物質構成，而量子物理揭示，一切的本質是能量。這個看似堅固的講臺，各位看似實在的身體，本質上都是能量系統。并且，能量相互重疊、糾纏。如果我們能拍下這個房間的量子照片，看到的絕不會是一個個分離的人坐在分離的椅子上，而是完全相互聯結、動態變化、充滿生機的能量場。

我們要在所有情境中感知能量的流動，并順勢而為。若逆流而動，終將一事無成。這并非消極、不作為，而是道家所倡導的“無為”，是一種不與能量流向對抗的智慧行動。《易經》的重要意義，便在于揭示變化的趨勢與潛在方向，幫助我們明智地行動以取得成功。

量子領導力的要義正在于此。量子領導者不強迫員工服從，而是感知能量流動并與之協同。

大多數西方領導者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察覺到當前的潮流不利于自己，便竭力試圖阻擋和掌控歷史趨勢，卻不去思考如何調整自身以適應新的現實。這種做法顯然行不通。

這種萬物互聯、天人合一的整體觀，首先要求我們具備系統思維，將萬事萬物視為相互關聯的能量系統。例如，當組織出現問題時，管理者不應只做局部修補，而需審視整個系統；國家教育改革，不能孤立地調整高等教育或基礎教育，而需推動整體性變革。真正的解決方案在于調整系統本身，無論個人成長還是領導實踐，都應遵循這一原則。

其次，這種認知意味著，關系構建了現實。優質關系創造積極的現實，不良關系導致消極的現實。領導者的職責在于構建盡可能優質的關系網絡，個人亦是如此。這與重視人際關聯的中國文化尤為契合。反觀西方社會，因過度強調個人主義而忽視了聯結的力量，在關系建設上有所欠缺。

這引出了西方傳統思維與量子思維的另一個差異。經典物理學強調線性因果關系，例如敲擊桌子會導致聲響和疼痛。但是，看似簡單的因果鏈中其實蘊藏著內在關聯的本質。量子物理學引入“關聯性”(correlation)概念，揭示了萬物皆處于動態互聯之中。

每個主體既保持獨特性，又通過深度關聯形成有機整體。當面臨困境時，無論是組織問題還是個人危機，都需要審視其背后的關系網絡，從全局視角尋求修復之道。當前國際關系緊張，量子思維為全球治理提供了新視角：要認識到人類命運緊密相連，唯有通過協同合作才能實現共同發展。我期待世界各國的領導人都能認識到這一點。

三、“亦此亦彼”與陰陽辯證

西方自希臘以來的邏輯是“非此即彼”，認為非黑即白，非對即錯，不可能二者并存。因此，當科學家發現光的波粒二象性（光在不同實驗條件下呈現波或粒子兩種屬性），他們深感困惑，認為沒有什么可以既是這個又是那個。愛因斯坦亦對此表示反感，稱之為“荒誕的科學”“精神分裂的物理學”。

有意思的是，量子科學奠基人之一、丹麥哲學家尼爾斯·玻爾在閱讀《易經》后，從中看到了“陰陽”思想的智慧。陰陽不是“非此即彼”，而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二者以動態方式協同運作。他恍然大悟：若按中國的“陰陽”模型思考，光既是波又是粒子的現象便說得通了，二者依據環境條件相互轉化。這直接啟發他提出了量子科學的一項基本原理——互補性原理。

從這個意義上說，量子科學的這項基本原理源于《易經》，中國人早在西方發現量子物理之前便已懂得其精髓。《易經》的核心在于“易”字，揭示了一切皆處于動態變化之中的真理。世間不存在一成不變、確定無疑或一勞永逸的事物。現代量子物理學為此提供了佐證：一切存在的本質皆為能量，而能量的特性正是永不休止的流動與轉化。

對領導者而言，這意味著決策時不必固守二選一，可以嘗試在不同選擇上都投入一些精力，讓它們在動態相互作用中產生更理想的成果。這便是“亦此亦彼”的思維方式。

四、言外之意與潛在可能性

西方人看重具體事實，認為只有可度量之物才是真實或可能的。但量子物理認為，最重要的恰恰是那些看不見、道不明的事物，是言外之意，是系統中蘊藏的潛在可能性。

我們每個人內心都住著許多潛在的自我，沒有人是單一、純粹的個體。面對父母、朋友、同事等不同對象時，我們展現著不同的面貌，感受、思維和行為也隨之變化。我們本身就是無數可能性的集合。

作為領導者，不能僅著眼于現有資源及當下所能達成之事，更應關注那些尚未被發現的事物，要發掘公司、市場中潛藏的可能性，構思那些尚未問世的產品。

這種對“潛在”的敏感，也深植于中國文化。中國古詩字數精煉，詩意蘊藏于言外之意，畫外之音；中國傳統繪畫講究留白，意在暗示畫外之象。一位中國朋友告訴我，妻子對丈夫所說的“老板講了什么”不感興趣，她更想知道“老板沒講什么”。那些未被言說的、尚未完成的，往往更為真實，也更令人振奮。

