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胎 記
杜宗林
砰砰砰的敲門聲像炸雷！
室內傳出女子媽呀一聲尖叫。
緊跟著，是一陣稀里嘩啦的亂響，像是碰翻了臉盆水桶……
八十年代末，我在西藏某部醫院任文書，一段難忘往事，就發生在那個杜鵑花開、毛桃掛果的夏天。
那是個看似平常的夜晚，部隊在俱樂部看電影，大約剛放映了二十分鐘，突然有人從側后拍我肩膀，附耳說：快出來，有任務！
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我有點不情愿，但服從命令是天職。走出俱樂部，外面還站著四位戰友，領隊的是戴著眼鏡，說話聲音像鴨公嗓子的醫院副院長秦國富。
秦副院長喜歡拿腔拿調，時不時弄點幺蛾子，有人私下喊他“秦寡婦”甚至“秦爛眼”。我作為下屬，挺反感那些亂起渾名的人，但也不好去糾正。
秦副院長清了清嗓，低聲說：叫你們出來，是回去抓人，宿舍區三排4號，動作麻利點！
我心里一咯登，啥事？還抓人？但不敢問。耳邊已傳來“向右轉，齊步走”的口令。
高原的夏夜，微微的寒氣像一層薄紗，在眼前曼妙舞動。我們顧不上欣賞滿天星斗下的朦朧夜景，匆匆趕回醫院。
院里靜謐得有些詭異，偶爾有唧唧蟲鳴從木柵欄邊傳出。我們摸黑來到栽有蘋果樹和小蔥蒜苗的宿舍前，就著室內透出的微弱燈光，迅速完成布控。
咚咚咚！梆梆梆！
開門——！開門、開門！
前面的敲門聲一陣比一陣緊，連守在后窗的我都聽得心驚肉跳。
室內已亂作一團。
片刻沉寂后，窗簾被刷地拉開，啪一聲，玻璃窗被用力推開，一個黑影單腿跨出窗臺，騰地從窗口躍出，重重跳到一米多高的地上。
抓住他！秦副院長低吼。
我們餓虎撲食般一擁而上，瞬間將赤裸著上身的黑影死死按住。黑影拼命掙扎，被雪亮的手電光直直一照，便瞇縫著眼，渾身戰栗著束手就擒。他腰部那條鼓鼓囊囊的軍綠色跑馬褲上，畫地圖般，不合時宜地涂了一片……
啊！原來是劉老兵。
劉老兵是老衛生員，專業技術十分過硬，往年還立過三等功。據小道消息，本年度他轉志愿兵，幾乎是板上釘釘，這下，唉……
前門也被撞開。昏黃的燈光下，一名短發女兵低垂著頭，雙手捂臉，正輕聲抽泣。她白嫩的脖頸處，一塊暗紅色胎記赫然入目。
是楊老兵。她來自成都郊縣，地道的川妹子。
兩位老兵被關了禁閉。半個月后，雙雙被押送回家。
我服役期滿，退伍安置到鄉鎮。
時光荏苒，轉眼二十多年過去，我憑著對文字的執著和偏愛，成為市報的一名記者。
今年五月中旬，我采訪了一位英雄，他為搶救一輛掉下金馬河、順急流沖向遠方的白色轎車，沿河岸飛奔。當他看到轎車離自己不足十米遠時，一把扔掉手機，縱身跳入因上游連續暴雨而變得如脫韁野馬的河水中，幾個起伏后，他從漂浮著斷枝、雜草、泡沫的洪水中伸出左手，一把抓住轎車反光鏡，揮右拳砸開封閉的車窗，成功救出已嚇得面如土色的一對青年男女。當岸邊趕來的民眾用救生圈救起落水者，正準備協助他上岸時，右手被車玻璃劃傷，已鮮血淋漓的他來不及回游，就被湍急的河水裹挾著，以雞蛋碰石頭的方式，復制到一座巨大的水泥橋墩上……
接待我的是英雄的妻子，一名家住金馬河邊的農家女子。當我們目光相碰的瞬間，我感覺似曾相識。
在選拍英雄的遺物圖片時，女子拿出一張5寸彩照，照片上那英姿颯爽的軍人，竟是我二十年前參與捉拿的劉老兵！
我顫抖著捧起照片，一扭頭，清楚地從女子微敞的白襯衣領口處，看到了那塊暗紅色胎記。
你是楊……
女子也認出了我，帶著淚痕的蒼白的臉微微一紅，輕聲說道，原來是你啊，戰友……
我緊緊抓住楊老兵略顯粗糙的手。她用力和我握了一下，松開了。
楊老兵和劉老兵是高中同學，一畢業就登了記，原打算年底舉行婚禮，恰好趕上部隊冬季招兵，他便改名應了征，說好當三年就退伍。可丈夫服役期滿，卻堅持要繼續留隊。她對丈夫思念如潮，在大伯的幫助下，也報名參軍，并且幸運地分到了丈夫所在的醫院。
丈夫第一次在新訓隊見到她時，差點驚掉下巴。此后彼此緊守既成夫妻的秘密。眼看自己即將退伍，家中婆母盼孫心切，頻頻催她離隊前想法帶點“干貨”回去，只好違反條令，趁晚會無人……
原來如此！我不禁為她倆抱不平。
她用紙巾擦了擦滿是皺紋的眼角，悵然道，我沒想到，一時沖動，竟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在家鄉也抬不起頭，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我心中一動：那你恨秦副院長嗎？
她忿忿地說，咋能不恨呢？差點把他……抖露出來。
感覺她話里有話，我忙問：他咋啦？
……一天中午，他叫我到辦公室，反手關上門，兩只耗子眼睛像餓狼一樣從厚厚的鏡片里射出來，盯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發覺不對，趕緊抽身摔門逃走。平時遇上他，也是能躲就躲。
那處理時咋不申訴，甚至告他？
楊老兵眼中閃過一絲猶豫，輕聲說，我怕牽扯到大伯。
你大伯是？
他當時是鎮書記。不過，后來……還是進去了。
屋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心中五味雜陳。
劉老兵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詮釋了英雄的真正含義。
他帶給我們的，何止是震撼與感動！
（注：本文插圖均來自網絡）
作者簡介：
杜宗林：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成都市溫江區作家協會監事長，廣東古勞詠春拳弟子，兼好書法、聲樂。1986年10月入伍，雪域從軍16年，通信維修技師。先后在《安徽文學》《短篇小說》《渤海風》《軍嫂》《軍事故事會》及《解放軍報》《中國安全生產報》《西藏日報》《四川農村日報》《華西都市報》《西南商報》等報刊發表作品多篇。有作品收入選集并獲獎。
作者：杜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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