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長安街知事
![]()
《馬塞爾·普魯斯特》 2014年三聯書店出版
世界上不少重量級作家,并不執(zhí)著于復刻客觀現實,而是通過挖掘潛意識、回溯往日回憶,展現精神層面的真實。法國作家普魯斯特便是典型。從《馬塞爾·普魯斯特》中可知,他十歲時就得了伴其一生的哮喘,時常陷于瀕臨窒息的絕境。身體的疾病深刻影響了他的精神世界,“自己活不長”的念頭扭曲了他看世界的方式。他自卑又自戀,加之父母對他事業(yè)有成的期待,讓他精神不堪重負,最終遠離社會現實。
普魯斯特中年開始臥床不起,甚至一連數天不怎么吃東西,只喝冰啤酒和咖啡。冬天屋子里也不生火,穿著厚厚的毛衣,披著毯子,瞪著天花板發(fā)呆,一副自虐的模樣。看望他的朋友都說他不修邊幅、臉色如鬼、蓬頭垢面,稿件和信件散落在屋角各處,屋里邋遢得一塌糊涂。但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完成了與莎士比亞、塞萬提斯、巴爾扎克作品比肩的著作《追憶似水年華》。
手捧《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覺得它太過厚重了——既是篇幅上的沉甸甸,也是思想上的深刻,還帶著一種作者“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感。所以最好的閱讀辦法是先了解其人,去掉對他的神圣化濾鏡,把他放到與普通人一樣的位置上;再將這本書當作“人寫的”而非“神作”,就可以挑剔地去讀了。
普魯斯特的年輕時代普通得再普通不過了:嬌生慣養(yǎng),父親是個不茍言笑、事業(yè)有成的醫(yī)生,這對他壓力頗大。他學習成績平平,由于哮喘病時不時輟學,后來還到軍官學校學習了一段時間,但因健康原因不住在軍營而天天“走讀”。
普魯斯特四十歲左右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此前放浪的生活影響到了小說創(chuàng)作,于是決心做個隱士,專事寫作。他幾乎未從事過長期固定工作,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因健康原因也沒服兵役。他先寫了一些不太重要的小說和評論,后來靠稿費支撐,才正式開始了《追憶似水年華》的創(chuàng)作。即便是下了決心遠離巴黎紅塵喧囂,普魯斯特在身體尚可時,依然舊習不改,經常光顧各類沙龍和聚會。只不過,這時的他已將注意力轉向了內心世界而不是外在世界。他與愛爾蘭大文豪詹姆斯·喬伊斯在巴黎的那次見面,最能說明疾病對兩人的影響。見面時間大概沒超過十分鐘。喬伊斯說他頭痛得很,牙也不舒服;普魯斯特則說他胃疼,已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必須馬上離開沙龍。喬伊斯說他也這么想,而且特想有個人能扶著他走開。普魯斯特還問喬伊斯認識不認識這個或那個公爵夫人,后者說不認識。一旁的沙龍女主人就問普魯斯特是否讀過《尤利西斯》,普魯斯特說沒有。
多么可愛和滑稽的對話,就這樣發(fā)生在了兩位可以說是20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間。他們倆的注意力不在外界,而在內心——那些生理與心理交織的痛苦之上。
尼采也飽受精神疾病困擾,他曾寫道,疾病可以激發(fā)對痛苦的思考:痛苦到底有何意義?疼痛與意識、意識與自我之間又存在怎樣的關聯?普魯斯特也研究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認為這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多是在癲癇發(fā)作的間歇完成的,是成千上萬個其他作家所無法企及的一種寫作狀態(tài)。而艾略特對另一位作家波德萊爾的評價,同樣精準地道出了痛苦與創(chuàng)作的深層聯結——他說波德萊爾具有偉大的力量,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力量,而是經受痛苦的力量。他既無法擺脫病痛,也不能超越病痛,所以只能把痛苦吸引到自身。這種巨大的疼痛感磨煉了他的敏感性,成就了他研究痛苦的能力。其實,這些話也完全適用于普魯斯特。
痛苦或疼痛讓他每時每刻處于瀕臨死亡的狀態(tài),使普魯斯特思考著死亡與生命的問題和意義。他擔心寫不完就身亡,就拼命地工作而忘卻了時間的概念。對生和死的思考讓他比常人更加堅定了對上帝和永恒生命的信仰。在他寫作《追憶似水年華》時,構思基本上是在床榻上完成的,常常幾個小時盯著天花板構思最美好的、人間沒有的音樂、繪畫和色彩的畫面。他所能看到的藝術是不滿意的,就像貝多芬在耳聾的狀態(tài)下能捕捉到更加神圣動聽的音符一樣,普魯斯特在冥想中亦捕捉到了人間聽不到的“音樂”。
普魯斯特的創(chuàng)作并非源于對生活現實的模仿,而是植根于超現實的想象力。他對藝術創(chuàng)造的定義是:別人沒有遇見過的形式。好大的口氣,但正是這個口氣把一流作家和二流三流作家分離開來。
英國意識流小說家伍爾芙也是個多病的人,尤其深受精神問題困擾,曾數次精神崩潰,最終以自殺離世,年僅59歲。她的人生,并沒有刻意“體驗”生活的經歷,寫的不外乎是她自己生活圈子里的人與事。但疾病帶來的折磨與獨特感受,卻將她“磨煉”得異常敏感,也正是這份敏銳,讓她開創(chuàng)了英國意識流寫作的全新模式。
就文學作品而言,我斗膽說一句:凡是能用非凡眼光觀照世界,以前人鮮有觸及的藝術形式傳遞感受的,便是值得一讀的好作品。但如果創(chuàng)作者只執(zhí)著于“體驗”生活的表面,一味從現實中模仿復刻,卻忘卻了內心的真實感受與藝術獨創(chuàng)性,這樣的作品很難稱得上頂尖。小說、繪畫、音樂,某種意義上都是詩的延伸。寫詩未必需要刻意追逐外在的“體驗”,更需要靈感的迸發(fā);藝術家自身已有的生活積淀其實足夠,想象力的催化劑會將他們帶離現實的桎梏,催生一個全新的、獨屬于藝術的世界——這正是讀者渴望看到的、現實中未曾有過的獨特圖景。
作者:王秋海,首都師范大學教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