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小說新作《盧克明的偷偷一笑》上市了。第一時間捧讀完畢,陷入良久沉默,不知該說什么。
其實,帶著對新作的觀感,重讀一遍余華最負盛名、也是評價最高的《活著》,會更加沉默。
《活著》是那種放在諾獎作家叢書中也不違和的作品,而《盧克明的偷偷一笑》則像是余華倒退40年,早于《十八歲出門遠行》的練筆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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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如今的網絡評價體系,如果說《活著》是“夯爆了”的頂級水準,則《盧克明的偷偷一笑》是墊底之作——“拉完了”。
余華,這次你有點對不起那些喜歡你的讀者了。
壹
新書腰封上有一段話,是余華宣傳此書的廣告詞:
“我這次寫了個喜劇,你們可以從頭笑到尾。即使有眼淚,也是笑出來的眼淚。”
掩卷后,感覺余華誤會了“喜劇”。
這部小說不足10萬字。寫得極其流暢,3小時即可通讀一遍。故事講的是盧克明的獵艷與回歸,或者說一個好色之徒的盛衰記。
小說開篇——盧克明與妻子藍英上次“透支”是在十年前——包含了不少信息,特別要留意“透支”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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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新書第一頁
透支,一個銀行術語,被余華挪用為行房的代稱。主人公盧克明是一家小型家裝公司的老板。藍英是某銀行客戶經理。他對她一見鐘情,一來二去,確認戀愛關系。他想更進一步,而她拒絕婚前性行為。盧克明極盡手段,循循善誘,逐步試探,終于得逞。
熱衷床笫之歡的盧克明,渴求更多。為了說服藍英,他借用“透支”概念——婚前發生關系只是對婚后行為的一種“透支”,而后兩人一路“透支”到結婚。
“透支”,這個過度包裝的,抖機靈似的詞語,倘若僅出現三五次,也能感受到某種飯桌打趣的余華式幽默,至少不會油膩到摳腳;倘若整部小說的11%,都被“透支”支配了呢?諸君作何感想?
且這部分作為小說前奏,除了對“透支”的極大關注之外,其他方面空洞無物,沒有家庭,沒有環境,沒有性之外的生活摹寫,沒有對人性的探究和深思,所有的動作、對白、關系的遞進和故事的演化,全部由“透支/性”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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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 圖據視覺中國
這就好像曹雪芹寫《紅樓夢》,把家族群像、婚嫁喪娶、家長里短、四季三餐全都刪干凈,僅保留“賈寶玉初試云雨情”“見熙鳳賈瑞起淫心”以及或許被刪去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等章節。
判斷一個作家的趣味,除了要看他寫下什么,還要看他不寫什么。
余華不寫的那些,或許才更接近人們深切感受的、更具文學性的現實。
當然,不能僅憑11%的前奏就妄下判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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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新書 圖據視覺中國
再往后讀,余華飛起來了——“透支”改頭換面,變成嫖娼,變成“吹簫”,變成包養——還是一樣的章法,以性為小說機杼,極盡糜爛地書寫盧克明的艷史:
他如何認識風月大師,亦是某大型企業的副總勁哥,兩人沆瀣一氣,事業壯大,艷情不絕,高潮迭起,臻于頂峰時,突然“公司的衰落像拋物線下降”。
勁哥逃走,盧克明欠債、討薪,攆走被包養的女大學生,又設計一場集體嫖娼,無成本裁掉公司多位高管。最后他“功成身退”,抱著3億資產回歸家庭。
這就是余華自以為的“喜劇”,一出過于任性的、懸浮的“欲望喜劇”。
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也是“欲望喜劇”,但他筆下的欲望,從來不會單向度地主宰小說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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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高老頭》《幻滅》《驢皮記》等探討欲望時,總會給欲望設置一個參照物:感情,志業,能力,并且將“欲望”嵌入到多維的、全景的、廣闊的巴黎現實,讓讀者感受到遠比欲望灼燒滾燙的人性種種。