西方人只關注現實性，缺乏對潛在可能性的感知，因此現在陷入了困境；而中國人天生擁有這種感知，這讓生活充滿了令人振奮的潛力。請相信你永遠不會真正陷入絕境，所以不必絕望，不要放棄。不要認為現狀即是全部，潛力永遠存在，去探尋它，聆聽你心中未曾言說的話語。以我為例，14年前首次來中國時，我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但如今我熱愛中國如同愛自己的家。我已經80歲了，但仍然能夠不斷發現內心未曾察覺的潛力，依然對未來滿懷期待。

五、疊加態與擁抱多樣性

著名的“薛定諤的貓”思想實驗生動展示了量子疊加原理：在箱子未打開時，貓同時處于生與死兩種狀態。我們的現實世界如同打開后的箱子，事物呈現出“非此即彼”的狀態。但在盒子未打開時的疊加態，才是更真實的本質。我們每個人都如同那只“量子貓”，生與死、波與粒子、男性與女性特質共存于一身。每個人內心都疊加著無數種可能性。

如果你是一位領導者，無數可能性存在于你所領導的人、事、物之中，沒有什么是僅僅具備單一屬性的。領導者若能感知這一點，將迎來無盡的發現與機遇。

這也意味著，領導者不應對下屬的錯誤施加懲罰。一旦實施懲罰，下屬心中便會產生畏懼；而人一旦心生畏懼，就不再敢大膽探索。如果我是一家公司的領導，我會每周為“最具創造性的錯誤”頒獎，因為錯誤常常引領我們走向新的發現。領導者應當鼓勵實驗，鼓勵冒險，讓工作氛圍充滿趣味，允許員工像孩子一樣探索、試錯。因為，新秩序往往誕生于混沌之中。

量子時代的關鍵能力：提出正確的問題 量子物理學中最知名的原理當屬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他發現，你無法同時精確獲知一個粒子的位置和動量：若要精確測量其位置，其動量就會變得模糊不定；反之亦然。 該原理表明，微觀世界本質上是概率性的、不確定的，而我們的觀察行為本身，就會影響被觀察的對象。

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也引申出一個哲學啟示：我提出的問題，決定了我能得到的答案。

若要從量子物理的宏大世界中提煉出一條核心智慧，那便是——學會提出好問題。

在AI時代，這一點尤為重要。AI的超級數據系統將能容納人類所有知識，唯有通過提出好問題，我們才能精準獲取所需。

對于學校教育而言，教師不應只灌輸知識，而應激發學生提問。孩子天性好奇，但傳統的中小學教育不斷壓抑這種本能，待他們進入大學時，往往已忘卻如何發問。中小學和大學應成為師生動態學習、共同探索未知的實驗室。允許你的孩子提問，你和孩子將在探尋答案的過程中共同進步。

我在中國教學時，總對學生們說：“你們要質疑我，挑戰我。”如果你們是學生，請讓老師習慣被挑戰；如果你們是老師，請別把自己太當回事。老師只熟知已知，而學生提出的問題將引領他們走向未知、尚未被發現的領域。未來，提問能力將助力他們與AI協同工作。而且我發現，學生們那些出其不意的問題，促使我去思考自己從未考慮過的事情，這讓我領悟到身為教師最具價值和最令人振奮之處。

孔子對此早有洞見，因而倡導“不恥下問”。對于為政者，他認為，卓越的領導者應具備“好問好察”的胸懷，主動延攬并傾聽持不同政見者。因為，被質疑，正是使領導者撥云見日、明辨是非的思考之道。

成為量子領導者：領導力與個人修養

以上我所探討的這種順勢而為、鼓勵提問、洞察潛能、悅納錯誤的領導力，我稱之為“量子領導力”。

但想成為量子領導者，你首先需要成為一個“量子人”。在西方，我們常常忽略領導者個人品性的重要性，有時甚至欣賞那些“強硬的混蛋”。但量子領導者需終其一生致力于成為有道德、有學識、公正、善于反思并不斷自我質疑的人。這是一生的功課，是中國先賢所倡導的終身修身。

《大學》中有一段我特別喜歡的精彩論述：“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一切始于自身。內在的成長、蛻變與自我超越，是我們每個人的必修課，是量子領導者的核心修煉。

結語：擁抱量子未來

我們身處一個特別的歷史階段，既令人興奮，又令人不安。科學家稱之為“混沌的邊緣”。對西方世界而言，一切舊有結構與傳統假設都在逐漸消解，整個西方文明體系似乎正在走向崩塌，西方社會普遍彌漫著困惑與不安。