巴爾扎克之外,馬爾克斯、納博科夫、亨利·米勒、勞倫斯等寫欲望的文學大師們,沒有一個像余華這樣,“榨取”自己積攢多年的文學威望和大批讀者,以換來一次自我沉溺的、為性而性的書寫。
這種書寫不是文學的選擇,更不應該成為余華這位國民級作家65歲時的作品。
貳
《活著》時期的余華,已經對性投去很大關注。他或許以為,性是文學的良好佐料,性更能彰顯鄉野風俗。
在《活著》開篇,收集民謠的“我”,對“葷故事”充滿興趣。“我”曾撞見,公公對兒媳偷雞摸狗的“勾當”,趕夜路時池塘旁的兩段赤裸身體,農忙時神色慌張的短褲男人,甚至“我”差點有一場艷遇。
幸虧,福貴登場,搶走了第一人稱敘事權,采風的“我”消失了,“葷故事”隨之退場。
農村有大把可以摹狀之物。為何用“葷”來引出福貴呢?或許這里有余華的文學設計,但也能看出他的某種趣味。
當然,人們不必談性色變。但除了“性”,我們更應該看到“文學”。從1992年發表的《活著》到2025年的《盧克明的偷偷一笑》,余華的文學性“退化”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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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小說人物。
福貴,從紈绔子弟到孤寡老人,他的人生線條飽滿,苦樂辛酸兼備。命運的寒霜下,他佝僂身軀,用體溫護著一株綠苗。這綠苗不斷變化,從家珍、鳳霞、有慶,到二喜、苦根乃至一頭老牛。
福貴的文學形象相當典型,足以與閏土、阿Q、祥林嫂等經典形象并列。反觀余華新作主角盧克明,一個情場浪子,無憂衣食,身上沒有痛,只有算計,人生沒有悲,只有排泄。這是一個被性役使的獸。
人獸之別是什么,余華沒寫出來,或許在新作里,他不關心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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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優飾電影版《活著》里的福貴
女性角色的塑造,更考驗男作家。
家珍之堅貞、隱忍如菩薩,鳳霞之堅韌、體貼如天使,俱是有血有肉,有骨有心的女性角色;而新作里藍英婚前拒絕性,婚后只會追問丈夫何時回家、何時“透支”,單薄如紙人;另一個被包養的女生小漪,也只是一個獻出肉身以偷偷養活自己男友的工具人,再無其他維度和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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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俐飾電影版《活著》里的家珍
其次賞析小說事件,對戰爭的書寫。
《活著》對解放戰爭的書寫,委實震撼。
寫戰爭,通常都是《長津湖》式的大全景,大場面,大動作;而余華別出心裁,以福貴為主觀視角,讓他隨軍出行,穿行戰壕,感受子彈呼嘯,見證死人成堆,為了一袋米、一捆煮飯的柴火拼死拼活,全程像第一人稱游戲。
這種方式比起全景的飛機大炮,更能讓人看見戰爭中的具體的人,也更能感受到戰爭的慘烈、荒謬和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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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劇照
而新作里的“戰爭”——一場商戰,則是流水賬式地鋪陳,盧克明為了清退公司元老,如何設計下套,如何栽贓嫁禍,如何應對盤問,如何稱心如意,機械呆板,毫無新意,只是笨拙地脫口秀式地推進故事。
前者是文學史杰出選段,可以比肩托爾斯泰、馮內古特;后者則是市井故事會。
最后對比一下小說的錨點。長篇小說龐雜豐饒,常會給人物設計一個錨點。
《活著》里,福貴家宅為錨點,從福貴、龍二到隊長,三次傳遞,多少歷史煙云盡在其中;羊為錨點,勾勒有慶悲苦一生;嘴為錨點,寫盡苦根的碎嘴和貪嘴而亡。類似設計,不可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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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劇照
而新作里的錨點,除了性,還是性,小說角色、景觀和情節枯竭如斯,如此扁平,如此造作,如此可怕。
就連余華的語言,也褪色太多。
《活著》里有一句“封神”的修辭,在有慶死后,“我”看著小路,聽不到兒子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灑滿了鹽”;而新作的修辭全花在性事上了——他們的床笫之歡既像小溪流水,又像大海波濤,溫柔里有暴躁,暴躁里有溫柔,最后是團結一致沖上云霄。