與此同時，某種新生事物正在孕育，它尚未完全顯現形態，但我們都能感知其即將來臨。我們這代人，正親身經歷著新舊秩序交替的關鍵節點。

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量子思維——這種強調萬物互聯、順勢流動、看見潛能、系統思考、勇于提問的思維方式——就是我們最好的指南針。它不單是物理學的突破，更是一種生活哲學與領導智慧。而且，我驚喜地發現，量子思維與中國幾千年傳承的智慧深深共鳴。

今日的中國是一個充滿朝氣的國家，始終保持著向前看的姿態。她仍在不斷精進自身，現代風貌與古老傳統已呈現出諸多不同，中國社會展現出蓬勃的朝氣，人們對未來充滿信心。

因此，我真心相信，未來屬于中國。中國文化蘊藏著應對量子時代的基因。關鍵在于，能否有意識地擁抱這種思維，把握這一歷史性機遇。

楊壯對話左哈爾：在不確定的時代，重塑領導力

楊壯：首先要感謝左哈爾教授帶來的精彩演講。我與教授相識已逾十五載。約在2006年，我與張瑋共同翻譯了她的首部著作《魂商》。那段經歷令我獲益良多。當時我正在講授情商課程，而《魂商》讓我深刻認識到，精神層面的追求比情緒管理更為根本，因為它將價值觀與生命意義引入了領導力領域。

2016年，我承擔了另一項重要任務——翻譯《量子領導者》。這本書極具挑戰，融合了哲學、物理學、管理學、領導力理論，甚至詩歌與案例研究。作為社會科學背景的學者，翻譯過程使我對21世紀的領導力范式有了全新認知。書中提出的量子領導力理念，徹底顛覆了牛頓式的機械管理思維，強調在VUCA時代應擁抱創造力、互聯性與更高目標。

正是受這些思想啟發，我發展出“三元領導力模型”，強調思想領導力、專業領導力與品格領導力三者間的相互關聯。該模型既融匯中國傳統智慧，也吸收西方管理思想，更深受量子思維影響。

今天，基于多年研究與思考，我想向左哈爾教授請教幾個問題，以幫助大家更深入地理解量子領導力的精髓。

量子領導力的目的與意義

楊壯：當今世界充滿干擾，尤其在AI技術迅猛發展的背景下，許多領導者深感迷失。您一直強調，目的與價值觀是量子領導力的核心。請問在此環境中，領導者應如何為自己與組織構建真正的意義感？

左哈爾：這個問題十分關鍵。我們每個人都面臨這一挑戰，年輕人尤甚。正如楊教授所言，世界過于喧囂。我觀察到許多學生終日手機不離手，我授課時甚至需特意要求學生收起手機。連我的小孫子也是如此，讓他專注聽我說話都頗為困難。

我認為，當下最重要的是每日為自己留出一段安靜時光。建議至少在一天結束時，抽出半小時或更長時間，靜心反思：今日發生了什么？我做了什么？他人如何待我？我又如何待人？是否有處置不當之處？責任在我嗎？明日能否改進？無需刻意為之，只需靜坐，任思緒自然流淌。關掉手機，遠離喧囂。哪怕午休時在樓下公園小坐十分鐘，或獨處片刻。

關鍵在于讓大腦沉靜下來，給予自己思考的空間。事實上，我們內心蘊藏的智慧遠勝于手機中的碎片信息。若能持之以恒，你將發現自己能更好地運用內在力量，做出更明智的判斷。

關于復雜性與系統思維

楊壯：在這個復雜多變的時代，許多現象已無法用簡單因果關系解釋。在您的理論中，系統思維至關重要。請問量子思維如何助益領導者突破傳統線性思維，更深入地理解世界的復雜性？

左哈爾：我所說的“萬物互聯”，意指世界是一張關系網絡，復雜性正源于這些錯綜交織的關系。要應對復雜情境，領導者需靜心觀全局，從整體系統的視角來解決問題。人類自身便是復雜的生命系統，社會組織與企業機構亦然。領導一個復雜系統，需要明晰各部分的相互影響，不應只聚焦單一環節，而應退后一步，統攬整體格局。

白日忙碌時，我們的大腦主要處理眼前事務，但潛意識已吸納大量信息。若夜晚能靜坐片刻，這些潛藏信息便會浮現，使你對全天的情況與變化產生更完整的認知。這又回歸到我先前的觀點——我們需要安靜時光，以聽見喧囂中曾被忽略的聲音。