短視頻文案也不過如此了吧。
叁
余華以短篇小說成名。其短篇寫作,先鋒冷酷,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刀刀見血,寫得狠辣。
在亟需確立一個中年作家地位的時刻,他恰當地推出“苦難三部曲”:《在細雨中呼喊》《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分別寫發現苦難、承受苦難、消解苦難。
短篇里的快刀,變成長篇里的鈍刀,他以傳統的甚至略顯粗糙的語言,來兌現自己的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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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幾部長篇的豆瓣評分
這種天賦在于,他本身文化水平有限,至少相較于阿城、閻連科、劉震云等人來說,是有限的,如他所說(帶有調侃意味),他識字不多,是落榜生,但他卻善于通過自身的“有限”去 觸及文學的“無限”——
因為有限,他向內求索經驗,鄉村的、縣城的、歷史的經驗,寫起來更得心應手;因為有限,他不尋求繁復的、體系的表達,務求用4000多個常用漢字來建構小說;因為有限,他卸去了“文以載道”的負擔,盡可能專注于故事,盡可能自我克制。
克制,是寫作的一種美德。古今中外,九成大家,都認同這個法則。
余華的“苦難三部曲”是自我克制的產物。這種克制,也饋贈了他通往文學圣殿的三張寶貴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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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圖據視覺中國
克制過久的余華,面臨兩個新的境況。其一,三部曲寫盡了他的歷史經驗,再往后只能重復或變革;其二,獲得更大、更任性的敘事權后,他厭惡克制,開始溢出。
他不再向歷史、向童年尋找人物,轉而向當下、向身邊下手。
首先催生了《兄弟》,一部主人公與自己同輩的故事,語言不再儉省,而是近乎鋪張浪費。李光頭可謂盧克明的先驅,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象征物。
此時的余華,靠著文學的自覺和審美,尚能管束自己的語言,哪怕是寫屎尿屁、性錢權,足夠飛揚和聒噪,也更像是對既往文學風格的挑戰,而非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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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七天》,對社會新聞粗暴地堆砌、拼貼和改裝,以涂抹成小說的樣貌,余華的“溢出”到了失控的邊緣。
《文城》時期,余華邁出去的腳,收回一步,仍舊寫歷史,寫小鎮鄉紳、婚喪嫁娶、土匪惡霸;但像是一部低配版《白鹿原》,缺乏福貴、許三觀的那種文學的“回甘”。
余華好像被架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回望歷史和貼近現實的多方嘗試,作品總是不能恢復“苦難三部曲”給他帶來的那種聲譽和一致的認可。
不想躺在《活著》建造的功勞簿上,不想始終以《活著》的作者身份被人介紹,他必須寫下去。《盧克明的偷偷一笑》是他第三度沖擊身邊的現實,書里的城市、背景,提及的抖音、小紅書等,完全是當下的、即時的。
可是,又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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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新書豆瓣高贊評論節選
《盧克明的偷偷一笑》所呈現的全面倒退,像一個五年不讀書,卻有志于寫作的文化網紅,搬著行李,入住五星級酒店,喝著紅酒,抽著雪茄,聽著貝多芬,刷著短視頻,在喝大的時候,不假思索寫作一周,完成的作品。
如果不能像馬爾克斯維持住寫作水準,至少要學會像馬爾克斯一樣,因身體和筆力的原因,拒絕出版不成熟的遺作《我們八月見》。
只是馬爾克斯的親人,執意將其出版;而余華看著自己的書稿,偷偷一笑,感覺自己寫得蠻好,并宣揚道,這是一部喜劇。
什么喜劇悲劇,把小說寫好,才是唯一的好劇。
當然,盧克明只是余華“混蛋列傳”的開始;對于一個曾寫下“苦難三部曲”的國民級作家而言,他的后續作品,我依然抱有期待。
撰文 李瑞峰 編輯 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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