關于不確定性與混沌中的機遇

楊壯：您在《量子領導者》一書中提到，不確定性與混沌中常蘊藏機遇。那么，我們應如何幫助習慣追求確定性的中國領導者，不僅適應不確定性，更能從容應對？

左哈爾：讓人在不確定環境中感到從容確非易事。我們生來渴望掌控一切。這正是老子“無為”智慧的真諦——有些事強求不得。

這需要刻意練習，要學會放下控制欲。信任至關重要，既要信任所處環境，也要信任內心聲音。在量子管理中，我特別強調信任員工。他們不是機器，而是有思想、有創造力的人，應給予他們自主空間，讓他們參與決策。

借此機會，我特別推薦大家練習武術，如太極或功夫。我個人正在學習太極，深感獲益。它不僅助人放松減壓，更教會我們如何順勢而為，而非逆勢硬碰。同時還能培養自律精神。這是中國文化中的寶貴財富，如今許多西方人也在積極學習。

關于中國企業中的信任與領導傳承

楊壯：我注意到中國民營企業普遍面臨一大難題：信任缺失，尤其在交接班之際。許多創始人寧可將企業交給未必愿意接班的子女，也不愿托付給職業經理人。從量子領導力的“疊加”“糾纏”等概念出發，應如何幫助中國企業家建立信任，實現順利傳承？

左哈爾：這是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在中國，儒家文化使員工容易將領導者當作“家長”般依賴。這雖能凝聚人心，卻也帶來問題，一旦“家長”離去，整個組織可能迷失方向。杰出領袖離任時常留下真空，因眾人已習慣于依賴和服從。若員工對企業本身缺乏認同，領袖離去時，凝聚力自然消散。

我一直向中國企業強調：必須建立屬于自己的企業文化。要想讓企業基業長青，就需要讓企業文化成為真正的主角，而非依賴某位魅力型領袖。這意味著領導者在位時便要學會分享權力，適度放手，不應沉溺于被眾人依賴的感覺。

關于人性的雙重本質與自我修養

楊壯：您提及人性中善惡并存。從量子視角，我們應如何理解這種雙重性？又該如何通過日常修養提升自我？

左哈爾：量子物理學中，宇宙存在兩種力量：一為建設性，創造聯系、建立秩序；二為破壞性，擾亂秩序、撕裂系統。即便在宇宙層面，也存在“善”與“惡”的角逐，而這樣的角逐同樣存在于每個人內心。坦率地說，每個人身上都同時潛藏著圣人與惡魔的可能。孟子、王陽明等先賢早已洞察此點。人生是一場持續的自我修煉。每天，我們內心都在進行善惡之爭。本質上，我們大多仍受動物本能主導——充滿攻擊、欲望、嫉妒與貪婪，純屬人性的部分或許只占2%。但我們無需氣餒，重要的是認清這一事實。人生意義，正在于努力將2%提升至3%或更多，培育善的力量。這需要持續的自律與抵制誘惑的能力。

關于從競爭到協作的轉化

楊壯：當前許多中國企業在海內外陷入惡性競爭與“內卷”，導致盈利越來越小，關系也越發緊張。從量子領導力強調的“整體互聯”出發，領導者應如何超越零和博弈思維？量子思維如何助力企業將競爭轉變為合作？

左哈爾：其實這個問題，不管是對于一個企業還是一個國家，道理都是相通的。真正的改變，必須從我們每個人自己開始。

物理學告訴我們：只有協作，才能創造共贏。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天下”的觀念，追求的是天下大同、和諧共處。但西方常常誤解這個概念，總以為中國是想統治世界，這其實是一種誤讀。

讓我感到遺憾的是，這種古老的智慧，在今天中國的商業文化里，好像并沒有完全體現出來。我在中國親眼見過，有些特別要好的朋友因為競爭而鬧翻，這讓我感到難過。良性的競爭當然能推動進步，但一旦過度，就適得其反。

我真心希望，隨著中國在國際上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種“天下為公”的智慧能夠真正被大家理解、接受。“一帶一路”為什么受到那么多國家的歡迎？正是因為它實實在在地幫助了很多發展中國家，實現了互利共贏。做企業也是一樣，要和你的商業伙伴、甚至同行競爭對手，一起去尋找共贏的辦法，讓各方都能獲益。

最后我還想說一點：既然我們每個人都會犯錯，那么犯錯之后，最重要的事就是誠懇地說一句“對不起”。作為一個領導者，如果你做錯了，一定要有勇氣承認。用謙卑的態度去道歉，往往是修復關系最好的方式。

楊壯：我完全同意左哈爾教授的觀點。她所強調的每日自省、系統思考、建立信任和修身養性，確實是量子領導力的核心。這不僅僅是一套管理方法，更是一種人生智慧。領導者只有堅持內在的修煉，才能跳出“你輸我贏”的舊思維，在實現長遠發展的同時，也成為一個更完整、更好的自己。

翻譯/整理：白堯 | 編輯：王賢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